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意
作者: 赵伟民一
冬至未到,河水就上冻了。几十米宽的河面像铺了一层白花花的碎银,在太阳光下晃得刺眼。河堤上,福源当铺的赵掌柜在前边走,豆腐坊的刘大扁担在后面追,俩人相距不过十来丈,刘大扁担喘着粗气硬是追不上。
刘大扁担原名刘石命,因常年挑着一根扁担走街串巷换豆腐而得名。这日午后,他从镇里请来赵掌柜,想让赵掌柜给他那两间老屋估个价,抵押了换几张票子。刘大扁担家离镇上大约三里地,每次做好豆腐都得挑到镇上叫卖,他老早都惦记着把豆腐坊开到镇上去,门面都看了好几次了,只是银钱不凑手,就一直从夏天耽搁至今。几天前,房东托人给他捎信,三天内钱凑不够的话就转租别人。他这才心一横,要把老宅子给抵押了。谁知那赵掌柜刚一脚踏进门,就看上了给他端茶的秀莲。秀莲年方二八,出落得楚楚动人,特别是那双羊脂一般的小手,比他店里的玉如意还要白上三分。
赵掌柜从没见过如此秀气、细嫩、轻巧的小手。若这双玉手能捧着这柄玉如意,坐在他的铺子里,库房中那些金银玉器都要逊色三分。
据说这玉如意是雍正皇帝心爱之物。如意长约二尺,呈灵芝形,由一块名贵的白玉雕刻而成,颜色是白中透绿,雕刻成多孔真菌状。谁曾想,这柄宫廷中的吉祥物,如今竟流落到了他赵掌柜的手中。想来真令人感叹唏嘘。
赵掌柜对刘大扁担说抵押老宅就算了,他有更好的主意,让秀莲去他的当铺做工,每日负责擦拭库房里的珠宝玉器,等到来年元宵节开拍卖会,就让秀莲做个礼仪,向众人托宝展示。他承诺可以先给刘大扁担三十个大洋作为定金。
刘大扁担哪儿舍得闺女离开她娘,更担心赵掌柜没安好心,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赵掌柜拍了拍刘大扁担的肩膀,对他说,他可以立下字据,并且对刘秀莲的工钱另算。
刘大扁担望着手捧暖炉的赵掌柜,只见他一条貂绒围脖蒙住半张脸,眉宇深处藏着精明和算计,一时也猜不出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要打什么歪主意。
赵掌柜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羊毛大衣,扭头对秀莲说:“闺女,跟我走吧?你爹租的磨坊离我的当铺不远,你去了,照样能天天见你爹娘呢。”
秀莲躲在刘大扁担身后,低着头,怯生生不说话,等着她爹拿主意。刘大扁哪有什么主意,只是一个劲儿地央求赵掌柜再看看老宅。
见刘大扁担心神不定,赵掌柜说:“你们商量一下,同意的话,明天就去,不同意的话,这事算我没说。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刘大扁担回过神时,赵掌柜已经走远,他棉袄一裹,弓着腰,锁着脖颈,撒开双手追了出去。
“喂,我说赵掌柜,你还是给我这老屋做个价吧,闺女还小不懂事,怕耽误了您的生意啊。”刘大扁担边追边喊。
“我说大扁担,你可别不识好歹,若不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我会舍得多发一份工钱?再说了,你刘家往上三代都是守着石磨磨豆腐,到你这辈儿就个闺女,你打算让秀莲做个豆腐西施吗?”赵掌柜停下步子说。
刘大扁担也停下,不远不近地站着,仍是弓着腰。就算不去镇上开豆腐坊,也不能把秀莲往火坑里送。刘大扁担暗自琢磨。这赵掌柜的当铺从他老子经营到现在少说也有六七十年了,现在家大业大,赵掌柜的夫人前年病亡,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说不定他赵掌柜是想纳秀莲为妾,再为他添个一男半女。刘大扁担不想不打紧,这一想,后背竟渗出了冷汗,不觉得步子又紧了些。
赵掌柜见刘大扁担追上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老刘,你这豆腐坊的生意和我那当铺生意相比,如何啊?”
刘大扁担脸一沉,双手插袖,歪下了头,低声说道:“掌柜的,秀莲虽说去县城上过几天学,但女娃家总归是没见过世面,你就直说吧,你是不是想让秀莲给你做妾?”
“你个当爹的是咋想的?我能让秀莲做妾?我是让你女儿来我这儿挣工钱,多好的事,你还怕我害了她不成。”
赵掌柜越这么说,刘大扁越发觉得赵掌柜嘴里没一句实话,他心一横,挺直了胸膛说:“赵掌柜,您要是真看得上我闺女,就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回去给她娘俩商量商量。”
赵掌柜说:“可以啊,三天成不?”
又是三天。刘大扁担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说:“成!”
看着赵掌柜越走越远,刘大扁担心里明白,眼下这外面不太平,能在这偏远的小镇里有个安身立命的生意就是烧高香了,说不定哪天世道就又变了,现在若把秀莲抵给赵掌柜的话,那一辈子可能都没法赎回了。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把女儿的幸福给赌上。望着赵掌柜远去的背影,刘大扁担的心比这刺骨的冷风还凉。
回到豆腐坊,秀莲正坐在门口的暖炉旁纳着鞋底。见父亲回来,就问:“赵掌柜同意抵押房子了吗?”
刘大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她爹,赵掌柜是不是相中咱秀莲了?我看他老盯着秀莲看。”秀莲娘问。
“相中也是白相中,做啥也不给他做妾。”刘大扁担往地上一蹲,嘟囔了句。他没敢正眼瞅女儿。
秀莲一把抱住刘大扁担的胳膊说:“爹,我不要去他家做小妾,我只要跟你和娘过一辈子。”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二
赵掌柜回到镇上,一群十七八岁的学生正举着标语,拉着横幅游街,几个女学生在挨个儿给商户发传单。赵掌柜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回了。
进入内堂,赵掌柜看着满屋的玉器珠宝,自言自语道,这些物件咋就没人来赎呢。账房先生三个月前就提醒他说,店铺里现在没多少现钱了,得赶紧想办法拍卖几件,总不能守着一堆珠宝玉器和一摞当票要饭吃。账房先生说得在理,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这些东西说不定会招来祸端呢。赵掌柜盯着摆放在库房正中间的玉如意陷入了沉思。
那一日,吴府里的孙管家带着如意来找赵掌柜,说是急用钱,半年后赎当。赵掌柜一看,知是宫中之物,惊得张口无言,但按照当铺行的规矩,他是不能问所当之物的来处的。孙管家看出赵掌柜有疑虑,便承诺半年后就来赎。谁知一晃半年多过去了,也不见孙掌柜来。托人一打听,才知道孙管家早就投靠了革命党,几个月前在带着一帮人偷袭吴府的时候,被乱枪打中,丢了性命。吴府被占了之后,家丁被遣散,一家老小不知去向,如今院门外有人把守着,时不时还有身穿长衫,头戴鸭舌帽的神秘人物出入。
想那玉如意既是御制,又有铭文,必是被宫里人偷了出来。暂且不说是如何到了奉皋镇的员外郎吴成手里,就说他吴成原是地主富豪,后来花钱捐了个员外,便豢养了一群看家护院的,几年前又与军阀有来往,方圆百里没人敢惹。这下好了,树大招风,被革命党打散了,怨谁呢。只可惜那孙管家,糊里糊涂丢了命,也没留个后啊。赵掌柜抚摸着白玉无瑕的如意,暗自伤神。
“爹,你又在看这如意?”赵掌柜的儿子赵希望架着拐杖倚靠着门框问。
“你咋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吓死爹了。”赵掌柜看着儿子的腿,皱着眉说道。
“管家说你回来没回正堂,我就来内堂了。”
“希望,你说孙管家的玉如意会不会是从吴府偷来的?”赵掌柜问。
“你管他是不是偷的,现在人都没了,这如意不就成咱们的了。”赵希望说。
“那你说,孙掌柜当那么钱都干吗了啊?”赵掌柜放下如意,转身走到赵希望跟前。
“肯定干大事了呗。”
“干大事!上次是你小子命大,回来了就给我老实点,别再往外跑,要让我发现你还跟那些人掺和,非把你那条腿也打折了。”
“我的亲爹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是要救国的,是干大事的人,哪像你这么惜命,啧啧。”赵希望抖了抖肩膀,把拐杖往地上敲点了几下,算是对这句话的强调。
“当兵的都救不了国,就凭你你们几个学生蛋子?救什么国。我告诉你赵希望,别以为你喝了点洋墨水就回来教训老子,老子还指望着你把我赵家家业发展壮大呢。”赵掌柜虽然嘴上说不让儿子和那些人有往来,但对儿子提到的什么民主、共和这些新词还是充满了好奇。特别是看到外面那些和儿子年龄差不多的学生群情激昂,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就痛恨这个时代。
“好了好了,知道了。赵希望扯掉围巾,解开裹得严实的衣领,不耐烦地打断赵掌柜的话。”
说不定以后还真是这些年轻人的天下。赵掌柜看着年轻气盛的儿子,吁了口气,对赵希望说,“说正事啊,卖豆腐的刘大扁担今天主动找我了,刘秀莲我也见了。”
“咋样?刘叔同意秀莲来铺子了吗?”赵希望往前蹦了两步,双眼放光。
“没样,他以为我要纳秀莲为妾呢,”赵掌柜撇了撇嘴继续说,“我堂堂一个当铺老板,总不能低三下四求他吧。”
“爹,刘秀莲当初在县城中学那可是校花啊,若不是那年学校出了乱子,他爹也不会任凭她死缠烂打也不让她返校。爹,你要是把这事办成了,我保证就待在家里,继承你的家产。”
赵希望说这话的意思,当爹的怎会不知道。以前,儿子一出去就是几个月,还没半点音信,这次若不是伤了腿,还指不定躲哪儿呢。对于赵希望要号召镇上辍学在家的青年加入他们救国组织这事,赵掌柜明里暗里劝过几次,可没用。赵希望还说要建立女子什么组织,刘秀莲就是发展对象。这女人家的能成什么大气,现在这年轻人也太野了。老了,老了啊。赵掌柜黯然伤神。
赵掌柜盯着儿子说:“这都是玩命儿的事,可别毁了人家女娃。”
赵掌柜的担心并非多余。前些日子,赵希望联合了几个青年学生去县里开会,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半道上就被人盯上了,他们只好四散开来,约定到县城张家茶楼集合,谁知道碰头的时候,七个人剩下五个,另外二人下落不明。他们不敢耽搁,先去楼上开会,可会议进行不到一半,就听见楼下有人敲门。领头的意识到可能有人叛变了,赶紧宣布散会。果不其然,人还没散完,就有人提着枪冲到了楼上。赵希望一看形势不对,跑到后楼,翻过窗户跳了下去,谁知道下面是个水槽,崴断了腿,他只好躲在墙边水缸里,等搜查的走了,才龇牙咧嘴地爬了出来,摸回了家。
“希望,你说那些人真就能救中国?”赵掌柜耷拉着脸,面无表情。
“能,能啊,我给你那些报纸你都看了没,要不了几年,中国肯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点声,别让外人听见。赵希望侧身掀开门帘,往外瞅了瞅。”儿子轻描淡写的样子让他越发担心起来。
赵掌柜知道,儿子和那些人的面前将会是一个接一个的火坑,但他阻止不了,就像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有多少人能独善其身呢。他能做的,除了给儿子做一双结实的鞋子,让儿子走路的时候不那么磨脚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三
第二天一大早,当铺的管家刚打开门,就见刘大扁担一手提了两块热腾腾的豆腐,一手捧着一大包的卤制豆腐干,肩上还驮着一袋红皮花生,在当铺门前候着。
管家把刘大扁担带到正堂。赵掌柜忙起身相迎。
“你这是干啥?快来,快进来。”赵掌柜见刘大扁担主动登门,欣喜万分。他一夜未眠,正愁着不知道该如何上门劝说刘家父女,这刘大扁担竟主动送上门,真是机会难得。
“都是自家弄的,请掌柜的尝尝。”刘大扁担把东西递给管家,搓着手,哈了两口气说,“掌柜的,我这次来呢,是想……”
“先坐,坐。”赵掌柜拉着刘大扁担坐到正堂太师椅上,吩咐管家倒茶。
“掌柜的,您看这,秀莲她……”刘大扁担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利索。
“好说,好说。”赵掌柜打断了他。
刘大扁担哪见过这阵势,才一个晚上,眼前这男人跟昨天的态度可太不一样了。
“大扁担啊,你那豆腐一天能卖多少?”赵掌柜呷了一口茶问。
“也没多少,一天一个,六七十斤来回吧。”
“有没往吴员外家送过啊?”
“掌柜的,这方圆几里地都送过。”
“听说吴员外家迁走了,你知道不?”
“这我就不知道了,吴家人吩咐我每隔三天送一次,也只是把豆腐送到侧门,哪儿有人来接。”刘大扁担捏着茶杯盖的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碰得茶杯叮叮当当响。
“管家,把犬子叫来。”赵掌柜吩咐。
赵希望架着拐杖出现在正堂的时候,面露喜色,眼睛直勾勾盯着刘大扁担,欲言又止。他整了整衣襟,一袭青灰色长袍遮住打着石膏的小腿,脚上一双油光发亮的牛皮靴子透露着赵家的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