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房间
作者: 欧野1
赵婷婷怀孕了。她在床上告诉我这个事。我说,是不是搞错了?她说,人民医院的B超。我侧身抱她,把头摁进我胸里,使劲闻浓密头发上的香气。她开始抽泣,哭得很克制。这不是我希望的状态,我宁愿她大哭一场,把多少年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交代好修车厂的事情,我还是睡不着,有些话怎么说,需要准备。天还没亮去了菜市场,各种肉、菜、水果装在红红绿绿的塑料袋里,堆满了车后座。回到家,赵婷婷正在煎蛋。我说,你继续睡。她说,吃完还得上班。
我俩一起出门,没让她开车,送她到公司楼下,拐个弯开进家乐福的露天停车场。来早了,超市9点才开门。点了支烟,拿出手机,拨通老妈的电话。我说,妈,赵婷婷怀孕了。老妈在电话那头愣了两秒,说,确定吗?我说,检查过。我听到老爸在一旁说,好事!妈又说,反正是怀上了。我说,如果有人照顾,会好些。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我爸说,是不是跟她爸妈说说,毕竟照顾女儿,还是自己父母更合适。我说,你们又不是不了解情况。我爸说,这是大事,该说还得说,如果他们不去,我们就去。我说,好吧。
中午吃了剩下的早餐,下午去了趟修车厂,5点回到家,赵婷婷正在张罗晚餐。电视开着,播放电影《饮食男女》,台湾老头给女儿们准备大餐,杀鸡宰鸭,蒸炸卤炖。赵婷婷手脚麻利,雪花丸子和蛋饺的馅加荸荠碎末,泡椒牛蛙用啤酒煮,三合汤里的牛百叶和牛血快速焯水,保持鲜嫩,炒鸡配红椒,必须辣,猛火收汁,莴笋炒肉老家做法,不勾芡,另外还配了个蒜蓉红菜苔。我看着电视,由她折腾,她也不叫我。
热菜挤挤挨挨摆了满桌,赵婷婷开红酒,给我倒上,自己倒了半杯橙汁。我说,夸张了点。她说,好久没做了,尝尝。我吃了两碗饭,然后一起收拾。洗碗的时候,我看着手里的碗,说,家里需要人照顾,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她停了一下,说,不需要了。我继续问,那我爸妈过来?她说,再想想。
睡觉前,她抱着我说,怕。我说,别怕,有我在。她说,叫你爸妈过来吧。我紧了紧怀里的身体,很久很久,才等到她逐渐沉重的呼吸,黑暗中,我半梦半醒,思绪陷入了那段年少的时光。
2
我给赵婷婷的第一封情书是这样写的。
赵婷婷:
我之所以要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今天下雨了。雨水浇灌在窗外的草地上,滋生了我对你的思念。天空阴沉,远山朦胧,就连煤黑的房子也变成流动的灰色,一切都模模糊糊,这像极了你对我的态度。天天见面,却那么遥远,明明太阳经常出来,可你却从未给我光亮,以至于我只能茫然地思考和探索你的态度。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话是大半年前,那时我们刚上初二,我莽撞地在你后面喊你的名字,你连看也没看我,发出了一声“啊”的惊呼,就跑了。难道这就是我们的交流方式?听说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在她面前变得羞怯,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不敢直接跟你说话,不敢去市场的鱼档找你,不敢去三班的教室看你,甚至每次去上晚自习,你在训练跑步,我也只敢偷偷地望你几眼。今天给你写信,我真是鼓足了勇气,多么期待这个勇气能带来收获,哪怕只是你的只言片语,或者你对我笑一笑也好,那都会是一个好的开端,然后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向远处起飞,手拉手。好了,就写到这里。还有,我觉得你应该来看看你外公。
思念你的:欧野
信纸是同桌的,一个印花日记本,我扯了两页,细细叠好,装进信封,第二天一大早,溜进三班教室,塞进了赵婷婷的书桌。
当天10点,我被叫去教务处。教务处长姓彭,同时也是我的语文老师。彭老师把门关上,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看了我10秒钟,拉开抽屉,取出信,说,写得不错,比你的作文好一百倍,我早就说过,写作文一定要有真情实感,当有了真情实感,看景物的情绪自然就不同,你看这句,就连煤黑……咳咳。这次不叫你家长,以后你也不要再去打扰赵婷婷,听明白了吗?我愣了,不叫家长当然明白,少挨顿揍,不打扰赵婷婷?什么是不打扰,我摇了摇头。他说,那就叫你家长来。我又摇了摇头。他想了想说,你这个成绩,能考上高中吗?不分心的话,考个中专还是有希望吧,人家赵婷婷学习成绩好,训练成绩也好,肯定能考上高中,再次也是师范学校,你以后想挖煤吗?他抖了抖手里的信,说,你这点小心思先放一放吧。我有点分神,看着窗外。他说,要不叫你爸来?我惊了一下,立马表态,明白了。
下午放学回家,爸爸在跟邻居几个叔叔打跑胡子,妹妹嚷着肚子痛,妈妈胡乱炒了个青椒魔芋,打了个鸡蛋西红柿汤,我扒了几口饭,逗了逗妹妹,出门上晚自习。
六月雨后的傍晚是橙色的,我走在学校的操场上,早早就听见体育生们训练短跑的哨声,远远一声哨响,从起点飞奔过来两个,然后又是两个,终于,那个穿着宽大灰色T恤,黑色运动短裤的女孩开始起跑,一开始她重心很低,奋力地蹬着地面,迅速跑入中途,马尾辫在脑后扬起,T恤紧紧地贴着身体,紧绷出丘陵般隆起的胸部和平坦的小腹,两条雪白的大长腿快速交替抬起,弹性十足的脚尖和手臂把整个身体送进了飞快的轨道,在变幻的霞光里留下一道虚影。逆光了,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她在奔跑的过程中脑袋似乎朝我这边歪了一下,这是个若有若无的动作,我已经乐开了花。肯定是因为早上的信,她一定看了那些“真情实感”。我高兴得直想蹦,眼睛一毫秒都离不开她的身影。我往前走着,头一直偏向左边,极力捕捉她的每一个动作和逐渐能看清的表情。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操场中间有条横向的下水道,平时都用水泥板盖着,那天可能是维修,有一块板没有盖,露着个黑乎乎的空洞。随着赵婷婷跑动的位置,我逐渐变成倒退着走。突然右脚猛地一空,踩进了下水道。这条该死的水沟并不太深,我右脚刚好踩进沟里的烂泥,顶住了身体,可是,左脚还留在地面上,与头平齐,结结实实来了个抬腿一字马。我整个人卡在了洞口,背脊顶住下水道口产生的剧痛跟胯下的撕裂感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卡得很紧,剧烈的疼痛让我没法呼吸,喊不出声,我试着用右脚尖把身体顶起来,下水道里的淤泥软塌塌,根本不受力。路过的学生发现了我,起初他们只是被我奇怪的姿势吸引,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研究我是怎么做到的,然后才明白我的痛苦,开始一起拉我,两个人扯胳膊,两个人扯左脚,叫着号子把我从下水道里拔了出来。当他们看到我一字马的双腿逐渐合拢,就哄笑着散了。我坐在地上,忍着剧痛,仔细搜寻赵婷婷的身影,那个穿着宽大灰色T恤的女孩,正在远处奔跑,根本没有留意这边的热闹。我内心转而诧异,感叹她训练时的专注,进而又为她的专注着迷,丰富了我早恋的内涵。
3
曹爷爷是赵婷婷的外公,住在我家隔壁。虽然是邻居,我们两家相互不怎么理睬。如果我跟他多说两句,妈妈就会生气,原因是很多年前,曹爷爷斗过我外公,听说把外公打得很惨。我从大人的闲谈中得知,其实曹爷爷也可怜,他以前有个老婆,在那个分派系的年代,曹爷爷加入的是“东方红”,可老婆却是“风雷疾”的骨干,两口子在家里斗,把房子中间砌了墙,曹爷爷后两间,他老婆前两间,划清界限,各过各的。后来不兴这套了,他老婆就带着10岁出头的儿子跑了,据说跟了一个广东卖磁带的,再没回来。留下个大女儿,就是赵婷婷的妈妈。她跟曹爷爷感情不好,几年前嫁给了矿上的工人,搬到了靠近菜市场的平房里,在市场最末尾用砖头砌了个鱼池,摆起了鱼档,一般不过来看她老爹。
曹爷爷身材干瘦,背脊佝偻,一顶深蓝色的列宁帽紧紧扣在头上,把苍白的脸遮了一半,最热的夏天也会穿两件衣服,给人一种怕冷的印象。记忆中我很少进他家的门,可他说,我小时候,半夜到门口撒尿,误入了他家,在厅屋里的大床上睡到天亮,直到我爸把我抱回去。这件事我一点都不记得,只是他每每说起,都对着我笑,有时连大鼻子里流出的青鼻涕都忘了擦。
1997年的夏天,暑假刚开始,矿上来家属区安装闭路电视,我家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后面多了一条白色的粗线,联结到墙上的一个小盒子。电视里有了那些打打杀杀的香港电影、电视剧,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歇播放着《义不容情》《我本善良》《包青天》,我简直痴迷了,大人们也爱看。从此,门口葡萄棚下的“乘凉夜谈会”彻底散伙,各自在家看电视。
一天下午,我在家里看《英雄本色》,戴蛤蟆镜的周润发正在用美钞点烟,电视突然没了影像,常用的拍打修理法也不能让它恢复,急得我直跳脚。走出门外,大人们都去上班了,只看到曹爷爷坐在门口扇扇子。我顾不上许多,说,曹爷爷,我家电视坏了,让我在你家看看电视呗。曹爷爷撑着椅子站起来,边走边说,好嘞,小野想看电视啦。他打开电视机,调到闭路电视频道,让我沉浸在满足中。看完后,我还不想离开,看接下来放啥,结果电视里开始唱老戏,然后出来四个字,霸王别什么,曹爷爷说那个字念姬,讲的是楚汉争霸,大英雄项羽被汉朝第一个皇帝刘邦逼死的故事。我问,打仗吗?他说,打仗。我继续看,并不打仗,一个女的用菜刀切了小孩的手指,接着是一群孩子学唱戏,被师傅揍,还吊死一个。有些情节我看不懂,但觉得很有趣,曹爷爷坐在了我旁边。后来那些唱戏的人涂着大花脸,被一群穿军装的年轻人绑起来打,边打边山呼海啸地喊口号,我不懂他们在干什么,偶一回头,发现曹爷爷眼泪鼻涕都黏在了胡子上。
那时外公还在,爱喝疙瘩汤,带得我和妹妹也习惯了这种北方饭食。一次,我咕噜咕噜地吸着面疙瘩,轻声问外公,曹爷爷以前是不是打过你?外公愣了一下,说,打人不好,但不全是他的错。
4
暑假刚过,赵婷婷意外地来到了我身边。因为她的外公,曹爷爷病了,病得很重,以至于多年不搭理他的女儿也要过来照管。赵婷婷的妈妈叫曹红革,我叫她红姨。
那段时间,红姨经常带着赵婷婷来这边,有时晚上会住下来。在夏热已消,秋凉未至的时候,我多了个在家门口晃悠的毛病,偶尔能看到赵婷婷进出的身影。我甚至可以尾随她去上学,跟她在同一条队伍里排队接水,欣赏她晾晒出来的宽大T恤,隔壁那个黑乎乎的门洞,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体育生要在清晨训练,当他们在奔跑和跳跃中汗流浃背,迎来朝阳时,上早自习的同学才陆陆续续走进校门。我决定也要清早去学校跑步。当我在饭桌上宣布这件事时,爸爸的醉眼里投来欣喜的亮光,正在夹菜的妈妈深深看了我一眼,说,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妹妹在椅子上蹦,叫着说,我也要跑步。我说,别吵。
第二天早晨5点半我就挣扎着起床,穿上球鞋,天刚变成深蓝色。隔壁门窗紧闭,我等了十来分钟,没动静,赶紧往学校去。校门半开,门卫大爷已经上班。操场还处于半黑暗状态,没见有人训练,我来得太早了。那就跑吧,一会让赵婷婷看到我在跑步,多带劲!我开始围着操场慢跑,跑到靠职工食堂那边,隐约听到有人声,停下来细听,一个脆脆的声音在食堂门口的小花园里读英语。这时有体育生进来了,我继续跑。天亮起来时,我远远看见赵婷婷从食堂那边走过来,放了本书在操场旁边的草地里,开始做热身运动。
后来我就5点起床,也拿本英语书,赵婷婷在食堂那边读,我就在操场这边读,既不打扰到她,又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时间长了,有过几次同路的机会,都是默默地走,没有说话,但我脸很热。
转眼中秋节,初三不放假。早晨已经冷得不像话,我穿上毛衣毛裤,裹着爸爸胖起来前的工作服,把皮带系得很紧。快到学校门口时,远远看到马路边点了堆火,有些人在火边说话。走近一看,背对着我的明显是赵婷婷,几个二流子拎着酒瓶,挡住了她。这些二流子大概在火堆旁欢度中秋,喝了个通宵。
小妹妹,几年级了?领头的红毛歪着头说,长得很乖嘛。一个黄毛说,跟我们一起,保准你不会受欺负,想揍谁就揍谁。赵婷婷往左,被挡住,往右,又被挡住。来,喝口酒,暖暖,另一个黄毛把酒瓶递到赵婷婷前面,赵婷婷扭头避开。不给面子啊,红毛伸手去抓赵婷婷的胳膊。赵婷婷侧身一闪,右手突然一甩,啪地一声脆响,正中红毛的左脸。红毛捂着脸,好半天才骂道,妈的,给我上!
看到赵婷婷动手时,我冲了上去,大叫了一声。飞脚踹在了一个黄毛身上,他向后摔了个四脚朝天。我的出场固然勇猛,可实在没有打架的经验,吓了他们一跳之后,我再也使不出什么招式,被他们围起来一通捶,接着就是一通踢,我抱着头,身上这里痛一下,那里痛一下,嘴里叫,赵婷婷,快去叫人。赵婷婷往学校方向跑,被一个黄毛拉住。几个人继续揍我,红毛见我不堪一击,捡起个啤酒瓶,准备给我开瓢。住手!门卫大爷出现在晨光里,手里握着条橡胶警棍。
老头,这里是学校外面,你不要多管闲事,红毛说。学校外面,他们也是我的学生,老头毫不示弱。红毛大声喊,连他一起打。几个人的拳头冲着老头砸过去,瞬间把老头打翻在地。趁着他们暂时没空理我,我把系在腰里的皮带解了下来,这条矿工的工作皮带,扎实沉重。我爬起身,扬起皮带,冲着红毛的后脑勺抽过去,硕大的皮带金属头直接砸在红毛的脑壳上,红毛啊地一声,蹲了下来,双手捂头,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