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家的肉铺

作者: 王爱芳

1

火辣辣的太阳光尖锐着,穿透两扇玻璃门,落在了肉架上。

闲下来的娟子不断地朝店铺外张望着,脖子越拉越长,宛若一只在沙漠中寻找泉水的骆驼。一次次的渴盼探寻中,并没有发现目标,她觉得是自己的脖子短了些。

接近中午,店里没了客人,娟子坐在店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如果人的脖子真的可以足够长,她的眼会一直跟随着男人,让男人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视线里吗?

店铺外没有一个人走过,外边耀眼的太阳化成热浪,一浪接一浪涌动着,击打着她的心。

焦渴,糊满了娟子的眼眶。

对面日杂店里的胖女人,正指挥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在换门头。娟子想到了几天前,街道城管员挨着门喊叫,说是要商户们统一换门头。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充满着变化和多样性。就拿外边这群人来说吧,人跟人的面相不一样,体型也不一样,想要的门头格调和色调更是不一样。咋就非让她们换个同样的门头,统一脸面呢?她咋也想不通。

看着对面的胖女人,女人肥大的碎花裙子在那儿摆来摆去的,她似乎看到了裙边上零零星星的污渍。

娟子想,也该换了。但又想,那死人去哪儿了?换门头这种体力活儿,该是她一个女人干的事儿吗?她想出门问问胖女人家门头在哪儿做的?多少钱?可一想不知死哪儿去的男人,想着儿子的家长会,她叹着气又坐了下来。

前段时间,儿子学习成绩略有退步,老师打过几次电话。弄得她每天都如临大敌,生怕再接到儿子老师的电话。儿子再有二个月就要中考了,如果能考上县里重点高中的培优班,等于是一条腿踏进大学的门槛。可电话中老师的话里话外似乎在向她暗示,儿子考培优班没有希望。

儿子的事儿已经让她吃睡不下,她哪儿还有心思想着换门头了!她此刻像揣着一肚子的事,比夹着一脬尿还难受。

娟子心事儿重重地坐在店里,却不敢把心事儿写在脸上。她不敢皱眉,不敢板着脸,只是无精打采地蜷缩在凳子上。她怕万一进来个买肉的,让自己的脸色给吓走。

搁以往,在这条街上,娟子那也算得上是说闲话的一把好手。每回只要是她想把男人拴在店里,就先自己跑出去找人说闲话。尤其是男人迷上打牌后,她更是把说闲话当成家常饭,当成绳子。

娟子心里想:“娘那个腿儿,这肉店就是俺的裤腰带儿,能拴住俺,岂能拴不住你个鳖孙!”

但娟子对着外人却说:“说闲话虽说不挣钱,可总比打牌输钱好!”

有时候,娟子在外边闲拉呱,直说得天昏地暗。看店的男人急得像狗过不去河,出来进去的不安生。娟子在一边儿悠闲自得地看着他急,自己就是不回去,心里还洋洋得意:急死你!

其实,娟子有她自己的小算盘,一家人的日常花销全指望着这个店,她仗着男人不敢撂挑子走人。

娟子上过高中,知道斯文,可不想像个泼妇般,当街吆五喝六地噘男人。男人也得要面子。在她看来,男人的脸面就是一家人的脸面。即使男人偶尔会惹她生气,她也得小心翼翼地用心护着。

娟子管男人,并不是她离不开男人。是她有心劲儿会过日子,知道拿捏男人。她也能拿捏得住男人。

2

爹和娘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开了一小间肉铺,维持着一家人生活。当年娟子高考落榜后,到自家肉铺里帮忙,等着开学了再去复读。

大姨来了,给她介绍对象。

大姨说:“女孩子家家的,终究得找婆子家,上啥大学。”

娘在一旁鸡啄米似的点头,听着大姨,一言不发。

爹也默不作声。在一旁蹲着吸了一袋烟后,心疼地看了看眼里含着泪的娟子,慢悠悠地说:“还是上大学的女子好,将来能找个好婆家。咱家娟儿得上学。”

娟子去复习了。又学了一年,还是没考上。

大姨,又来了。

爹就让她出嫁了。

结婚那天,娟子是哭着离开家的。她哭不是她舍不得离开爹娘,而是她感到委屈,委屈爹娘没让她继续上学。

娟子嫁过去,算是高中生屈就。一进门,她就势把男人拿捏下了。她会软哄人,整日里把男人哄得五迷三道的。洗脚、铺床、掂尿盆,男人不仅一样也不少干,干了,心里还美滋滋的。

有了孩子,娟子的世界小了,但她又摸索出拿捏男人的新招数。隔三差五,她就和外边的同学联系。晚上她对男人吹枕边风,柔柔弱弱地说,想进城打工。男人怕窝里的鸟出去,时间长了飞野,对她就更好了。每日里,亦步亦趋地守着她,伺候得叫人厌弃。

其实吧,娟子根本不想出去。不仅自己不想去,她还不想男人出去打工。她施着法叫男人对她好,叫男人伺候,就是想拿捏和熬磨男人。她早在心里盘算好了,打工才能挣几个钱。等把男人桀骜不驯的性儿打磨下了,孩子也长到能脱离手,两口子再一块儿去县城开个肉铺。像爹娘一样守着个肉铺,有个营生过日子,那才叫美嘞。

每日里,娟子从破败的土坯房里进进出出,在尘土飞扬的土道上走来走去,看着狭窄小院里的鸡飞狗跳,想着自己怎么也不能安于这样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小村子里?可看看男人,再摸摸身边实实在在的娃儿,她会对着镜子自问:真的要在这个偏僻闭塞的小村子里过一辈子吗?乡野的花花草草说什么也埋不住她的眼,城里的柏油大道和高楼大厦更吸引着她。

第二个孩子断奶后,公婆日渐抠搜起来。她知道,不是公婆对她小气,是他们的兜里也就仅剩几个油盐钱,俩老人已经明显掏不出钱来帮补他们了。面对孩子接下来急需的一笔不小开支的奶粉钱,男人愁得抓耳挠腮,对着她直唉声叹气。

娟子明白,是时候她出场了。

这天,她扯着大的抱着小的,挎着个包袱,仰着脸出了门。婆婆吓得脸色煞白,手一招一招地,一直撵到村外。

娟子扭头对着不敢说话的婆婆说:“妈,我这是回娘家,又不是跟您娃子不过了,您是怕啥呢?”

婆婆这才大喘了一口气儿,说:“那叫他去送送恁娘儿仨。”

娟子说:“俺去跟俺爹商量个事儿,不用他送。”

这句话被娟子咬得很有板眼,让婆婆无法接腔,瞪大眼杵在那儿。她抱着女儿直撅撅走了,儿子拽着她的衣裳襟小跑跟着。

没走多远,儿子勾着头说:“妈妈,奶奶还在看咱嘞。”

娟子说:“乖,你甭回头。”

3

娘见她拖大抱小的来,当她是又来借钱。笑呵呵地接过她怀里抱的,问她这次要多少。

她说是来还钱的。

娘撇撇嘴,笑着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却把儿子也往娘连前一推,说道:“要不要?俩都给您送来了,不要了给俺大姨送过去。”

娘问:“又咋了?吵架了?”

她说:“吃不起奶粉了。”

娘无奈地说:“这不还是要钱!”

娟子的眼神中重现出求学时的坚韧劲儿,目光笃定地看着娘,说:“光想着给钱不中了,俺想跟爹讨个手艺。手艺花不完。”

自从出嫁后,娟子头一回在娘家过夜,并且一住还是好几天。她早上起五更,摸黑跟爹去批发生牛肉;白天去肉摊,帮娘在街上坐摊卖熟肉;夜里陪爹守着一口大锅煮肉,孩子都顾不上看一眼。

爹心疼她,说养家都是男人的事儿。

娟子说:“男人没钱也没手艺。”

爹还想说什么,但咽了口吐沫,压住了。

爹开始手把手教她做熟食的窍道,咋拿手一摸,就能分出是老牛肉还是嫩牛肉;教她把火候,啥时候大火煮,啥时候小火炖;教她添佐料,啥时候入啥味儿,啥时候提啥味儿;甚至连啥部位的肉块儿出锅早,啥部位的肉块儿要留在煮肉水里焖,都一一教给她,怕她一不经心煮伤一锅肉。

爹语重心长地提醒着说:“煮肉时,眼可不敢离开锅。锅里煮的可都是钱,要么你把钱煮多,要么你把钱煮少。”

她小心搅动着锅里的牛肉,对爹说:“放心吧,您闺女我又不笨。我可是高中生!”

爹闷着头,吸着烟叹气道:“唉,高中白上了。”

娟子说:“不白上,学精了。”

爹抬头溺爱地看着她,笑着说:“是憨了吧?哪有像你这样的闺女,整天想着法来坑娘家。”

娟子拿笊篱从锅里捞出一大块儿牛肉,用俩手指掐了掐,笑嘻嘻地说:“爹娘好坑呀。再坑爹最后一回,给俺扎个买卖本吧。”

爹略带一丝无奈,苦笑着说:“真学精了。又掏手艺又要钱,胳膊肘光知道往婆子家拐。”

娟子探着腰,仔细分辨着手中牛肉的生熟。她感觉肉煮得有点柴,就放下笊篱,朝锅头里又添了一根柴。然后,她笑着把脸朝爹跟前凑,蹲在爹身边,求告着说:“爹,最后一回,中不中?”

爹抽出一支烟,挂在嘴上。她乖巧地赶忙给爹点上,看着爹眯着眼吞云吐雾。她扎着架势,等着爹吐出一句她想听的话。

爹问:“光扎个本?”

娟子咬着下嘴唇点点头。

爹看着她咬出的牙印子,说:“甭口满,俺就当是最后一回了。”

爹特意去集上给她置办了一套生意家什,又叫娘给她取了五千元做本钱。临别时,爹说:“啥时不凑手了,再回来。”

娘抱着外孙女,在两个小脸蛋上亲了又亲。看着娘和孩子不舍的样子,娟子鼻子一酸,感觉这一刻娘亲抱着的不是孩子,是自己。

回到家,男人正拱在床角闷睡。娟子让儿子自己玩,把闺女丢给婆婆,就风风火火钻进灶火做饭去了。婆婆把萎靡的儿子喊起来,一声高一声低地在院里噘给她听。

“你媳妇累了一路,出去几天了,你个熊儿子,懒猪,还真能躺得住?也不起来帮把手……”婆婆叫嚷男人的声音跟在小孙女屁股后,在小院里来来回回窜动着。

饭时,娟子揽着闺女说:“妈,俩孩子先撇给您些日子,俺想开个肉铺,得去城里租房子。”

婆婆错愕了,狐疑着瞪大眼睛看了一下娟子,又朝家里的俩男人看了看。公公和男人正扒拉着饭食的手都停了下来。公公只顿了一下,端起饭碗起身出去了。蹲着的男人闷着头把脸罩在饭碗上,大半天都没有抬起来。

娟子和婆婆伺候着两个孩子。娟子说啥,婆婆都是“嗯嗯”着,不敢跟娟子对视。饭罢,娟子把铺盖收拾出来,几件换洗衣裳也找出来,打成两个大包裹,直挺挺地立在堂屋里。

一夜没睡好,娟子心里装满了事儿。第二天一大早,她撇下两个尚在床上熟睡的孩子,带着男人出村了。

晨风中,挎着包走在前头的娟子,感觉自己像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回头看男人挑着编织袋探着头,正笑眯眯地瞅着她。

前头的路牙子还不分明,灰黢黢的。打小就胆小的娟子,亲昵地朝着身后的男人柔声噘道:“跟屁虫,你都不会跟我走近点?”

4

昨晚放学,儿子带回来一张通知单,说班主任叫开家长会。

娟子接住通知单还没细看,就感觉一阵尿急,一头扎进卫生间。她坐在马桶上,方才长吁一口气,想起了自己刚到县城的难。

乡下人进城,办啥事都是生面孔,遇到的大都是黑脸人。喜欢拿捏人的娟子,反倒是整天被城里人拿捏住了。

娟子的一张嫩脸皮,愣是被呛成了干树皮。她夹着尾巴,在小县城里熬磨着过日子,一熬磨就是好几年。这些年间,一向傲娇的她被城里人的蔑视惹出了病。看人的脸色会发怵,听人的高声大气会发怵,而且一发怵就会尿急。

昨晚睡觉前,娟子就和男人商量好了,今天依旧由她来照看店,让男人去开家长会。

娟子让男人去开家长会是有原因的。平日里,男人不灵泛,眼窝不出窍,更不会照顾回头客。而她除了肉煮得色香味美,还会照应生意,做人也活泛。

娟子有个习惯,凡是进店的客,都只收整钱,不收零头。人是便宜虫,一点点的小利都能糊住心。时间一长,她家的生意比相邻几家熟肉店的都好。

同行是冤家。娟子知道,自家的肉铺生意好,会招人羡慕嫉妒和恨。羡慕可以有,嫉妒也能接受了,但恨却不敢招。她常笑着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邻居。人都是“顺毛驴”,喜欢好听话。她就一副笑脸尽说好听话。反正,说好听话又不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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