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作者: 高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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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寻找灵魂伴侣

朗的全名是谢朗,而我一直叫他朗,同样地,我的全名是姜铮铮,他也只叫我铮铮。略去姓氏只称呼名,显得有点亲昵,两个人谁先开始这样叫的,我也记不清了。

我对他的最初印象,透着一抹冥王星神秘黯淡的铁锈红。

刚入高中时,第一节英语课,老师请我们用英语介绍自己。阅读写作成绩优异,却从未练过口语的我,陷入了深深的困窘——再没有比当着全班的面展示自己呆板的中式发音更难为情的事了!我低着头嗡嗡哼了几句就草草收场,恐怕连同桌都没听清我究竟说了什么。

如此屈辱,你能想象吗?一向骄傲的我,是怎么忍受那种狼狈的。

所以,当那标准而优美的英式发音响起,我立刻被吸引,循声望去——

一个干净利落的男生,树一样立在那儿。夏天的树枝繁叶茂,臃肿老成,秋天和冬天的树干瘦可怜,满腹迟暮之气。而他是春天的树,青涩而挺拔。

他说他叫谢朗,英文名是Pluto。

心里一震。我的英文名也是Pluto,初中时起的,翻译过来就是“冥王星”。

他用流畅的英语解释道,他从小就对外太空感兴趣,对冥王星有特别的好感。

真巧,我也喜欢冥王星。它主要由岩石和冰组成,表面有心形暗斑。它个头很小,远离太阳,长久地沉浸在黑暗中,默默忍受——不,应该是孤傲地享受——享受着孤独。十几年前,它从行星被降级为矮行星,那么也没有什么妨碍,它依旧是它,不会为任何人做出改变。我崇拜它的坚毅、冷漠、特立独行,以及零下二百多摄氏度的浪漫。

即便有些惺惺相惜的兴奋,我也没有主动找他说话,只是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他的(同时也是我的)英文名字。

而且不知为什么,我把冥王星的图片设置成了手机主屏的壁纸。那神秘诱人的铁锈红色,就像一道解不开的化学推断题,老在那里散发着诱惑。

上学期,我和朗几乎没说过话,一是因为座位离得远,二是因为我不想主动。我也不怎么跟其他同学说话,除非他们向我请教问题。初中时罗姐就说我有点封闭、偏激,活该朋友少。可我懒得去改,就像冥王星,情愿自己远远待着。

奇怪的是,我始终有意无意地关注着朗。做课间操的时候,看见他因不屑而故意把动作做得懒散拖沓;课堂讨论的时候,听到他与众不同的回答;查看成绩排名表的时候,顺眼瞄到他严重偏科的分数……

这么说容易引起误解,好像我暗中监视他似的。真的不是!很多都发生在不经意间,就像是你一抬头,刚好看见鸟飞过,对,就那么简单。

匪夷所思的是,我和他虽然缺乏交流,思维行动却惊人地“默契”。英文名字撞车,仅仅是个开始,后来还发生过许多诡异的巧合:

班会上分享喜欢的书,我和他不约而同都选了霍金的《时间简史》;征集运动会口号,我和他异口同声说出了同样的短句;写半命题作文,我们的主题和思路如出一辙,以至于老师怀疑他偷了我的作文本;就连迟到——我上了这么多年学,破天荒就迟到了那么一次——都碰巧挤在同一天早晨。

我还能说什么呢,类似的巧合太多,到最后我已疲惫不堪、见怪不怪了。如此戏剧性,大家还以为我俩是串通好的,有人还添油加醋,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世界上当真会有这样的人吗,好像每天都在明目张胆地窃取对方的想法,默契得令人尴尬。于是我想起是柏拉图还是谁说过的:最初的人是球形的,两个个体背靠背连在一起,共有两张脸、四只手和四只脚。后来球形的人被劈成两半,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好吧,我承认是我想得太远,但你难道没有过那种似乎缺了什么的孤独感吗?

这个学期开学,按照新的座位表,他坐到了我的后面。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很多机会接触了。

有时,他会在课间向我请教问题,问的全是数理化中最难的那种。我擅长解题,但不太会讲,不仅语气严厉,缺乏耐心,思路还跳跃很大。之前问我题的同学后来都转去问老师了,他却好像更愿意忍受我天书般的演算纸。

坦白说,他的成绩很平庸,听我讲题的时候经常跟不上思路,常常是吃力地听了半天,脸上依旧挂着茫然。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他向我请教问题可能不单是为了解题,我给他讲题也不只是乐于助人。

我享受的,其实是讲题过程中脑袋凑到一起的亲近感,以及讲题结束后顺势聊几句与课程无关的话题——霍金、黑洞、宇宙、人工智能什么的。

有一次他说霍金有个特殊的爱好,就是用轮椅轧过他讨厌的人的脚趾,英国王子查尔斯就被轧过。我们开玩笑地低声预谋,哪天用单车去轧班主任或教导主任的脚趾,然后一起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在班里,我是很少那样笑的。

聊霍金这种博学而有趣的人是愉悦的,但如果聊起地球资源危机、恐怖主义、贫富差距、自杀或杀人案件、人工智能的未来……难免会感到一丝幻灭。一切都像一场狂欢,一场闹剧,杂沓而无意义。世界的荒谬,人类的可笑,人性的复杂,生命的徒劳,还有我们被称作“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叹息……

最终,一切都在铃声大作中隐没了。

你知道,我的朋友很少,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孤单。我只是很难找到能真正理解我的人,而且不屑于跟平庸无趣的人做朋友。可我觉得朗有些特别。

或许他喜欢冥王星的真正原因和我一样——内心孤傲,自命不凡。不甘心被现实困住,不屑于做无聊的事,对应试教育心生抵触却无奈顺从,拼命挤出时间去探索课堂之外的更为丰富的世界。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

强烈的预感告诉我,这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他揣着能够打开我心门的钥匙。同时我也感觉,他对我的看法也大抵如此。我们之间的引力不是单向的,他的一举一动和微妙的神情,难道不是证明?

上个月,霍金去世的消息在学校激起轩然大波。那些从没读过霍金著作,只道听途说过几句他的事迹和学说的人们,似乎一夜之间全都成了他的追随者,煞有介事地大谈对他的崇拜和缅怀。

我对这些人嗤之以鼻,他们并不真的了解霍金,深爱霍金,也并不真的对他的研究感兴趣。他们只是紧跟潮流,凑凑热闹,顺便把这个热点新闻作为素材,写进作文。过不了两天,他们就会忘了这码事。

三天前,市中心公园举办了一场追悼霍金的活动,在那儿,我遇到了朗。并没有惊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就像赴约一样,我们互相默契地点点头,并肩站在一起。

那天是周日,下着小雨,我捧着买来的鲜花,没打伞,在雨中默默站了很久。很多市民自发来到这里,在霍金微笑的照片前献花和悼念。

春天为人们的悲伤准备了冰凉的雨。我听见雨滴敲在帽子上的声音,想着宇宙星辰,想着时间和空间,想着一切从何而来。就像失去了亲人那么痛苦,我想哭,又忍住了。要强的姜铮铮绝不允许自己在众人面前流泪。

但是雨淌在脸上,朗误以为我哭了。

毫无预兆地,我的左手被一团温热裹住。

“别哭。想想他开过的玩笑吧。想想他驾驶电动轮椅在剑桥横冲直撞的样子。幽默、勇敢、好奇,永远像个没玩够的小男孩。”

我大脑空茫一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浑身僵冷,只有左手是热的。

“坚强点。我们要做的,是乐观、自信、努力,沿着他指出的方向,继续探索宇宙和未来。”他接着说。

我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他轻轻松开了手。仿佛全身的神经末梢都死了,只有左手尚能感受到世界:忽热,忽冷,还以为是错觉。

令我困惑的是,他在雨里站了那么久,被淋湿的手,怎能那么热。

令我不安的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关于朗的事讲到这儿,我用微微发颤的手拿起杯子,才意识到早就喝干了。扭头看眼窗外,天已黑透。

“然后呢?没了?”

罗姐意犹未尽,她那样子,好像津津有味听故事的小孩。

“然后,就一起回学校了。周日白天不上课,但晚上有晚自习。”

我有些抱歉,抱歉没有更多精彩的情节可以拿出来款待她。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去厨房给我倒了一杯水。

“听明白了。这就是你心慌意乱,不惜逃课跑过来找我的原因——总是酷酷的姜铮铮,现在不淡定了。”

罗姐又一次正中靶心,让人有些难为情。这也是我不敢轻易说出心事的原因,好像赤裸裸站在别人面前。

“是的。我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宁,完全没法正常学习。不管什么课,听着听着,思绪就会飘到那个阴雨绵绵、无比芜杂的春日下午。”

“你觉得他是你的……所谓的‘灵魂伴侣’?”

“感觉是,但还没有打开心扉。心里乱糟糟的。”

我揉了揉眼,像刚从考场走出来那么疲惫。这学期才开始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应接不暇,我和他忽然走得那么近,有种类似于失控的惶恐。

罗姐认真地想了想:“我没见过这个男生,只能通过你的一面之词来判断。也许他有走进你内心的潜质,但你们现在接触太少,缺乏了解和信任,很难达到‘灵魂伴侣’的那种深度理解,那种心灵的联结和沟通。所以,还是不要抱有过高的幻想吧,你们之间,自然而然地相处就好。”

虽然有点扫兴,我还是点点头。

“我在你这个年纪呀,连自己的灵魂都看得一团模糊,更别提去看清别人的灵魂了。认识自己,是持续一生的难题啊。”罗姐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今天讲出这些,感觉轻松舒畅多了。回去应该可以专心上课了。”

临走时,罗姐让我在她的书架上选几本喜欢的书,带回去慢慢读。她向来鼓励学生阅读优秀的文学和科普著作,她觉得这样做无论对提高成绩还是心灵成长都极为重要,虽然其他老师坚信这只会占用学习教材的时间。

我选了T.S.艾略特和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

说谎,出逃,倾诉,放空……今天过得真好,是春天该有的样子。

我向罗姐挥挥手,跨上单车,轻巧地滑入春夜。

第二章  禁止读诗

四月的夜,美得人们顾不上说话,只顾看它。风暖得刚刚好,骑单车时不再需要手套和围巾,打底衫外面套一层校服就非常舒服。路过市中心公园外墙时,我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

公园里的花应该都开了,玉兰、碧桃、紫荆、樱花、芍药……可上次去的时候,什么都没顾得上看。上次的天是阴灰色的,上次的心情也又湿又沉,上次……

上次是和朗一起去的。那天下着小雨,我们却都默契地没有带伞。我戴着帽子,他光着头,好像把自己淋湿是一项义务。

那个悼念霍金的悲伤日子,我再也不想经历了,但因有了朗温暖的安慰,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也就是三天前才发生的事,却感觉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那么模糊,我甚至没把握相信那是真的。

那天回去之后,我和朗之间,并没有比从前多一丁点亲密,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或暗示。好像雨中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他依然只在课间向我请教问题,甚至次数还有所减少;偶尔开的玩笑,还是那么不温不火,跟对待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是他真的只把我当作普通朋友,还是因为我当时没给出任何回应,让他感觉受挫了呢?

是我想多了吧。

真的是我想多了吗?

刚刚熨平的心,又开始起皱了。

沿公园外墙,站着长长的一排杨树,白天的绿意到了夜晚也丝毫不减,仿佛连影子都是墨绿色的。我喜欢它们的姿态,举臂向上,兴致勃勃地朝天空进发,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听着新叶的沙沙声,我重新打起精神,“刷刷”地蹬起车来。

快到家的时候,绑头发的头绳莫名地断了。跟鬼故事似的,一点预兆都没有,就那么静悄悄地断了。也许它早就撑不住了,也许它厌倦了束缚者的角色,谁知道呢。

翻遍口袋也没找到多余的头绳,我索性披头散发,任由风把发丝吹散,像疯闹的小孩到处乱窜。要是班里同学遇见,肯定认不出来,因为平时我总把头发梳得整齐而板正,一看就是标准的乖学生。不知道这会儿我是不是很像不良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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