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药方与《西游记》的中医底蕴

明代中期著名文学家吴承恩创作的《西游记》虽然是一部神魔小说，主要写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以及跟各种神仙妖魔斗智斗勇的故事，但是吴承恩也精通医学，不仅在《西游记》中描写了孙悟空治病救人的故事，而且里面有浓厚的中医药思想，在塑造人物形象和丰富故事情节方面颇有贡献，值得我们学习和探讨。

五行观念与《西游记》人物形象

阴阳五行思想是中国古代重要的哲学思想，也是中医的指导思想。阴阳思想起源于《易经》，《系辞传》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认为世界万物都是由阴阳二气构成，宇宙间一切变化都是阴阳的相互作用而形成，阴阳是相互依存、对立统一的整体。五行观念最早出现在《尚书·洪范》：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

五行指阴阳二气在升降浮沉中形成的五种物质，它们有相生相克的关系。相生指五行中两类属性不同的事物之间存在相互滋生、相互促进的关系。具体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相克指五行中两类属性不同的事物之间存在相互制约、相互克制的关系。

五行不但相生相克，而且跟世间的万事万物可以广泛联系，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世界观和认识论。中医用五行思想来揭示人身五脏、六腑、五官、五体等与外界五方、四时、五气等的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的规律。《伤寒论序》云：“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

五行学说将人体的各种组织和功能以及自然环境连接为一个整体，在中医治病时被广泛应用，形成了“天人感应”、人与自然相统一的整体观念，成为医者辨证施治的指导思想，也深深地影响了中国古代文化和文学创作。《西游记》第四十一回描写红孩儿的三昧真火道：“五辆车儿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长空万物荣。”这里不仅写了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而且跟中医理论紧密相关。

《西游记》的人物塑造和故事安排上也受到五行思想的影响。例如唐僧取经的队伍有四人一马，马为龙王三太子所变，合为五人，与五行相符，而且他们之间也有相生相克的关系。书中称猪八戒为“木母”，称孙悟空为“金公”。如第八十六回回目云：“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邪。”五行中金克木，因此猪八戒经常受孙悟空的欺负。孙悟空在高老庄收服猪八戒之后，书中还写道：“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

当然五行中的相生相克是互相联系的，不是孤立的，书中写唐僧师徒四人的关系也非常有趣：孙悟空（金）克猪八戒（木），唐僧（火）克孙悟空（金），木（猪八戒）又生火（唐僧），因此猪八戒经常向唐僧进谗言来诋毁孙悟空，挑拨唐僧念紧箍咒惩罚孙悟空，间接为他出气。但是水（沙和尚）能灭火（唐僧），因此在唐僧盛怒让取经队伍的矛盾激化的时候，经常是沙和尚出面作和事佬，浇灭唐僧的无名之火，让取经队伍暂时能够化解矛盾，保持团结。《西游记》的其他故事中也有这种五行相生相克的思想，例如在五庄观“偷吃人参果”的故事中，土地给孙悟空讲人参果的神奇，就充满了五行思想。

五行思想还体现在《西游记》降妖除魔的过程中，文中充分利用事物之间相互克制的观念来寻找降妖的方法。例如孙悟空被红孩儿打败之后，沙僧道：“那妖精手段不如你，枪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势，故不能取胜。若依小弟说，以相生相克拿他，有甚难处？”孙悟空明白过来，马上去找龙王来放水灭火。在消灭琵琶精和多目怪这两个蜈蚣精的时候，孙悟空都是去求助鸡中神仙毗蓝婆菩萨和她的儿子昴日星官。这种“一物降一物”的思想还体现在其他故事之中，让各种降妖除魔的故事亦真亦幻，趣味无穷。

《西游记》中的诊病故事与中医文化

因受宋代以来儒医文化的影响，《西游记》中还写了一些唐僧师徒慈悲为怀、治病救人的故事。《西游记》第六十八、六十九回详细描写了孙悟空为朱紫国王诊病的故事，充分体现了作者吴承恩在中医文化方面的修养。朱紫国王得了重病，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只好写下招医榜文来悬赏招医。孙悟空看到榜文以后就揭了，说自己能治病，他还给各位官员讲道：

医门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转旋。望闻问切四般事，缺一之时不备全：第一望他神气色，润枯肥瘦起和眠；第二闻声清与浊，听他真语及狂言；三问病原经几日，如何饮食怎生便；四才切脉明经络，浮沉表里是何般。我不望闻并问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望闻问切是中医诊断疾病的四种方法，可以通过各种症状综合考虑病症和治疗方案。但是《西游记》不是真正的医书，它有许多荒诞不经的故事，孙悟空提出的“悬丝诊脉”就比较荒诞。唐僧也坚决不相信，说道：“你那曾见《素问》《难经》《本草》《脉诀》是甚般章句，怎生注解，就这等胡说散道，会甚么悬丝诊脉！”

孙悟空不管唐僧的责骂，真的给那国王悬丝诊脉。他将三条金线与宦官拿入里面，吩咐道：“先系在圣躬左手腕下，按寸、关、尺三部上，却将线头从窗棂儿穿出与我。”孙悟空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虚实之端……厉声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症。”孙悟空诊脉的程序和方法符合医理，竟然真的说准了国王的病症。这也说明孙悟空曾跟随菩提老祖学道七年，应该懂些医理，所以能诊断出国王的病症。当然这个“双鸟失群之症”是孙悟空胡诌的一个病症，意思是找到了国王的病根，为后面搭救金圣娘娘作铺垫。

孙悟空又给国王开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药方来治病。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孙悟空道：“不必执方，见药就要。”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孙悟空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太医听了以后，就差人将各种药材采买齐全，又将制药的器具都送到了驿馆。八戒也怀疑这么多药怎么可能吃得完，孙悟空道：“那里用得许多？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教他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也。”这里也写了古代医者为了保密自己的独家医方而用的障眼之法。孙悟空后来只用了大黄一两、巴豆一两、锅灰一盏、马尿半盏，捣碎和匀，制成“乌金丹”，国王吃了竟然药到病除。虽然里面充满了荒诞不经的说法，但是从孙悟空诊脉看病的过程来看，确实符合中医诊脉的过程，可见作者也精通医理。当然这种真真假假的写法，也让《西游记》充满戏谑和讽刺意味。

国王病好以后，召见了唐僧、孙悟空师徒，设宴感谢，才说出了他得病的真正原因，原来他的金圣娘娘被赛太岁掳去，国王思念成疾，才有了这个病症。孙悟空自告奋勇去降妖，救回了金圣娘娘，国王的心病才得以根除。这也符合中医治疗的原理，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治”，中医不但强调用药治病，还重视人的心理状态的调节，心理问题解决了，病也就好了。

《西游记》中的中药文化

中药是指在中医理论指导下，用于预防、治疗、诊断疾病并具有康复与保健作用的物质。中药以植物药居多，故有“诸药以草为本”的说法。由于各种药物各自具有若干特性和作用，中医统称为药性，包括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归经、有毒无毒、配伍、禁忌等。《西游记》中也写了许多药名、药理和治疗方法。

孙悟空给朱紫国王治病的时候，只用大黄和巴豆为主药，沙僧乃道：“大黄味苦，性寒无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夺诸郁而无壅滞，定祸乱而致太平，名之曰‘将军’。此行药耳，但恐久病虚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贤弟不知，此药利痰顺气，荡肚中凝滞之寒热。你莫管我。——你去取一两巴豆，去壳去膜，捶去油毒，碾为细末来。”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热有毒，削坚积，荡肺腑之沉寒，通闭塞，利水谷之道路，乃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行者道：“贤弟，你也不知，此药破结宣肠，能理心膨水胀。快制来，我还有佐使之味辅之也。”这里讲的大黄和巴豆的药性药理也是有根有据。书中还写了用锅底灰入药。沙僧道：“小弟不曾见药内用锅灰。”行者道：“锅灰名为百草霜，能调百病，你不知道。”《医林纂要》云：“百草霜，泻心降火，去妄热，止妄血，下气消积行痰。”确实是一味中药。孙悟空还要用马尿来和药，看起来匪夷所思，但是人尿的确也是一味中药，尤其是童子尿最为常用。《本草纲目》云：“小便性温不寒，饮之入胃，随脾之气上归于肺，下通水道而入膀胱，乃其旧路也，故能治肺病引火下行……小便与血同类也。故其味咸而走血，治诸血病也。”因此孙悟空开的药方看起来荒诞不经，也不是全无根据。只是用戏谑的笔墨写出，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西游记》中不但写了一些药物的性味和功效，而且在书中还巧妙地借用药名填写诗词，诙谐幽默，妙趣横生。第二十八回描写孙悟空与进犯花果山的猎户拼杀场面时，曾有《西江月》词写道：

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难归故里，槟榔怎得还乡？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

诗中嵌入了乌头、海马、人参、官桂、朱砂、附子、槟榔、轻粉、红娘子等药名，利用药名的谐音，生动地描写了当时激烈拼杀和猎户死伤的战斗场面。第三十六回里唐三藏抒写情怀的诗也嵌入了药名。诗云：

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

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

益智、王不留行、三棱子、马兜铃、荆芥、茯苓、防己、竹沥、茴香都是药名。益智谐音“毅志”，指唐僧赴西天取经坚定不移的信念。王不留行喻指唐王难以挽留去意已决的唐僧。三棱子谐音“三愣子”，在唐僧眼里，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就是三个愣头青。马兜铃指唐僧坐骑白龙马及挂铃，生动地写出了他催马赶路的情景。荆芥谐音“经卷”。茯苓谐音“佛灵”，指如来佛祖。防己指唐僧时刻自省，防止己身陷入欲念。竹沥比喻唐僧自勉其心如竹沥一般清净无尘。茴香谐音“回乡”，就是盼望着早日取得真经返回东土大唐。这些诗词构思巧妙，亦庄亦谐，妙趣横生，可见中药文化在中国文化中的独特魅力。

《西游记》中还写了许多仙果灵草，如吃了能长生不老的蟠桃、人参果、灵芝，还有黄精、茯苓、山药、薏苡等补益之药。《西游记》第一回曾写道：“众猴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劚黄精……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漫饮羹。人间纵有珍馐味，怎比山猴乐更宁？”这些中药虽然在书中经常夸大它们的功用，但也可见中国人对中药养生的重视。

为了减少一些药物的毒性，中药在炮制方面也有独特的方法，经常用的炮制方法有烘、炒、洗、泡、蒸、煮等。孙悟空给朱紫国王治病时，吩咐八戒把“巴豆去壳去膜，捶去油毒，碾为细末来”，这就是一种去毒的方法。另外，中药除了煮成汤剂之外，还可以做成丸、丹、散等成药，便于服用。孙悟空为国王治病的就叫“乌金丹”。中药为了治病的效果更好，还经常要用到药引。《西游记》中写朱紫国国王服药，要用“无根水”作为药引。比丘国国王受妖精蛊惑，妄想长生不老，要用一千个小孩儿的心肝作药引。这些虽然都是荒诞不经的描写，但也充满了中药文化的韵味。《西游记》中关于中医药的描写丰富多彩，论说完整系统，涉及医理、医德、诊脉、辨证施治、药材、药性、炮制、药效等。再现了中医治疗的诸多领域和环节，彰显了作者深切的儒医情怀和厚重的中医素养，展现了中国传统医药文化的无穷魅力，也为这部文学作品增添了奇光异彩。

（作者简介：冉耀斌，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王亚青，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