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中茶事叙事功能研究
作者： 薛璐洁“三言二拍”中对“茶酒”“当茶”“茶坊”“茶譬”等进行大量描写，凸显了茶在风流说合、婚筵礼仪、布奠寄哀等方面的诸多功用。本文拟通过梳理书中市民阶层的茶事活动，探寻茶人、茶俗、茶事的叙述渊源。
“三言二拍”是拟话本小说的巅峰之作，其中对茶事情节的叙述颇为浓墨重彩。据笔者统计，书中199卷中涉及“茶”字的有60卷。这不仅反映出下层文人在构思创作时有意识地捕捉市民群体茶事始末的文化现象，更能窥见宋元以来饮茶礼俗逐渐平等化、世俗化的倾向。这些茶事细节的描绘，茶人情志的勾摹，茶俗礼节的追溯，充分展现了茶在情节发展和人物建构方面的独特价值。
一、茶酒
茶酒既是文人墨客谈笑助兴、伏案解乏的佳品，也是男女之间风流说合的妙物，在“三言二拍”中不乏“会茶会酒”“添茶暖酒”“闲茶浪酒”等词眼。主人即使囊中羞涩，也要“赔茶赔酒”，若遇到亲人离世，也需得“浇茶奠酒”以表哀思。以此观之，茶酒既能添乐，亦能解忧，从作用上看来，大体上可分为四种：
（一）待人接物，不可或缺
在《醒世恒言》卷三十七中，发迹后的杜子春感慨“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卷五中，勤自励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三朋四友，到家蒿恼。勤婆烦恼勤自励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消乏家道，便不耐烦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他日又赔茶赔酒。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这里的“赔茶赔酒”透露出精打细算的小市民吝啬势利的性格特征。
（二）交杯换盏，风流说合
自古民间便有“茶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的说法。《二刻拍案惊奇》卷七《吕使君情媾宦家妻》一节中，董原广的继室“丰姿妖艳……一见到丰容俊美的吕使君，就了不得动火起来……添茶暖酒，十分亲热”。卷八里沈将仕爱“那歌楼舞榭，倚翠偎红，绿水青山，闲茶浪酒”。这里的“闲茶浪酒”营造出好友佳人浅斟低唱、名妓闺秀笑啼杂之的欢娱氛围。“闲”才能挥霍光阴，排遣寂寞，“浪”便可竹肉相发，恣意人生。
（三）婚筵傧相，洞房考核
《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中的后生徐达专爱做婚筵茶酒，故称他为徐茶酒。“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边傧相之名，因为赞礼时节，在旁高声‘请茶！’‘请酒！’”徐茶酒由此得以出入内室，窥看新人，后面惹出的风流韵事也是由婚宴茶酒引发的。此外，茶酒也是新郎入洞房前的考核。在《醒世恒言》卷十一中，“秦少游与苏小妹拜堂成亲……玉盏是盛酒的，那银盏是盛茶的，那瓦盏是盛寡水的”。这里茶酒与寡水并提，是苏小妹对秦少游才华的试验，也是闺阁女子新婚出嫁羞涩的表现。
（四）布奠倾觞，浇茶寄哀
在《醒世恒言》卷四中，灌园叟秋公逢开花时分，便暖酒烹茶，不胜欢跃，口称花万岁三声；遇落花时节，则茶酒浇奠，叹息堕泪，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中，穷汉贾仁在爹娘亡化之后，在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浇茶奠酒”一词最初活跃在元杂剧中，如武汉臣《散家财天赐老生儿》第三折【越调】【斗鹌鹑】中：“你觑那光塌塌的坟墓前，湿津津的田地上，不闻的肉腥和这鱼腥，那里取茶香也那酒香？”这里的鱼肉腥、茶酒香就源于古人侍死若生的浇奠习俗。
二、当茶
“当茶”二字着重在“当”，即喝茶时须有果品糕点与之相配。旧题陶潜所作《搜神后记》中曾记载毛人赠橘的故事。明朝以降，随着当茶之物愈加丰富，当茶在人情往来中发挥的作用也愈发明显，约分为三类：
（一）人情辗转，礼尚往来
在《醒世恒言》卷十八中，裹着两锭银子的馒头成为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施复为了感谢薄老，在馒头里裹了两锭银子，送与薄老作点心。薄老感激施复的一番好意，又将馒头递与施复家人，还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罢。”施家人推却不过，只得收下馒头。这馒头自施复送出，又回到了施复手中。以“当茶”为名，薄老与施复都做下了人情。卷三十九中，和尚陈列的茶食果品是吸引来往寺庙客人的诱饵，只哄得客人甘愿捐钱献粮，纳银送金。这些客人吃了出家人的茗茶糕点，便不好推却和尚们募化钱粮的请求。
（二）说动姻缘，增添情谊
《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里的景家小娘子托老姥送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果子于风流俊杰的闻俊卿当茶，意欲说动姻缘。次日，又托老姥将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一小壶好茶送至闻俊卿面前。这里南充黄柑，顺庆紫梨自唐代以来就是上等贡品，“熟鸡子”虽是寻常之物，但剥净做一碗盛着用于当茶，正体现了小娘子对闻俊卿关怀备至。卷十四里，来临安赴试的后生为觅得与客店娘子相见的机会，去街上茶食大店里买了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叫小童送去给娘子。第二日妇人买了一壶酒，装着四个菜碟，叫茶童来答谢，官人也受了。这里的茶食是男女贪爱的催化剂，茶童是传风递情的牵线人。
三、茶坊
茶坊作为茶事活动的主要场所，为情节转换和视角转移提供了许多便利。挖掘中茶坊中“茶”叙事与情节跌宕的始末缘由，旨在理解“茶”对于白话短篇小说脉络起伏的重要意义。将茶坊的“袭故”与“弥新”的功能巧妙融合，既不会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又能窥出作者的匠心独运。
（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茶坊作为人多眼杂的流动性场所，易于动手脚和逃窜。《喻世明言》卷三十六中，赵四第一次与宋四公较量本事，在茶坊里通过在师兄宋四公吃的爊肉炊饼里下汗药，放倒了师兄；第二次在东京城内，为了顺走王秀的金丝罐，赵四将他骗入茶坊，乘着人多眼杂，做下了手脚；第三次扮作点茶人，在茶坊里给马观察沏茶，将马观察麻翻在地。
《喻世明言》卷三十五中，简帖僧看上了皇甫殿之妻，一次简帖僧在茶坊里吃茶，嘱咐卖鹌鹑馉饳儿的人将简帖和首饰送与皇甫妻，这才惹出皇甫殿闹府衙、寻姘头、怒休妻等一连串的纠葛。这里茶坊是市井生活中的重要社交场所，也是信息交换的重要空间。
（二）金榜无名，转运发迹
《警世通言》卷六中，俞解元落第后整日烂醉如泥。一日，他走到众安桥的茶坊，坐下来喝闷茶，恰逢一算命先生告诉他：“解元好个造物！即目三日之内，有分遇大贵人发迹，贵不可言。”而后文，解元因遇明主，被赐紫袍金带，荣归故里。《喻世明言》卷十一中，赵伯昇落榜后，羞归故里。一日，他闷坐在店中，店小二建议道：“你今如此窘迫，何不去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觅讨些钱物，也可度日。”后来，仁宗皇帝微服私访来到了一座茶肆，抬头看到了茶肆白壁上的题词，词句清雅，感慨不已，询问茶博士，得知是赵伯昇所写，赵伯昇由此发迹。可见茶坊作为皇帝微服私访的重要场所，承担着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作用。
四、茶譬
茶的譬喻在日常生活中应用极为广泛，如在婚姻嫁娶中皆以茶为聘，在商品交易中茶引与银票具有同等的流动价值，而喝茶所用的茶盏还可以用来衡量字的尺寸，这在“三言二拍”中可谓独树一帜。此外，在没有钟表的年代，古人描述时间长短时常需要借助各种物象，作为生活必需品之一，茶也成为记录时间的标准。
（一）以茶为聘
《二刻拍案惊奇》卷三中“白孺人的女儿虽早许了人家，但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因此还是个没吃茶的女儿”。卷九中，借媒婆之口也提到了女子“接茶出嫁”的礼节。吃茶作为婚嫁的礼节，在“三言二拍”中还成了烈女守贞的象征符号。《醒世恒言》卷九里，陈多寿突生怪病，皮生斑驳奇疮，怪痒无比，梁家为女儿终身考虑欲退了陈家这门亲事，书中道：“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警世通言》卷二中，作者借庄子妻田氏道出了“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哪有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的呼声。
（二）以茶代银
北宋乾德二年（964）政府实行榷茶制度垄断茶叶经营后，茶商必须先向京师榷货务输金帛，换取算买茶叶的凭证“引”，然后持引去沿江榷货务算买茶叶。在一定程度上，茶引具有和银票同等的流动作用。《二刻拍案惊奇》卷八里，沈将仕将二三千张茶券子作为赌资，几乎一发输尽。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书中道：“‘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茶券子’即是‘茶引’。宋时禁茶榷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引，认引不认人。有此茶引，可以到处贩卖。每张之利，一两有余。”
（三）以茶喻字
《警世通言》卷六中，酒保用茶盏大小来比较题壁诗的尺寸。“南宋俞良在丰乐楼上独饮后在粉壁上题了一首《鹊桥仙》，以抒发心中的烦闷，只见茶盏来大小字写了满满一壁，酒保见罢叫苦不迭，这污了粉壁，便折了当值的这一日日事钱。不巧这字迹却被太上皇宋高宗路过瞧见，龙颜暗喜，便召俞良觐见，一番谈论后，授其为成都府太守，加赠白金千两，以为路费。”可见，题壁赋词是文人墨客扬名后世的有效手段。用茶盏来形容俞仲举字大而疏，一方面符合酒保所代表的市民阶层的身份，另一方面宋代的茶盏为适应点茶、斗茶的需要，大多口大底深，上宽而下窄，形如斗笠，口径通常在12厘米到16厘米之间。一首《鹊桥仙》共计59个字，即使按照一般茶盏规制来比方，也可让人感受到作品尺幅之大。
（四）以茶喻时
在《醒世恒言》卷二十一中，杨元礼“不够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卷二十八中，贺小姐被吴衙内的风流俊雅深深吸引，“看了一回，又转身去坐。不上吃一碗茶的工夫，却又走来观看……把爱慕之情，一一细罄”。这里“一杯茶功夫”和“不”同时出现，既表明了时间之短促，也体现了贺小姐想看又不敢看吴衙内的焦灼心情。
五、结语
“三言二拍”作为一部“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的拟话本小说，撷取“古今所闻”精巧可纪者编撰而成，书中随处可见的商贾、僧侣、举子、名妓、媒婆等都与茶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宋朝以降，伴随社会风气和文化思潮的转变，茶也逐渐从庙堂走向市井，从山林迈入坊市，在里巷街坊的浸染中形成了独属于市民阶层的茶事文化。“三言二拍”正是在此基础上生动真实地再现历史场景，还原宋元以来下层群体的茶事习俗。在当下拟话本小说探究如火如荼之时，将茶事活动作为研究切入点无疑为学界提供了新的思路。
（安徽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薛璐洁（1995—），女，安徽合肥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