《皮子文薮》:“抗争和愤激之谈”
作者: 陈冠明鲁迅先生《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说: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鲁迅先生说的“光彩”,是指罗隐、皮日休、陆龟蒙等小品文的文学成就;“锋芒”则是指“抗争和愤激之谈”。细细将三人的小品文读下来,其中最“激愤”的,无过于皮日休的《皮子文薮》。《皮子文薮》是射向唐末王朝的集束锋芒。
壹
皮日休,性嗜酒,癖诗,号“醉吟先生”,又自称“醉士”。为人傲诞,又号“间气布衣”,言己天地之间气。以文章自负,尤善箴铭。自集所为文十卷,名《文薮》,及诗集一卷,《滑台集》七卷,又着《皮氏鹿门家钞》九十卷。
《唐才子传》卷八《皮日休》评论说:
时值末年,虎狼放纵,百姓手足无措,上下所行,皆大乱之道,遂作《鹿门隐书》六十篇,多讥切谬政。有云:“毁人者自毁之,誉人者自誉之。”又曰:“不思而立言,不知而定交,吾其惮也。”又曰:“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又曰:“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等,皆有所指云尔。日休性冲泊无营,临难不惧。……然前修有恨其迷途既远,无法以救之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五一《集部四·别集类四》《皮子文薮》提要说:
宋晁公武谓其尤善箴铭。今观集中书序论辨诸作,亦多能原本经术。其《请孟子立学科》《请韩愈配飨太学》二书,在唐人尤为卓识,不得仅以词章目之。集中诗仅一卷。盖已见《松陵唱和集》者不复重编,亦如《笠泽丛书》之例耳。
又《笠泽丛书》提要说:
龟蒙与皮日休相唱和,见于《松陵集》者,工力悉敌,未易定其甲乙。惟杂文则龟蒙小品为多,不及日休《文薮》时标伟论。
其中称皮日休“伟论”,指《请孟子立学科》《请韩愈配飨太学》二文,与鲁迅先生所论角度不同。
《鹿门隐书六十篇》:“文学之于人也,譬如药,善服,有济;不善服,反为害。”皮日休身在江湖,心忧天下,力求使之“善服,有济”。故其小品文大都借古讽今,古今对比,抒写愤慨,简短犀利,如同匕首和投枪,锋芒毕露,具有强烈的现实性、批判性、战斗性。
对于皮日休小品文之代表作,几乎都是指向《十原·原谤》,无论是专著、选本,还是教材,都是如此,所论、所评,千篇一律,故本文不赘,重点论其是古非今。
是古非今,几乎是皮日休之文的最主要主题。其表现形式是“古之……今之……”句式,或“古……”,或“今……”。其数量之多,攻击之猛烈,洵为古今第一。
《白门表》云:
四年秋,进士皮日休之白门,道逢徐民之耄者,泣曰:“……今圣天子在上,百执事称职,万方雀息以无虞,四夷骏奔而入贡哉?前日徐卒幸活,而为盗于民,特苦国家无辱。或不尽僇而赦之,则自树其便者。”日休曰:“翁其力之贤者耶。”吾知夫今之食其食者,未必有翁之是心也。幸以文贡,而未得入上言列,固不合陈便宜事。因采翁之说为表,庶天子召直言极谏者,得以遗之。
《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云:
公之文,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夫今之文人千百世之作,释其卷,观其词,无不裨造化,补时政,繄公之力也。
《移成均博士书》云:
夫居位而愧道者,上则荒其业,下则偷其言。业而可荒,文弊也。言而可偷,训薄也。故圣人惧是,浸移其化。上自天子,下至子男,必立庠以化之,设序以教之,犹歉然不足。……然则今之讲习之功与决释之功,不啻半矣。其文得不弊乎?其训得不薄乎?呜呼!西域氏之教,其徒日以讲习决释其法为事。视吾之太学,又足为西域氏之羞矣。
《读司马法》云:
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
《斥胡建》云:
古者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六箴并序》云:
安不忘危,慎不忘节,穷不忘操,贵不忘道。行古人之事有如符节者,其在六箴乎?
《六箴·耳箴》云:
尧居九重,听在民耳。故得大舜,授彼神器。勿听他富,荧惑乃志。勿闻他贵,堕坏乃义。慎正今非,慎明古是。舍是何适,古乐而已。
《目箴》云:
愧尔了然,为吾所视。高睹古人,有如邻里。……入吾明者,何人而已?古之忠臣,古之孝子。上立大业,中光信史。苟不善是,蚿蝝之类。
《鹿门隐书六十篇并序》云:
醉士隐于鹿门,不醉则游,不游则息。息于道,思其所未至。息于文,惭其所未周。故复草《隐书》焉。呜呼!古圣王能旌夫山谷民之善者,意在斯乎?
《鹿门隐书六十篇》云:
穷山人尽行也,大江人尽涉也,然而不幸者,有遇虎兕之暴,蛟龙之患者矣,岂以是而止者哉?夫途有遇是患而死者,继其踵者惟恐其行之不速也。今之士为名与势,苟刑祸及流窜至,是监刀锯者必名人,司流窜者必势士,继其踵者惟恐其位之不速也。呜呼!名与势然也,吾患其内虎兕乎?蛟龙乎?是天不为人幸也,非人也
又云: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已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已为天下累,故人忧之。
又云:
今道有赤子,将为牛马所践,见之者无问贤不肖,皆惕惕然,皆欲驱牛马以活之。至夫国有弱君,室有色妇,有谋其国欲其室者,惟恨其君与夫不罹其赤子之祸也。噫!是复何心哉!
又云:
之者也,吾不奢。古之俭也,吾不俭。适管晏之中,或可矣。噫!古之奢者僭,今之奢也滥。古之俭也性,今之俭也名。
又云:
古之隐也,志在其中。今之隐也,爵在其中。
又云:
古之决狱,得民情也哀。今之决狱,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喜之者,喜其赏之必至。
又云:
周公为天子下白屋之士,今观于一命之士接白屋之人,斯礼遂亡。悲夫!
又云:
或曰:“吾善治苑囿,我善治禽兽。我善用兵,我善聚赋。”古之所谓贼民,今之所谓贼臣。
又云:
自汉至今,民产半入乎公者,其唯桑弘羊、孔仅乎?卫青霍去病乎?设遇圣天子,吾知桑孔不过乎贾竖,卫霍不过乎士伍。
又云:
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
又云:
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为家。
又云:
古之酗醟也为酒,今之酗醟也为人。
又云:
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又云:
或曰:“杨墨有道乎?”曰:“意钱格簺,皆有道也。何啻乎杨墨哉?”吾知夫今之人嗜杨墨之道者,其一夫之族耳。
《十原序》:
夫原者何也?原其所自始也。穷大圣之始性,根古人之终义,其在十原乎?
其要追原的“终义”,就是根植于“古人”。
《十原·原己》:
故古之士,有不出户庭,名重于嵩衡,道广于溟海者,敬于己而己矣。
又:
或曰:“圣人汲汲于民,至若尧如腊,舜如腒,其劳至矣。于己安乎?”曰:“劳者劳于心也,劳一心而安天下。若禹者,股无胈,胫无毛,其劳亦至矣,劳者劳于身也,劳一身而安万世者也。古者有杀身以成仁者,况劳者欤?”呜乎!吾观于今之世,谄颜偷笑,辱身卑已,汲汲于进,如竖貂者几希。
《独行》:
士有洁其处介其止于世者,行以古圣人,止以古圣人,不顾今之是非,不随众之毁誉,虽必不合于禄利,适乎道而已矣。要以今是我之非,我非今之是,彼知于我者闻毁适足誉,不知我者闻誉适足毁,昧然不顾其是非毁誉者用之。呜呼!士之道,得不顾其是非毁誉者用之,则天下之治,不啻半于淳古矣。今之所誉者,处以古圣人,以今达者,闻是则进,闻非则退。有爱者,闻毁而疏之。有不合者,闻誉而洽之。故道不加于世,业鲜异于众。则其人贸贸于禄利,蚩蚩于朝廷,望天下之治不啻于淳古也,难矣哉!
皮日休所说的那个“行以古圣人,止以古圣人”的人,就是皮日休自己。
贰
皮日休“要以今是我之非,我非今之是”,处于有唐之“今”,其所“是”者,似乎只有四人。
第一是孟子。
皮日休有《请孟子为学科书》:
臣闻圣人之道,不过乎经。经之降者,不过乎史。史之降者,不过乎子。子不异乎道者,孟子也。舍是子者,必戾乎经史。又率于子者,则圣人之盗也。夫孟子之文,粲若经传。……伏请命有司去庄列之书,以孟子为主。有能精通其义者,其科选视明经。
第二是韩愈。
古代社会,历来重视“文”与“道”的关系。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原道》:“道沿圣以成文,圣因文而明道。”韩愈有《五原》,第一篇就是《原道》,开头说: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答李秀才书》说:“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又《题欧阳生哀辞后》说:“愈之为古文,……本志乎道者也。”宋周敦颐的《通书·文辞》说:“文,所以载道也。”文学史家将韩愈有关古文的文学主张作了归纳,第一条就是“文以载道”。皮日休崇拜韩愈,推崇韩愈的“文以载道”的文学主张。
皮日休《文薮序》说:
咸通丙戌中,日休射策不上第,退归州来别墅,编次其文,复将贡于有司。……其余碑铭赞颂,论议书序,皆上剥远非,下补近失,非空言也。较其道,可在古人之后矣。
“较其道”之“道”,即“文以载道”之“道”。此所谓“古人”,就是古文家所崇拜的孟子、韩愈。因为有孟子,故连带韩愈也成了“古人”。韩愈反对“空言”,其《答窦秀才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又《与孟尚书书》:“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
皮日休有《十原》,即昉自韩愈的《五原》。其名称、形式、内容、思想,完全出蓝胜蓝,数量也是翻倍处理。皮日休将韩愈比作古代的孟子。《十原·原化》说:
或曰:“圣人之化,出于三皇,成于五帝,定于孔周。其质也道德仁义,其文也诗书礼乐。此万代王者,未有易是而能理者也。至于东汉,西域之教,始流中夏。其民也,举族生敬,尽财施济。子去其父,夫亡其妻。蚩蚩嚚嚚,慕其风蹈其阃者,若百川荡滉不可止者。何哉?所谓圣人之化者,不曰化民乎?今知化者唯西域氏而已矣。有言圣人之化者,则比户以为嗤,岂圣人之化不及于西域氏耶?何其戾也如是?”曰:“天未厌乱,不世世生圣人。其道则存乎言,其教则在乎文。有违其言悖其教者,即戾矣。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故有周孔,必有杨墨,要在有孟子而已矣。今西域之教,岳其基,溟其源,乱于杨墨也甚矣。如是为士则孰有孟子哉?千世之后,独有一昌黎先生,露臂瞋视,诟之于千百人内。其言虽行,其道不胜。苟轩裳之士,世世有昌黎先生,则吾以为孟子矣。”
早先是“要在有孟子而已矣”,而“千世之后,独有一昌黎先生”。“古者……今……千世之后”,最后要落在“千世之后”的韩愈时代。正因为如此,皮日休有《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
今有人,身行圣人之道,口吐圣人之言,行如颜闵,文若游夏,死不得配食于夫子之侧,愚又不知尊先圣之道也。……况有身行其道,口传其文,吾唐以来,一人而已,死反不得在二十二贤之列,则未闻乎典礼为备。伏请命有司定其配享之位,则自兹以后,天下以文化,未必不由夫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