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楚辞》探究古代文学作品中的“莲花”意象
作者: 孟延莲花又名荷花、芙蓉、菡萏、水芝等,作为一种常见的自然植物,“莲花”意象的运用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并不罕见。莲花意象在古代诗歌中的运用可追溯至先秦时期的《诗经》。俞香顺认为“《诗经》中的荷花是女性意味原型,奠定了女子和荷花之间固定的类比、隐喻关系;《楚辞》中的荷花是文人意味原型,奠定了“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是文人品格、政治命运的象征物。女性意味与文人意味并现,异量之美,异质互补,这在中国文学花卉意象中是非常少见的”。《诗经》和《楚辞》在我国文学史上地位崇高,影响深远,后人将其艺术精神概称为“风骚”。追根溯源,从《诗经》《楚辞》出发探究古代文学作品对深入了解莲花意象的演变及其意蕴大有裨益。
一、追本《诗经》:莲花与女人
在中国,“莲文化”源远流长。在《诗经》中,我们时常见到莲花的倩影,如《陈风·泽陂》中“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以莲花等香草为对象起兴,抒发主人公内心对恋慕之人难以排遣的缱绻相思;《郑风·山有扶苏》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也以莲花等草木起兴,描绘一对有情人相会时女子的欣喜俏骂,展现亲密无间的小儿女情态。然而,正如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曰:“兴者,但借物以起兴,不必与正意相关也。”两首诗歌虽均出现莲花意象,却不必强行理解为是对当时环境的真实写照。更值得关注的是,莲花意象早在先秦诗歌中就与女性形象相联结了。
从外形来看,莲花花朵硕大红艳,这代表了丰盈和美丽;莲花花茎粗壮柔韧,显示出强壮和有力,这也被视为美的象征。从《卫风·硕人》“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对美女庄姜姿容的描摹中,欣赏者可以一窥先民认为的美丽女子的标准——身材修长健硕,相貌姣好秀美。这种“健康美”的审美风尚与莲花的外形十分契合,故而先秦诗歌中以莲花来譬喻美丽的女子。
从内涵来看,《诗经》中以莲花等植物为对象的起兴或许与先秦时期古人对植物的生殖崇拜相关。赵国华曾在《生殖崇拜文化论》中提及生殖崇拜对语言学的影响:“远古人类所选择的女阴象征物,如鱼、花木,尔后其内涵逐渐发展变化,大体上循着象征女阴→象征女性→象征男女配偶→象征爱情→象征吉祥,这样一条脉络演进……这应当说是语言学修辞方法‘借代’的起源。”莲花状似女阴,且生命力旺盛;莲蓬多子,莲子遇水则发芽,这一植物的繁衍能力强大。这般外形艳丽又兼具生育特征的水生植物,随着莲花生殖文化内涵的发展,逐渐由女性生殖崇拜物演变为对女子的象征。余冠英认为:“《诗经》中凡称‘山有……,隰有……’而以大树小草对举的往往是隐语,以木喻男,以草喻女。”由此可见,《郑风·山有扶苏》中的“荷华”也是女子形象的象征,在诗歌中以山生植物及水生植物分别代称男性、女性,是含蓄的生殖象征的体现。
《诗经》奠定了莲花意象与女性形象的密切关系,至汉代,乐府民歌《江南》的出现使得“采莲诗”的创作经久不衰,莲花意象在诗歌中除了象征美丽女子,也多表现情爱的意蕴。
《涉江采芙蓉》选自南朝萧统选录编入《文选》成辑的《古诗十九首》。骆玉明评价《古诗十九首》:“一方面继承了《诗经》和汉乐府民歌,一方面开启了文人五言抒情诗,在中国诗歌发展过程中具有特殊的意义。”恰如此言,《涉江采芙蓉》作为十九首古诗之一,与从《诗经》到汉乐府民歌莲花意象的意蕴演变一脉相承,亦将托物言志的写作手法一以贯之。本诗在文学解读内部历来尚有分歧:此诗的主人公是谁?究竟是离家的士子思念故土旧人,还是居家的思妇念及离人而牵肠?是相思之人自己情不自禁地低吟呓语,抑或是抒情之人的感喟?这些争议源于不同读者从不同的人称视角对本诗做出的合理解读。但无论抒情视角如何,主人公是何身份,诗中因别离而引发的忧伤思念之苦都无可争议,欣赏者能明确感受到寄托于意象中的无尽怅惘与思念。涉过江水采摘芙蓉,并非仅为一睹芙蓉花的美丽,而是希望将自己的想念与情意托付于芙蓉之上,慰藉自己孤单寂寞的心灵。
莲花意象在此诗中意蕴深长。第一,其与全诗的主旨密切相关。“芙蓉”与“夫容”“夫荣”谐音,暗含妻子思念夫君,又希望夫君仕途顺遂的美好祝愿。同时,芙蓉即为莲花的别称,“莲”又往往谐“怜”之音,有爱恋怜惜之意。这样看来便不难理解本诗主旨的解读角度之一“思妇念夫”——即采莲女子睹物思人,想念身处异乡的夫君。这也是对《诗经》莲花意象原型的转喻使用。第二,采芳寄情是古人常见的表达情意的习俗。我国古代采撷花草以赠亲友的习俗在《诗经》中便可窥见一二,如《邶风·静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和《郑风·溱洧》“赠之以勺药”,足可见得当时男女相恋、人际交往中都常将花草赠予对方,以表真挚的情谊。第三,以莲花为代表的香花美草是美好品格的象征。“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一句点明了采摘芙蓉时所处的环境,周围诸多香草环绕,而主人公偏偏对芙蓉情有独钟。王逸在《楚辞章句》有云:“善鸟、香草以配忠贞……”《古诗十九首》亦深受《离骚》影响,在此也可将莲花意象理解为爱情忠贞不渝的高尚品格的象征。此外,本诗的作者是东汉文人,结合时代背景知人论世,也可考虑莲花意象与身处政治漩涡中的文人之间的类比关系,而这层关系与《楚辞》是密不可分的。
二、溯源《楚辞》:莲花与文人
屈原的《离骚》是《楚辞》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对其进行研究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如果说《诗经》对莲花意象的使用还停留在其外形表象,那么屈原在其诗歌中则赋予了莲花真正的灵魂。除《离骚》外,屈原的其他作品,如《九歌·湘夫人》“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九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招魂》“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等都出现了莲花的身影。屈原在使用莲花意象时,大多都是与诸如白芷、木兰、蕙、茝、杜衡、秋菊、薜荔等其他香草意象一同使用。他继承《诗经》中“比”“兴”的创作手法和“香花美草”的意象,在诗赋中大量使用“香草美人”作为原始意象抒发自己的情感,构筑了一套完整的比兴象征
体系。
屈原通过“引类譬喻”,以种种外貌鲜妍芳香,内在洁美性灵的香花美草来“以配忠贞”,营造出灵巧神妙的意境,为作品增添浪漫色彩和丰富内涵。在他的笔下,莲花此类香花一则是士大夫言芳行洁、高风亮节的象征;二则香花与稗草对立,象征着政治斗争中对峙的忠臣与佞臣,是政治命运的象征物。
荷衣在身,意在遁世归隐。《离骚》中“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一句,是屈原以上衣下裳的芳洁来喻示自己内心的洁净,象征自己洁身自好的精神品格。莲叶与莲茎“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虽生于泥淖却挺拔而洁净,这就是屈原所追求的一种虽处于尘世却独立保持着高洁的境界。而这一袭荷衣是他“退将复修吾初服”,为归隐所裁制之衣。“初服”即出仕前的服饰,比喻原先的志向。此后,“返初服”便有了辞官归田之谓,而“荷衣”便成为隐士的象征。例如,卢象《送綦毋潜》“会有征书到,荷衣且漫裁”;崔国辅《石头滩作》“且泛朝夕潮,荷衣蕙为带”;王昌龄《送欧阳会稽之任》“应须枉车歇,为我访荷裳”;刘长卿《喜朱拾遗承恩拜命赴任上都》“诏书征拜脱荷裳,身去东山闭草堂”等,可见“荷衣”“荷裳”所指代的弃仕归隐之意味。
采莲在手,意在闲适隐居。文人之间“采摘莲花互赠”的行为本身就具有特别的象征意味。不同于《诗经》中先秦人民“采芳相赠以寄情”的风俗,屈原的楚辞中的文人采莲有更特殊的意义,莲花代表着美好的品格,那么采撷莲花这类香花也成为文人“重之以修能”的外化表现。随着诗歌史的发展,文人的采莲行为逐渐表现为对一种“遁世离群,悠然自适”避世生活的追求。例如,钱起《送虞说擢第南归觐省》“爱君采莲处,花岛连家山。得意且宁省,人生难此还”,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诗十首》“悠悠泛绿水,去摘浦中莲。莲花艳且美,使我不能还”都是借由采莲来营造一种淡远宁静的田园意境,表达对山水田园生活的深切眷恋。王维在隐居田园后,也创作了描写采莲人的《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莲花坞》:“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其以轻松自然的笔调,写出采莲女们虽然辛苦劳作但仍然热爱生活,珍惜美好事物的品质,同时也朴实自然地表达了对闲适生活的喜爱。
香草与稗草被屈原人格化,香草代表品行美好的忠贞之臣,稗草代表败德辱行的奸佞小人。在《离骚》中屈原这样痛斥变节者的德行败坏:“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其采用比喻和对比的手法,不仅让人们对高洁品行和丑恶德行有了更鲜明的认识,同时也委婉表达了当时官场的情状,展现了忠贞之臣的政治命运。正是由于佞臣横行,小人变节而“失芳”,所以屈原自觉“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世风日下,尽管自己能坚守理想保持美德决不动摇,但徒留于此已然没有希望。他壮烈而决绝地表明心志,“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既然楚国统治阶级的刚愎使得他的“美政”理想无从实现,那么愿以死来殉自己的政治理想,明忠君爱国之心。
《离骚》是屈原置身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楚国“发愤以抒情”之作,其心迹和政治命运寄托于“香草美人”意象群而表露。以楚辞为滥觞,后代文人在使用“莲花”这一意象时往往也不局限于其表象,而是借物喻人,托物言志。莲花与女子形象的联结自《诗经》便有,花开繁盛比喻女子风华正茂,花叶凋零比喻女子年华老去,容颜衰败,这也是后代闺怨诗常见的表现手法之一。然而,受到屈原楚辞中“香草美人”意象系统的影响,“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世闺怨诗中的“美人迟暮”也往往是士大夫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壮心未展的命运写照。例如,李白的《中山孺子妾歌》“……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一贵复一贱,关天岂由身。芙蓉老秋霜,团扇羞网尘。戚姬髡发入舂市,万古共悲辛”,言说庭中的桃花李花虽开在初春时节,分外艳丽,然而贵贱又哪里是自身能决定的;莲花逢霜而衰败,团扇天凉就被闲置。即便得宠如戚夫人,也落得髡发入舂市的悲惨下场。诗人借由花朵比喻女子的荣华宠辱在于命运造化而非自身,又借此表达仕途的困厄与显达难以掌控。一句“万古共悲辛”道出了官场失意之人的苦闷与心酸。
三、结语
莲花在《诗经》中的意象原型具有女性意味,在屈原楚辞中的意象原型具有文人意味,这两种意象原型在先秦时期并显,共同构成了莲花意象在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原型意义。相较于《诗经》中仅是通过摹形拟态后取喻的女性意味原型,屈原楚辞中的莲花意象是建立在深入挖掘莲花的内在本质和气质基础上的文人意味原型,在审美意蕴上要更加深刻,也为后代文学作品中具有人格象征意义的莲花意象奠定了基础。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作者简介:孟延(1997—),男,河南郑州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