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越大雾

作者: 梁开赵

我伏卧在宽敞空荡的天桥底,等雷炳忠。观宝街开便利店的胖嫂称雷炳忠为盲流佬,我不在乎他叫什么。天空如捅破一个大窟窿,雨贴着风乱窜,哗啦啦下到傍晚,没停过。四周弥漫开潮湿的气息,陆续有人跑到天桥底避雨。一位壮小伙蹲着身子靠近我,打量一下说:“嘿,这条狗不错,中华田园犬。”我体毛浅黄,身体健硕,跑起来像初春的晨风一般轻快。主人岳晓蓉为我取名“巫拉”,我认为比“雷炳忠”这个名字好。壮小伙黝黑的脸庞没变形,好人。倘若是不轨之徒,我会瞧见人脸魔法式的变化,奇形怪状。

澜城近海,每年一入秋,雨水便多。下过两三场雨后,澜城终日笼罩着湿凉的雾气,到处灰蒙蒙。我从主人岳晓蓉前男友苏哲家偷跑出来,遇到雷炳忠。他一脸稀疏的络腮胡,头发杂乱,身上没异味。我不喜欢苏哲,他瘦削,形同纸片人,成天喷一些古怪难闻的香水。

大约七天前,岳晓蓉将我带给苏哲。她摸一摸我的头,说:“巫拉交给你了。剩下的狗粮全在这里,好好照顾它。”苏哲抱着把旧吉他,眼微闭,不停晃动脑袋,弹出的曲子鬼哭狼嚎。逼仄的宿舍散发近似腐朽的味道,混合苏哲身上劣质的男士香水味,直往鼻孔里冲。我受不住了,朝苏哲狂吠,宣泄着不满,端起十足的示威架子。岳晓蓉揪一揪我耳朵,说:“不要叫了,跟他住,一样要听话。”我垂头低呜,无比沮丧。她抛弃我了,这种环境都肯让我住。苏哲放下吉他,说:“你准备去哪?”岳晓蓉叹了叹气,答道:“出国散散心。我U盘没丢的话,陈响那王八蛋,够他喝一壶。”我知道陈响,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戴金丝眼镜,澜城达宏集团的老总。据说,他在澜城跺一跺脚,理财圈得抖三抖。

坊间传言,陈响傍着大靠山,背地里放高利贷,搞非法集资、金融诈骗。新闻中,我瞧不出他像王八蛋,露着正常人脸,西装笔挺地频繁亮相各种慈善活动。上个月,岳晓蓉辞掉了达宏集团理财总监的工作。见苏哲没搭话,岳晓蓉掏出一串钥匙塞给他,说:“我换地方了,在昌安路260号502室。房子还剩下半个多月租期,比这里好,你可以去住。如果我没回来,帮我把房子退了,单据在房间抽屉里。押金归你,买狗粮养巫拉。”苏哲拽着套住我颈部的绳子,安静地看岳晓蓉转身离去。我吠累了,叫不回岳晓蓉,生着闷气侧卧地上。天花板挂了一张摇摇欲坠的蜘蛛网,胖胀的黑蜘蛛寂然蛰伏。

雨渐小了,暮色一点一点地蚕食大地。雷炳忠背着一个麻袋回到天桥底,袋子里装满废纸皮。我起身抖一抖毛,转了两圈,尾随他返回落脚的烂尾楼。观宝街两旁商铺亮起了灯火,姜洛坐在胖嫂便利店门前,右耳上夹住一根香烟,看到雷炳忠,招招手,叫嚷着要找他喝酒。姜洛打包回熟食,从胖嫂店里拿了几瓶啤酒,往门口一侧的便民桌上摆好,招呼雷炳忠开喝。我蹲立着伸长舌头,垂涎地紧盯那卤鸭爪、卤鸡翅,不时瞧几眼两人上下律动的喉结和撑鼓的腮帮子。以往,岳晓蓉只准我吃精细狗粮,不允许碰她视为垃圾的食物。现在没了她的管束,我可以尽情享受。姜洛啃净一只卤鸭爪,喝了口啤酒,掏出一张印有图文的白纸,对雷炳忠说:“忠叔,你发财机会来了。看看吧。”

雷炳忠接过纸,借明亮的灯火细瞧。纸上赫然印着一条通体黄毛的狗,跟我差不多大,样子相仿。姜洛瞧了我片刻,抬头压低声音说:“你捡的狗,应该就是寻狗启事上要找的。有重酬呢!”雷炳忠扬了扬寻狗启事,说:“指望它发财?我这人呀,没发财的命。”姜洛向我丢下几块鸡翅骨,我快速扫一眼周围,没发现同类,随即用前爪拨弄骨头,大口嚼咬。

姜洛慢悠悠地说:“城里养狗金贵,有钱人当儿女养。丢一条狗,等于挖了心头肉。”我停顿一下,回想起岳晓蓉,思考她符不符合有钱人的条件。好像符合,又似乎挨不上边。姜洛拿起半瓶啤酒和雷炳忠手里的啤酒一碰,“呯”地发出脆响,他咕咚咕咚喝光半瓶啤酒。雷炳忠说:“你在工地干活,钱省点花。酒少喝些,喝多了伤身。”姜洛岔开话头,打着小嗝说:“主动权在你手里,忠叔。先晾几天,说不定寻狗酬金还往上涨。我帮你留意。”我好奇寻狗者到底是不是苏哲,瞧他那香水油腻男的德行,舍得花重金找一条前女友抛弃的狗吗?

吃掉鸡翅骨,我望向姜洛。夜主宰着万物,大团浓雾在路灯昏黄的亮光下,像狰狞的猛兽扑过来。一瞬间,观宝街沉入看不到边的雾海里。我视力极佳,万物尽收眼底。姜洛容貌起变化了,左右额头各凸现一个乒乓球大的暗红肉瘤。瞧多几眼,肉瘤仿佛活物,循环地缩小膨大。这家伙,打着馊主意,财迷心窍。姜洛刷着手机,调侃说:“澜城达宏集团老板陈响捐款四千万助学济困,今天的新闻,怎么看都像笑话。记者根本不知陈响是什么人。”雷炳忠问:“你知道?”姜洛额头的肉瘤没消失,颤颤地跳动,暗红里像快要喷溢出一股鲜血。他压低声音说:“我在陈响那干过活,后来洗手不干了。唉,不能多说。”雷炳忠抻着脖子,凑近姜洛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守在这里不走,就是要看陈响什么时候倒台。”姜洛愣住了,夜雾盖着他全身,轮廓灰暗凝滞。没一会工夫,姜洛耸动肩膀哈哈大笑。我同样有一个秘密,藏在昌安路附近,没人知道。我温顺地望着他们,只渴望拥有一块美味的骨头。

澜城雾气寒凉,我迎着吃力的阳光,跑过观宝街。岳晓蓉说出国散心,也许躲藏在澜城。我忘不掉岳晓蓉的气味,闭上眼,熟悉的体香缭绕扑鼻。人海中,我调动灵敏的嗅觉,沿街寻觅,企盼能碰到她。雾海茫茫,我瞧见一对男女往宾馆方向走,男人狼头猪耳,目露凶光,身旁的女子妙龄靓丽。她浑然不知这狼头男的真面目,一步一步走向布好的陷阱。我挡住他们去路,朝狼头男高声吠叫。女子慌了,闪身躲在后面。狼头男一脚踢来,骂道:“死癫狗,走开!”我跳跃起咬了他一口,随即,狼头男丢下女子追打我了。跑了两条街,我终于脱离险境。此刻,我惴惴不安,咬人了,自己算不算坏蛋呢。

走走停停,我一路撒尿做标记,游荡了三四天,没想到竟在天桥上碰见苏哲。不见他一段日子,脸颊凹削苍白,憔悴多了。我目视前方,大步往回走,摆出最好的精神架势,领着苏哲去见雷炳忠。

我们进入了烂尾楼,离老远,听到雷炳忠喊嚷:“失踪几天,以为你又走丢。”他盯着苏哲缓缓走近,目光犀利,像两柄已出鞘的护身匕首。雷炳忠旁边有个简陋的篷布小棚子,距离没几步,一张遭淘汰的磨损的长沙发靠着烂尾楼混凝土立柱。沙发前摆了张断掉半截腿的小方桌,底下垫起两块砖头,将就使用。苏哲指着我说:“巫拉是你收留的?”雷炳忠回答道:“这狗跟我有缘。你准备给多少酬金呢。”苏哲发蒙了,眼神呆愣,一时答不上来。雷炳忠说:“不要忘了,你发过寻狗启事,说给重酬。”苏哲忙分辩道:“我没发过寻狗启事,你肯定认错了。巫拉是朋友寄养在我处的狗。”我的心透着冰凉,寄人篱下,苏哲果然没把我当一回事。两人一番交谈下来,雷炳忠得知我主人岳晓蓉在澜城达宏集团上过班,马上说:“她不算傻,如果待久了,麻烦更多。”苏哲说:“你了解陈响?”雷炳忠轻描淡写地说:“没人比我清楚。”男人好面子,苏哲只当他胡吹乱侃。一来二去,苏哲就和雷炳忠、姜洛混熟了。我穿过灰沉沉的大雾,偶尔回苏哲家住几天,尝一尝狗粮。自由得像走亲戚,两头跑。

雾海里裹着人,四处传来各种扰耳的喧嚣。我溜到大街上,看见很多戴口罩的人脚步匆忙,有的竖起宽大的衣领子,双重遮掩下,脸颊捂得无缝严实,只露出一双或大或小的乌黑眼睛,扫视这个雾霭朦胧的世界。我隐约觉得有人故意盯梢,仿佛静谧神秘的影子,甩不掉。我好几次回头查看,又瞅不出可疑的人。大雾白茫汹涌,我坚信,雾里一定深藏着鬼祟的跟踪者,随时随地潜行窥探。

周末,苏哲要去昌安路,想瞧一瞧岳晓蓉租的房。苏哲说:“巫拉,还记得昌安路吗?你不知怎么去了吧。”人眼看狗低,小瞧谁呢!我在外面游荡那段日子,回过昌安路找岳晓蓉。苏哲骑上共享单车,我飞快地奔跑在前头,比他先到达昌安路260号。

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们上到五楼,502室门口围着一伙人。见到胖乎乎的女房东,苏哲弄清了事情,傻眼了。女房东说:“岳小姐不在家,502室进贼了,没抓住。不知丢没丢东西。”她看了下我,转过头去,防贼一样瞧着苏哲。女房东问他:“你说你是岳小姐的朋友,最近有联系吗?”苏哲说:“没有。岳晓蓉很久不回我微信了。”他掏出手机打电话,无人接。苏哲的眼神黯淡不安,摩挲着手机说:“她号码已过期。”女房东双手抱在胸前,说:“门锁我会换掉,未确认你和岳小姐的关系,你不能进502室。”苏哲提出要退了租房,拿回押金。女房东说:“我没收到岳小姐的交代,退不了押金。”苏哲说:“认得这狗吧,巫拉。岳晓蓉的狗。”女房东瞥了我一眼说:“它不是人,能证明啥。”话音刚落,我瞧见女房东长着厚唇的嘴巴消失了,鼻子下面呈现一块白得瘆人的光秃的皮肤。神气什么!我看破她撒谎的嘴脸。联系不上岳晓蓉,我们难讨回租房押金。

回去前,我躲开苏哲,绕到昌安路南边标着红色醒目的“拆”字的一排废弃平房,检查我的秘密小窝,仍保持原状,放心了。以前和岳晓蓉一闹矛盾,我便偷溜出门,藏身在专属的秘密小窝,让她难以找到。苏哲担心岳晓蓉多过在意能不能讨回租房押金。姜洛说苏哲太善了,不够狠,碰到久混江湖的狡猾女房东,压根不是她对手。苏哲说:“我有预感,岳晓蓉未离开澜城。”姜洛开玩笑道:“怎么,舍不得她?”苏哲望着烂尾楼粗糙不平的天花板发呆,带来的吉他懒得弹了,胡乱丢在一边。雷炳忠安慰他:“不会有事的。我帮你找找,如果人还在澜城,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宽心话使苏哲紧张的情绪得以缓和。我弄不懂人的复杂情感,幽微晦涩,一头扎下去,明知前面可能是死胡同,照样闯。

雷炳忠问苏哲:“你为什么能和我们混一起呢。”苏哲没回答,直勾勾地看着我。姜洛像咂摸出其中的缘由了,弓着身,挠挠我背,说:“我活得不如一条狗啊。女人不爱,家人不疼!”雷炳忠拍拍他肩膀说:“不要说丧气话。你已经改了,记住走正道。抽空回家看看吧。”

姜洛扯着粗犷的嗓门唱《酒干倘卖无》,调子跑得摸不到北,便利店老板胖嫂的手机常放这首歌。我宛如无形的绳索,把三个男人拢在了一块。我没忘记遇到雷炳忠那天,他站在观宝街岔路口,向我扔了一根鸡腿骨。吃完骨头,我抹抹嘴,决定跟随他了。至少,我相信他不是狡诈的坏人。

好人不惹事,但麻烦也会找上门。观宝街一带恶名缠身的盲流汉黑老三瞧中雷炳忠的落脚处,要赶他走,企图霸占做自己的地盘。我看见黑老三硕大的脑袋变异成细小丑陋的鼠头,活像科幻片里入侵地球的外星怪物,面目令人作呕。他一只手叉着腰,凶恶地说:“这里归我了,不想再见到你,快滚!”姜洛、苏哲没来,雷炳忠可能要吃苦头了。我不退缩,冲上去朝黑老三张牙猛吠,必须为雷炳忠壮胆。黑老三惊恐地后退几步,狂妄的气焰挫去了一半多。雷炳忠不慌不忙,摇手呼喝,示意我停止吠叫。烂尾楼重归于寂静。他望着黑老三说:“做人不能过分了,我不是盲流。这地方大,你随便挑一处。”黑老三以为雷炳忠害怕他,嘲讽地说:“装什么装,你和我一样,都是盲流,盲流。”

雷炳忠握着拳头,走到黑老三跟前,几乎贴上他那张尖削的鼠脸。黑老三眼神躲闪,心虚了。他推了一把雷炳忠,扑上去扭打。我东窜西跳地瞧热闹。雷炳忠使脚绊倒黑老三,抓住他左边胳膊向后背顺势一屈,扣着手腕脉门。雷炳忠举起拳头,就要砸下去。黑老三忙求饶:“不打了,哥们,不打了,我闹着玩呢。”雷炳忠放开他,大声说:“滚蛋。”黑老三蔫了,耷拉着鼠头逃命般地跑出了烂尾楼。我极失望,原想看雷炳忠暴揍黑老三,没料到恶人是“纸老虎”,当遇上硬茬子,秒怂。

此事发生后,苏哲劝雷炳忠暂时搬去他那里住。雷炳忠阴着脸,闭口半晌,终究没接话。姜洛见状,打圆场说:“忠叔习惯待在这,理解。谁敢来挑事,我打断他的腿。”姜洛轻抚我右耳,继续说:“有舞拉做保镖,一条狗顶两个人,安全。”我不乐意了,仰头朝姜洛生气地吠叫。苏哲说:“它叫巫拉,你说错名字了。这狗听得懂。”雷炳忠搂我过去,沉声说:“狗比人干净。”

私下里,苏哲问姜洛,雷炳忠是不是盲流。他们坐在广场弧形的长阶梯上,看高处的城轨隆隆疾驰。姜洛思索了一会儿,说:“忠叔没讲过自己的事,听他口音,不像澜城人。”他们不揣测了,视线转移到灰白的天空,记忆里或许停留着澜城灿烂的阳光。

天气预报说寒潮来了,要注意保暖。天一黑,冷风呼呼地刮,雾海里浸着矗立的密集楼房,灯光模糊错落。雷炳忠穿了件深色的连帽风衣,在烂尾楼架起小火堆烤玉米、火腿肠,空气中飘散开清淡萦绕的香味。我舔一舔嘴巴,守着等他烤好火腿肠。雷炳忠俯下身,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不是盲流,任他们猜。我待在这,就想等到警察抓走陈响。我没能耐扳倒他,人在做,天在看。你是一条狗,瞧不出藏起本性的坏人。”我吠了两声,恨自己不能说话,得来一句:老雷啊,咱俩真有缘。岳晓蓉假如知道我可以辨别坏人,哪肯舍得抛弃,绝对视我为宝物。

雷炳忠取下用树枝条穿插烤好的火腿肠,拿着喂我。火腿肠冒出温暖的热气,阵阵肉香彻底俘虏我的味蕾。雷炳忠啃着烤熟的玉米,说:“苏哲还爱着岳晓蓉,他没机会了,感觉这女孩不简单。”我吃完火腿肠,迅速瞧向雷炳忠,风衣帽遮挡住他的脸。雷炳忠自言自语:“姜洛说我像他爸,话少,样子五分像。臭小子。”寒夜深沉,我辗转难眠,强迫闭上眼睛,头顶滚过几种相互掺杂的声音,孤独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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