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房
作者: 张劭辉一
姨父那一手木工活是跟外公学的。外公是木匠。
妈说,那时姨父当知青下放到他们桃峪村,就住在她家里。放了工,姨父就钻进外公的木工房,锯、刨、凿,学会了打橱子、椅子、桌子、床……姨父本来有些孱弱的身子在外公的木工房折腾得强壮起来,特别是胸、背、膀子变得有棱有角。
妈说,那时二姨经常靠在门框上看姨父干活。妈说二姨靠在门框上的样子很耐看,她将身子的重心斜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交叉过去,腰柔韧地往里塌成一道弧形。这样,无论从哪方面看,二姨修长的身子都流淌出很优美的曲线。
怪不得秀秀第一次靠在门框上看姨父干活时,姨父愣住了,盯着秀秀恍惚了很久。眼前的秀秀幻成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又从另一个身影看到了村落、木工房、玉米林还有初恋、青春、晨雾、炊烟……这里面有多少人生的怅惘、无奈、眷恋和欢悦得等秀秀长成大人并有了许多故事之后才能懂得。
冬天是农家的闲时。豫西伏牛山里的冬天格外冷,猛劲的风有时能把小猪小狗吹到山坳里去,家家户户都闭门关窗围坐在火塘边烤火,唯有外公和姨父不闲,在木工房赶做着人家开春娶媳妇的家具。二姨仍是靠在门框上看,手里还一拉一扯地纳着鞋底,从鞋底的长短来看,该是给姨父做的。做了一会,他们累了,外公就到火塘边来烤火,二姨从火塘里拨出一个香喷喷的红薯给姨父送去。
终于有一年冬天姨父为自己打家具了。二姨不再靠在门框上看,而是坐在火塘边在众姐妹的艳羡中着红描绿地绣嫁衣。
开春,他们红红火火地结了婚。
全村人都喝醉了,因为一个有文化又帅气的城里人娶了他们山里女子,村里的姑娘和年轻媳妇更是羡慕得不得了。但醉得最入心的要算是外公,外公说老天爷可怜他老头辛苦一辈子拉扯五个女儿白送他一个儿子(外婆死得早,给他留下五个女儿)。所以,当二姨生下儿子时,外公将粉嫩嫩的一团肉捧在手里直发抖,嘴里念叨,孙子,是我李家的孙子,我李家的后。摆满月酒那天,外公喝得酩酊大醉,躺下后就没有再起来。村人都说外公生生是给乐死的。
但姨父也为这样的幸福付出了代价,由于他跟农村女子结婚生子,几批知青返城都没有他的份。直到80年代末才通过招工回了城。
说了这么多实际上都是说的秀秀还没出生之前的事。待到有了秀秀,姨们都已嫁了人,二姨也跟着姨父到了城里,并又添了个女儿。
秀秀第一次看到姨父就觉得亲切,虽然秀秀仍沉浸在悲恸之中,但这份亲切感还是油然而生,因为秀秀知道这实际上该算作是重逢。妈说她出生的那天姨父来了,姨父是出差弯了点路来的。妈对姨父说,你是读书人,就给这女娃取个名吧。姨父捧着秀秀端详了半天说,这女孩眼眉清秀,细细弯弯,似蹙非蹙,就叫秀秀吧。
二姨倒是真正的第一次见。二姨自跟着姨父进了城后就再没回过。见着二姨秀秀有些失望,二姨不像妈说的那么漂亮,脸盘子太宽,油亮亮的,头发烫得又黄又枯,又没有梳理好,乱蓬蓬堆了一头。
二姨拉着秀秀的手呜呜地哭得很伤心,嘴里哀哀地念叨着五妹,可怜的五妹,二姐好悔,该去看看你的呀……
见二姨这样哭,秀秀心里熨帖了许多,毕竟二姨是妈妈的亲姐姐呀,就也跟着哭了起来,哭了一场后二姨就问起秀秀父母遇难的事。
秀秀满眼盈泪,细溜的眉毛蹙得非常愁人。姨父见了就说,秀秀才来,让她先歇着吧。就将秀秀带到她住的房间。
秀秀走进房间有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房间不大,但因为仅有一床一桌一椅,仍显得很宽敞,而且空气中有一种淡绿色的氤氲在荡漾,起初秀秀以为那幅果绿色的窗帘将光线滤成那样的,后来才发现被面、床单、枕巾、桌布都是一律的果绿色,这让秀秀觉得很亲切,犹如回到了山里,山里到了春天都是这种颜色,这种颜色渗入眼底,看天看水即便是看石头也是绿的了。
二姨说这是表姐的房间,她挺喜欢绿色。还说表哥表姐都在外地工作,他们身边没有孩子,现在她来了,他们会把她当亲女儿看。秀秀听了很感动,再看二姨时发现她说话时嘴角下有两个酒窝时隐时现——跟妈妈的一样。
秀秀对那对酒窝顿时倾注了许多亲情。
一切对秀秀来说都有一种归属感,秀秀很快就睡着了。秀秀睡着后的世界第一次这么干涸,没有铺天盖地的黄浊的山洪和浮在上面的木头、菜叶、死猫死狗和并排躺在门板上浸泡得肥硕白皙的双亲。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迅猛,以至秀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知道惊讶。她惊讶当她从十里以外的学校赶回时,世界竟变得如此单调,房子、庄稼、鸡鸭牛羊都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种东西——水。秀秀站在山梁上,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片黏稠和浑黄覆盖着她赖以生存的家园。
后来她看见了爸爸妈妈——别人说那是她爸爸妈妈,秀秀捂着脸站得远远的怎么也不相信。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婆过来将一根白布条扎在她头上,昭示了一个无情的事实。这是命!那老太婆说。
这是命,由不得你不相信。
弄清了这一点之后,秀秀才开始悲伤。
后来姨们商量,一致认为秀秀应该去城里投靠二姨,因为二姨的一双儿女都工作了,又不在身边。而且去城里也会更有出息一些,姨父是读书人,辅导一下,说不定能考上好大学……说到后来姨们竟有些兴奋。秀秀默默地顺从了姨们的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被一种声音唤醒了。这声音不是很好听,但极有耐性,它一下一下地牵着你,慢慢地将你的思绪牵扯到它的旋律上去。而且秀秀总觉得这种声音似曾相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秀秀努力想抓住它,就在秀秀觉得抓住了它的同时,她睁开了眼睛,二姨站在床前。
二姨摸摸她的头说,吃晚饭啦。
那声音也随即消失了。
晚餐很丰盛。二姨疼爱地为她夹这夹那,但秀秀吃得很少,吃什么都觉得哽在喉管里,咽不下去。
姨父说,读书的学校已经联系好了,是再休息两天还是明天就上学。秀秀说明天就上学。
秀秀的日子就在二姨家过了起来。
二
秀秀在二姨家有两个星期了,这两个星期秀秀过得很平静。在学校,秀秀的成绩平平,老师们不会关心她,也不必替她操心,秀秀总是默默地,独来独往谁也不搭理,大家也只当没她这个人。秀秀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倒是二姨近来忙碌起来。一个有好几千人的外资企业开了一家餐厅,让二姨去承包,二姨开门大吉,势头很好。每次吃饭时二姨都要兴奋地告诉姨父今天又赚了多少,按承包协定她可以得多少;并且信心百倍地展望未来,说说这个家将会有怎样的光辉前景。
但姨父一直是淡淡的,不怎么理会二姨。有一回,二姨怕秀秀多心,解释说,姨父这样主要是因为工作不称心,姨父不会做人,同研究所的主要领导合不来,工作上得不到重用;因为他是工人身份,搞的研究项目,上面不给提供资金设备,姨父便对什么都冷了心。
但秀秀觉得二姨并没有说透姨父。一天中午,二姨没回,是秀秀做的饭,姨父吃得很香,突然又不吃了,望着桌上几个普通小菜,脸上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迷惑与欣喜,说这是桃峪的味,没错,几十年了……姨父当年常吃二姨炒的菜,进城后菜的味儿就慢慢地变了,现在这顿晚餐把许许多多远逝的事又拖了回来。姨父边吃边和她谈桃峪。
姨父说他走时在外公的家门口栽了棵石榴树,不知活了没有。
秀秀说,活了,枝条都搭到瓦楞上去了,只是不好吃,又苦又涩。
姨父听了有些黯然,又问起当年他们知青筑的那条拦河坝还在不在。他一直很怀念那条拦河坝,他在筑坝时砸了脚。坝筑好后,他们常在坝上纳凉,点着旱烟甩老K。
秀秀说,不在了,早不在了。那时秀秀还小,后来听人说有一年大旱,和邻村争水,邻村人把它炸了。
姨父听了不再问什么,闷头吃饭,直夸菜好吃。
秀秀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就问姨父认不认得憨二。姨父说,可是那个常年穿红兜肚的傻子。秀秀说,是的。说有一回几个后生捉弄他,把他灌醉,一个人将他的红兜肚脱去穿在自己身上。憨二醒来后直问那人要红兜肚,那人说不是他拿的,憨二说穿在你身上,那人傻了眼。当时是冬天,憨二却一眼能看见穿在棉袄里面的红兜肚,都说憨二其实不憨,心里通灵得很,但并不显露出来,整天只知疯疯傻傻,五十多岁的人不见一根白发,老人们都说憨二福气。
姨父听了眯眯眼,点点头说,的确福气。
吃完饭,秀秀洗碗,洗着洗着,隐隐传来刨板子的声音。秀秀怔了怔,想起那天中午就是这种声音将自己唤醒的,就循声来到后院的一间小木屋,看见是姨父在刨板子。秀秀就悄悄地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
姨父拉开弓步,一刨子推过去,“咝——”,头、背,腿拉成一条坚韧而刚劲的直线,这条直线一伸一曲,刨出一条条新鲜光亮的木纹,一溜淡黄色的刨木花带着一缕清醇的木香味翻卷上来,慢慢地刨木花越来越多,肥皂泡一般泛滥开去。
秀秀觉得这场景这声音都有一种重逢的情调,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有缘由。她只见过外公用过的妈妈用一只大木箱装着的木工工具,有锯子、斧子、凿子……最多的是刨子,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足有近十个。妈曾抚摸着这些东西对秀秀说,外公是这方圆百里有名气的木匠,这一带嫁女娶媳妇都以用上外公打的家具为荣。只是外公没有养着儿子,他的活儿没人接……看那神情,妈妈很遗憾自己不是个男的。
秀秀望着这口大木箱,有些茫然。那时她还小,等到大点了常有一些做了奶奶的人摸着她们油漆斑驳的橱子或箱子对秀秀说这是你外公打的后,秀秀才知道为外公骄傲。
现在秀秀直盯着姨父看,觉得他刨木板的一招一式都极像外公,就连那“咝——,咝——”的声音都像——虽然秀秀没见过外公,更没见过外公刨板子。
这么说秀秀投入这种氛围该是一种缘分,她与祖辈的缘分。
那么二姨呢?怎么解释当年的二姨?秀秀自然不知道当年二姨的风采,但姨父偶一抬头时却怔住了。
秀秀脸上恬静入迷的神情和斜靠在门框的姿势都那么精确地重复着另一个人……那是一段多清纯、美好的日子啊!
见姨父专注地看她,秀秀有些不知所措,就找话说,听妈说你跟外公学过木工,做得还真像。
姨父笑笑说,给你做个衣柜放衣服,这可是纯实木的,比卖得好。
三
班主任刘老师把秀秀叫到办公室问了问她家里的情况,秀秀十分平静地回答了她。刘老师听了大为感慨,连连说,太不幸太不幸了。完了一个劲地检讨自己工作做得不细,对她关心不够,然后说了许多同情鼓励的话。说秀秀这次数学测试成绩不错,看来在学习方面是很有潜力的,再加把劲,明年争取考上好一点的大学。但是秀秀没有学籍,是寄读生,即使考得再好也不能算本班的名额,这样太可惜了。而且还不能在这儿考,得回到家乡去考。
秀秀不懂什么是学籍,什么是寄读生,在乡下没听说过。刘老师说,这学籍就跟国籍一样,没有学籍就是说你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只是在这里寄读。这下秀秀懂了,这和她本不是二姨家的人只是在那里寄身一样。
秀秀不再吭声,细溜的眉毛淡淡地蹙着。
下午一放学,秀秀就急急地往家赶,像有什么事,想想自己都奇怪。拐进那条幽僻的小巷子,吱呀一声推开院门,里面传来刨木板的声音,秀秀释然了。
开始秀秀只是觉得这种声音很亲切,很耳熟,它像一根柔韧的丝线维系着给予她生命的那一切,这声音让她想起桃峪的父母,想起外公的大木箱,让她觉得这一切并未离她远去,秀秀常常不知不觉地就沉醉在它的节奏中去了。闭上眼,感觉到一串洗练而又美丽的音符如同一群素色蝴蝶在她周围飞舞。
“咝——”
“咝——”
这声音使你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惬意,晃晃悠悠地似乎想神游开去,但思绪却又被那“咝咝”的声音牵制着,生不出别的念头。秀秀像是站在家乡那条清亮平缓的小河边,把种种不快和烦恼,把学籍、户口、寄读生活统统扔了进去,小河带着它,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