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债

作者: 王晓静

1

男人的暴起是突然间的,他铁锤般的拳头纷至沓来,周如羽还没来得及还击就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他的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感觉肺腑像被巨手攥紧了,即将窒息。男人坚硬的皮鞋饱含戾气重重地跺在他身上,尖锐的疼痛如电流般迅速扩散至全身。那一瞬间,周如羽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部门经理和前同事的脸,他们都在虚空里冷漠地看着他被疾风暴雨地毒打。

时间被抻得很长,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一声暴喝“住手”,冰雹般砸落的踢打停止了。周如羽松开抱着头的胳膊,睁开眼,一个民警正拽着男人,厉声说:“要不是这位大娘找我报警,你准备把他打死啊?”民警旁站着一个老大娘,白发纷乱如雪后荒草,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他。

周如羽的脑袋还懵懵的,像团凝滞的胶水。他努力捋了捋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早上部门经理通知他,因为销售业绩不佳,他被裁员了。然后他联系了大学同宿舍的好友,准备去他那儿借住两天,顺便碰碰运气找找工作,结果刚跑到火车站,同学说女朋友来了不方便,他满心积郁的火苗在跟男人抢出租车时爆发了,刚骂出口,他就挨了一顿胖揍。

民警问他用不用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他摇摇头,慢慢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向车站旁的药店,他只想赶紧逃离围观者密密的视线之网,逃离举起的手机镜头,逃离所有让他难堪的人和事。

脚步声紧跟其后,是那个大娘。她关切地说:“娃,我陪你去包扎包扎,都流血了。”熟悉的乡音像温暖的水波浸润了周如羽,他的心颤了颤,感激地对大娘笑笑。在药店里,大娘用蘸了碘酒的棉签小心地擦拭着他的伤口,嘴里唠叨着:“娃,可疼了吧?你今天真是倒霉,碰着这种恶人,以后啊,可别跟这种人起争执……”周如羽感受着大娘粗粝的手指在脸颊上的轻抚,忽然鼻子一酸,赶紧把泪水憋了回去。他也用乡音问:“大娘,您是来坐火车的吧?别因为我耽误了。”

大娘的眼睛漾上一抹笑意:“娃,咱们是老乡啊?不耽误,我晚上住在车站,我不坐车,我找人。”

“住在车站?那怎么行?车站工作人员会赶您的。”

“我想省点钱,车站旁边最便宜的旅馆也要几十元一晚上。”大娘局促地揪着衣角,脸上一层凄苦的笑意。

周如羽的心一阵发酸,他不敢想象这么冷的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怎么会在车站冰冷的地上和衣而眠。“大娘,您住我那儿吧,我屋子不宽敞,但还能凑合。”大娘推让了半天,终于答应了。周如羽吁了口气,又不禁暗自苦笑,刚失业,没有半点积蓄,下月的房租能不能交还不知道,还管那么多闲事。

回到出租屋,周如羽把行军床拎出来,铺好被褥,又磕了俩鸡蛋,撒了把青菜,做了一锅面条。大娘不住声地说谢谢,泪光在眼眶中闪烁,她喃喃道:“你真像我儿子,心好。”

氤氲的饭香驱散了屋子里的寒气,大娘边吸溜着面条边说:“我找的人叫韩先生,我没有手机,这两天都是借别人的手机给他打电话,可他根本就不接,唉,让我咋还他钱啊?”

“还钱?”周如羽惊讶地放下筷子,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只听说过有人跨越万水千山去追债,还没听过这样辛苦去还债的。他忽然明白了,现在的人心思都重,肠子拐着几道弯,恨不得个个把自己罩在金钟罩里,免受各种诈骗侵扰。别说大娘的乡音浓重得旁人根本听不出来,即使听出来还债的意思肯定也不相信,以为是诈骗电话。

他替大娘发了条短信:“韩先生,有位河南大娘要找您还钱。”

“我不认识什么河南大娘。”

“是大娘的儿子王顶柱要还您钱。”

……

手机的屏幕不知不觉间暗了下去,电话那头失去了动静,那位韩先生像是一只困倦的蜗牛,把触角缩回了壳里昏睡过去,完全忘了电话这头还有两个人望眼欲穿盯着屏幕。

忽然,信息发来了。“让这小子亲自来还钱!”这感叹号像炸弹一样炸碎了一室的安宁,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怨气。大娘慢慢地蹲在了地上,捂住脸,呜呜地抽泣声从枯瘦如柴的手指间漏了出来。

“我儿子死了。”

电话那头的蜗牛又缩回壳里昏睡了过去,屋里的静寂变得坚硬而尖利。突然,短信从天而降,只有冰冷的三个字“不要了。”

大娘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人迅速矮了下去,她手扶着桌子,缓缓地坐到床上,突然又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那些话淌到了周如羽脚下,湿漉漉地涨上来,淹没了他。

“我大儿子去年结婚没多久就得了病,哪还有钱给他看病呢?娶媳妇已经把家里的钱花光了。他抓着我的手说要出院,死活也不治了,他是在为他弟弟考虑后路,我那小儿子是个傻子,还没结婚呢。没办法,只好把他接回了家,捱了大半年就咽气了。我大儿子走之前一直盯着一个小本本看,上面记的都是他借的钱,一直盯到闭眼。我知道他不想带着这一身债走,他从小就是个重情讲义的人。所以我就决定替他还钱,现在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最后这个没还上。”

大娘的诉说被哭泣切割得支离破碎,周如羽勉强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听懂了个大概。他默默地又盛了碗面条,试图用温暖的食物来平复她的悲伤。

大娘的白发颤抖着,不停拭着泪,好像那里有两处流淌不绝的泉眼。“你真像我儿子,心好。每年麦收时,我儿子收完自家的,还会帮着乡亲们收麦子。平时不管自己缸里有几斗米,看见要饭的总会施舍点吃食。乡亲们都喜欢他,出殡那天乌泱泱来了很多人。”

周如羽忽然意识到,大娘一说起儿子就好像拧开了水龙头,刹不住了。大娘儿子像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烟雾,浮现在窗外渐浓的夜色里。

2

韩先生看着桌子上的手机,它像死鱼一样颓然躺在那儿。“王顶柱”这三个字把他的回忆扯到了一年前那个丢失手机的夜晚,那天韩先生就要疯了,手机里那么多和老板娘的照片和视频,随便一张艳照流出去,别说职位不保,半条命都得丢掉,老板的狠辣,他非常了解。彼时,媳妇正在炒菜,烈火烹油,滋啦一声,他觉得心也像被放在了油上煎。韩先生拿儿子手机给自己号码发条短信:“若归还手机,定当重谢!”

“手机会还的,能不能借给我三千元?”短信回过来,韩先生气得跳起来,什么假惺惺的“借”,分明就是讹人!他抓过儿子手机气啍啍地打给派出所的朋友,朋友道:“这不算敲诈,《物权法》规定,权利人领取遗失物时,应当向拾得人支付一定酬劳,至于酬劳多少,法律没有规定。劝你别耗时间在这种人身上,觉得不值当的话就买个新手机得了。”韩先生的脸暗下来,胸中那团火被泼了盆水,立马变成一堆冒着余烟的冷烬。

接下来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机。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形销骨立,一脸病容。韩先生恨恨道:“我已经拍下你的脸了,手机里的东西若泄漏半点,我可饶不了你。”

男孩垂着头,幽幽地说:“放心吧,不会的。”

韩先生憋着一股窝囊火扭身欲走。忽然,男孩在身后说:“对不起,我太急需钱了。我叫王顶柱,您姓什么?”韩先生愣住了,半晌撂下个硬邦邦的字:“韩!”

回忆起这些事,韩先生冷笑一声,他不信,男孩那时要钱是穷途末路,如今还钱是歉疚使然。他从头发丝里不信世间还有这种人。韩先生十八岁出来混社会,后来进了这家贸易公司,靠着苦心钻营,才踩着无数对手爬到主管这个位置。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亏没吃过?

韩先生笃定地想,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男孩根本就没死,正伙着别人给他下套呢,以后可千万不能接陌生来电了。他关掉手机,疲惫地将自己陷进沙发里。

3

第二天早上,周如羽迷迷糊糊地觉得屋里有人走动,一阵窸窸窣窣如风过林梢。他猛然睁开眼,天边还是鱼肚白,晨光熹微里,大娘正在整理行李,周如羽眯着眼,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那堆东西。忽然,一沓红艳艳的钞票从一方黄头巾里露出头,窥视着这个寒酸的屋子。大娘抽出它们,蘸着唾沫一张张数了一遍,仔细地用头巾包好,又掖进了行李包里。周如羽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不受控制地大鼓小鼓齐鸣。这一沓钞票,少说也要几千元。

周如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块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糟木头。这些天,他一直在各大招聘网上投简历,但一无所获。口袋里已没多少钱了,能不能捱过这个寒冬还说不准呢,周如羽翻了一下身,绝望地把空瘪的肚皮贴住床榻,缩成了一张苍白的纸片。他一转头又看到了那个行李包,喉头一紧,咽了口唾沫。

“娃,我要走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大娘的声音里透着亲昵,一听到那声“娃”,周如羽的心立马像被浸泡在了温水里,暖意直沁到骨子里,他的手指颤抖起来。

“大娘,您要去哪?”

“我想去顶柱工作过的那个工厂看看,看能不能找到韩先生,我还是想把钱还了。”屋里静了几分钟,忽然,周如羽说:“我陪你去。”

大娘一脸惊讶:“孩子,你不上班吗?”

“我,我辞职了。”周如羽把失业说成了辞职,脸上不禁一烫。

中午,大娘又整理了一遍行李,周如羽躺在床上佯装看手机,眼珠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向行李包,包的拉链敞开着,像个惊讶地张开的大嘴,正含着一个金黄的装满钞票的布包。

4

大娘的儿子曾在阳城的宏达电子厂上班。周如羽盯着手机地图上那个红点,这地方就像个被城市扔出去的石块,随意抛掷在市郊,踞守着一方荒凉。它的四周都是同样的小工厂,养活着那些浩浩荡荡的打工大军们,也被他们所养活。

第二天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转了几趟车终于找到了这个电子厂。

大娘一见厂门就呜呜地哭起来:“就是这儿,顶柱在这门口拍过照。”她扑上前去,细细摩挲着大门旁的柱子,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儿子掌心的温度。周如羽去找门卫,递上早就准备好的烟,请求能放他们进去看看。

门卫冷着脸说:“你们当这是公园啊?快走快走!”大娘不死心,巴巴地看着门卫说:“大兄弟,跟您打听个人,姓韩,我有他电话……”还没说完,窗户就被“啪”地关上了,门卫隔着玻璃大声说:“几万人的大厂,你们连名字都不知道,这不是大海捞针吗?”他们死磨硬缠了半天没用,只好怏怏地走开。

厂子外面都是一些小饭馆,不知谁家飘来了一阵炒菜的香味。忽然发现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找了一家小店,刚坐下,大娘就问店主:“一会儿工人们下班都要来吃饭吧?”

店主一边择菜一边说:“中午不来,厂里管饭,吃完饭就要开工,时间紧。他们只在晚上加完班才出来吃夜宵。”大娘沉默了半晌,脸上挂上一层讨好的笑,用蹩脚的普通话问:“老板,你认识王顶柱吗?”

店主头也不抬:“不可能认识,这么多工人流水一样来来去去,哪还能记住他们的长相,更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字了。”

大娘的笑脸立刻凝滞了,爬上凄楚的表情。她痴痴地说:“那是我大儿子,他长得可排场了,瘦高个,浓眉毛,一双大眼可有神了。”

大娘决意要坐到晚上,等着工人们来吃夜宵。她用路边纸盒做了个牌子,让周如羽写上“寻找王顶柱工友韩先生”,她说即使找不到韩先生,也想遇到儿子的工友,听听他们嘴里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店主在一旁听见,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她的念想:“这么大的工厂别说遇到你儿子工友的可能性太小,即使遇见,也没人会记得他。工人每天早上7点多站到工位上,那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嘴也不是自己的了,一交头接耳就得扣工资,下了工都累得要死,懒得说话,别看一个厂的,有的半年了还互相不知道姓名。”

大娘仍然木木地坐在那儿,一直坐到华灯初上。工人们都下了工,陆陆续续走出厂子,他们像流水一样缓缓淌过大娘身边,没有做片刻停留。她流着泪看着他们,始终没有搭话。

大娘要走了,周如羽送她到火车站。她一路近乎贪婪地看着公交车外的车水马龙,喃喃道:“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顶柱在这儿该有多孤单啊……”周如羽拍拍她瘦弱的肩膀,低声说:“大娘,别想了。”

买票的时候,大娘扶着头蹲了下来,说头晕得厉害。后面排队的人群不能继续往前移动,开始骚动起来。车站工作人员过来说:“不舒服就去那边医务室看看。”大娘慌忙道:“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去。”工作人员又指指周如羽说:“您儿子?让他陪您坐火车吧,这么大岁数了,路上好歹要有人照应。”大娘眼里闪过一点亮光,殷切地看着周如羽说:“要不跟我回老家吧?反正你辞职了,干脆回家过年,看看你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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