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诗中画与倪瓒的画中诗

作者: 刘悦蕾

在中国的山水画发展历程中,王维和倪瓒都是重量级的人物,二人皆工诗、善画,在诗画的领域里更是代表清雅、隐逸一派的风格。

王维善画,因此他的诗能在人的头脑中产生灵动的图画。倪瓒工诗,所以让诗成为画的组成,延展画的内涵。在文人画形成、发展的千余年中,诗与画相互交织着,完成了文人们内在情感的表达和主观意境的再造。

董其昌将王维尊为南宗山水画派之祖,而其更是开创了文人画的先河。唐代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对王维在清源寺(即辋川别业)壁上画的《辋川图》评价颇高:“(维)复画《辋川图》,山谷郁盛,云飞水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王维也是对自己在绘画方面的造诣非常自信,在此画上题五律一首:

老来懒赋诗,唯有老相随。

宿世谬词客,生前应画师。

不能舍馀习,偶被世人知。

名字本习离,此心还不知。

在文人画刚开始出现的萌芽阶段,王维便以他惊世的才华,将诗与画结合的形制展现出来。

元代是文人画发展完善的阶段,也是画上题诗这种范式固化的阶段。倪瓒这位晚于王维600年出生的逸士,将文人画推上了又一个高峰。他被列为元四家之首,以画名流传后世,画作荒寒寂静、萧条疏阔,格调天真幽淡,追求冲淡平和的艺术风格。画上的笔墨是凝固下来的诗意,诗中的意境是画外的余韵。其画必有诗文题跋,与画面相互映衬,共同成为一件完整的作品。

倪瓒将向王维学画的感受写在《为方崖画山就题》这首题画诗里:

摩诘画山时,见山不见画。

松雪自缠络,飞鸟亦闲暇。

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

虽然文人画应该是对具体景物抽象的概括,但王维的画却给倪瓒带来了非常真切的感受,这不是写实主义逼真的表现,而是经过高度提炼后对意象的抽取,在人们精神上的触动。

倪瓒的诗与画在元朝中晚期秾丽之风盛行的环境中,是一股清流。这种风格的形成,王维起到一定的作用,因此在他的诗中出现了大量的写景抒情诗,亦表现出诗中有画的气象。在二人的诗与画中,我们能够找到许多相通之处,可以从以下四个角度进行梳理。

诗与画的构图与造境

中国古代的绘画与诗歌可以在时空中产生相互的融通。绘画通过构图、通过散点透视的空间转移,在视觉转换过程中激发人的感受。诗歌通过词汇的描述、意象的叠加,在主观想象的环境中营造体验感。人类的大脑无论是逻辑判断,还是情感发生,依靠的都是形象思维,那么诗人与画家是如何通过构建形象来传递情感呢?

王维是位诗人,善画者作诗,对空间的描述和处理,自然会受到绘画的影响,他的诗就能带给人极强的画面感。“林疏远村出,野旷寒山静”,“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山静泉逾响,松高枝转疏”,每句诗都是一幅层次递进的山水画。《新唐书·王维传》中有关于其在绘画方面构图的描述:

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

其中说到他作画擅用平远的构图。“平远”与“高远”“深远”这三种构图方式是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提出的:

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无论是《新唐书》还是《林泉高致》都是在北宋时期成书,是后人对前人成绩的总结。而王维不仅已经写出了《山水诀》和《山水论》两篇画论,更是集诸多技法于大成。

诗歌通过文字组合搭建立体的想象,绘画则是通过透视关系营造空间效果。倪瓒在山水画创作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河两岸”三段式风格,也是典型的平远特征。在近景、远景,淡墨、渴笔的皴擦中,画面显得十分淡雅、高洁。两岸之间的水面,不着一丝墨色,便是画面的留白,此间蕴含了作者隐而未发,却又让人遐想的意境。

王维的诗中画与倪瓒的画中诗0

然而,这样的构图终究是流于程式化,笔触的起伏还不能让意象充分流露,为了能够更完美地表达出作者思想或情绪,题画诗就可以起到补充的作用。倪瓒在《雨后空林图》上题写了一首七绝:雨后空林生白烟,山中处处有流泉。因寻陆羽幽栖去,独听钟声思罔然。

画面仿佛已然成了背景,作者通过诗文向大家讲述一个故事。他在雨后的山中寻找茶圣陆羽的隐居之所,却没有找到,只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钟声,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因为诗词在意象上做了延展,画面被注入了生机,变得更生动、具体起来。

图画是静态的,铺陈着意象的底色;诗歌是变化的,催生了无尽的想象。在诗与画的搭配中,随着读者不同的解读,便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变幻莫测的意向。

诗的动态之美

诗是流动的图画,画是凝固的诗歌。诗歌的动态之美呈现着文字带动下的变幻、意象跨越中的遐想,唤起了内心的共情。比起静态美,动态美更能激发人的联想和愉悦。诗歌的动态美来源于动词的巧妙运用,王维就是一位运用动词的高手。“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春风动百草,兰蕙生我篱”,每个动词都让诗句变得灵动、活泼,每一句诗都像一帧动画的截图。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黎炊黍晌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王维在《积雨辋川庄作》八句诗中,每句都使用一个动词,迟、晌、飞、啭、观、折、争、疑,这些动词将景与物、物与人连接起来,在人的脑海中构造的已经不是一幅简单的画面,而是一系列的场景,随着场景的转换,人的情绪被唤醒,产生感通的效果。

倪瓒的诗名在其生前就已为世人称道,且诗名尤胜于画名。创作风格延续陶渊明、谢灵运、王维、韦应物等人,被后世归于清逸一派。相比于画作流传下来的不多,他的大部分诗词被收录在《清閟阁集》中,其中有一首《寄友》:

吴淞江上宅,青翠映丹枫。欲觅幽人去,遥怜雅好同。

珍图藏顾陆,莲社忆雷宗。闻道秋风夜,清琴写涧松。

此诗诗风也是山水田园风格,在动词的串接下,产生一种移步换景的感觉,既像游走在中国古典山水园林当中,又像欣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作手卷。

倪瓒题画诗承袭他一贯的风格,清新、闲逸,呼应画面的情感。《江亭山色图》是他世前一年的作品,能够代表其最终的绘画成就。画面依然是“一河两岸”的构图,与其他的作品没有太大的差异,但通过题跋,我们就可以更明确地了解作者要表述的内容。“娄江之东天宇宽,左瞰青海阴漫漫。樱桃花落杂飞霰。桃李欲动春风寒。我去松陵自子月,忽惊归雁鸣江干。风吹归心乱如丝,不能奋身飞羽翰……”相比于画面的寂静、苍凉,诗词带来了色彩和动感。花瓣在早春的寒风中飘落,北归的大雁在江上啼鸣,作者的心被扰动了,虽然多年漂泊在江湖,却仍保留着一颗归心。诗让画有了生机,作者的心情也通过文字传递给了读画之人。

诗中动词产生的连续性,使图画的静态美转变成动态美,动态产生出的旋律,激发出的想象,更能让人满足心灵的需求。在欣赏文人画的同时,一定要去体会题画诗的内容,那是作画之人更真切的表达。

诗画之间的虚实

虚和实在美学范畴里是一对对立统一的概念。实者,是通过具体方式对审美形象所进行的直接艺术表现;虚者,是通过联想或想象对审美对象所进行的间接艺术表现。无论是一首诗还是一幅画,都存在不同角度的虚实关系,对物象的具体描写可称之为实,间接传达出来的意象则为虚。

随着文人画的发展,文人通过诗词创作来辅助表达自己的思想或情感。晁以道和苏东坡诗云:

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

画面与题画诗之间相互呼应,同样具有虚实关系,使得画为实,而诗为虚。绘画运用线条及色彩,将物象呈现出来,直接调动起人们的审美体验,而诗歌通过文字继续塑造意象上的美感,启发人们的想象力,将要表达的内容拓展到画面以外更广阔的范畴。

欣赏一幅文人山水画,不仅要观其形,更重要的是得其意。倪瓒的《幽涧寒松图》,整幅画意境荒寒,超然出尘,似乎暗寓着仕途的险恶和归隐的自得。其上自题:

秋暑多病暍,征夫怨行路,瑟瑟幽涧松,清阴满庭户。寒泉溜崖石,白云集朝暮,怀哉如金玉,周子美无度。息景以消摇,毋笑言思与晤。

此是为友人周逊学所作,将隐居的生活描绘得引人入胜,意在召唤好友早日归隐,不要在留恋凡尘俗世了。然而,仅得其意仍是不够。一件好的艺术作品,真正让人难忘的,是意象在脑海中消失后留下的余韵。顾随在《驼庵诗话》有多处关于韵的论述,如“玄妙不可言传。弦外余韵,先天也不成,后天也不成,乃无心也”就在强调韵不可有意为之,而是产生于不知不觉当中。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这是王维一首即事写景的小诗,描写的是雨后的景致,蒙蒙的小雨停了,天色转为淡淡的荫翳,虽是白天,诗人却懒得去开院门,坐下来悠闲地欣赏庭中景致,时间仿佛变得慢下来,青苔将诗人当作园中之物,肆意扩张着地盘。雨、庭院、青苔皆是真实的物象,是诗人要营造意象的基础,头脑中产生的联想则是虚。时间是相对的,只有人静下来,才能感受到青苔的变化,而诗人又用青苔缓慢的动作来衬托人的闲适,句间渲染出的宁静气氛和疏懒的情调,是最值得玩味的韵。

在欣赏诗与画时,不仅要关注形式上的美、文字间的美,更要理解形式之外的意义,在虚实之间品味其中不为所道的余韵。

空性无我的禅意

佛教自传入中国,特别是后期禅宗的发展,对社会各个阶层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在诗人心中,禅宗不立文字的禅法与诗中的只可意会的意境,在空性之间找到了契合。

唐代,文人骚客友僧事佛,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就是王维,受母亲影响,笃信佛教,在当时就获得了“当代诗匠,又精禅理”的美誉。他在诗里,特别是山水田园诗里,十分擅长营造耐人回味的禅意,使人在无法言说的空性中体验到宁静和喜悦。

王维在表现空性时,最直接的用法就是使用“空”字,据统计,在诗词中出现达98次之多。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

空谷少人归,青山背日寒。

使用“空山”“空林”“空谷”这样的意向,并不是指空无一物,也不是抒发空虚寂寞的心情,而是在表达远离尘俗的意愿,营造空寂幽静的禅境,传递心灵中无所挂碍的审美体验。每一句诗,都能使读者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安宁舒朗的山水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我”,没有烦恼,映衬的是佛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教义,启发人们放下执着,回到空性的本真当中。自宋代以后儒、释、道三家合流,在传统文化、古典美学的发展中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倪瓒便受到三家共同影响,幼年接受传统儒家教育,30多岁开始学道,50岁之后参禅。他在《良常张先生像赞》说自己是:“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且在《送盛高霞》一诗中提及参禅之事:“嗟余百岁强过半,欲借玄窗静学禅。”到了晚年,他舍弃家财,居无定所,最终给予他心灵庇佑的还是禅宗。

《清閟阁集》中收录了倪瓒很多谈及禅宗思想的禅理诗和由情入理的禅意诗,其中不乏题画诗。题画诗与水墨画组合成一个整体,多层次地进行意象的渲染。在视觉上,画面构图和笔墨皴法传递空寂感,这是观画之人能够直观获得的。画上的诗词再将禅意通过文字在头脑中催生出来,使人从视觉到感觉形成统一。

王维的诗和倪瓒的画总能在现实之外,为人们提供一个美好的精神家园,褪去尘世的烟火之后,在空性中达成禅的境界。

(作者系天津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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