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红记》中“窗”意象的传情功能探析

作者: 武梦蕾

“窗”意象作为文学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中国文学史中频繁出现,或是在唐诗、宋词中作为抒情的媒介,或是在明清小说中参与叙事过程。孟称舜在《古今词统序》中从文体代兴论的角度明确指出诗、词、曲三者之间的继承关系,他提出:“诗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曲,词者诗之余而曲之祖也。”明清戏曲家多从诗、词、小说中汲取经验,将“窗”意象作为传情的工具引入传奇剧本的创作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被誉为“情史中第一佳案”的传奇《娇红记》。据统计,传奇《娇红记》中有26出以“窗”意象入戏,每出“窗”出现的次数不等,共计78次,仅《断袖》一出中便出现了12次。

传奇《娇红记》讲述申纯与王娇娘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窗”在剧作中不仅作为申纯与娇娘表情达意的主要场合,为二人的灵肉契合提供独特环境,还有不断制造与激化矛盾、为行文增加波澜的作用。但目前,学界对传奇《娇红记》的研究,多集中在人物、情节、主题等方面,还没有专门的论文研究“窗”意象的传情功能。本文试结合孟称舜的“传情论”及创作背景,探究“窗”意象在传奇《娇红记》中作为抒情媒介与叙事客体的传情功能。

一、借“窗”景传情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指出:“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剧作家代“人物”立言与剧中人物“代”剧作家“言”作为两种重要的话语言说方式,在戏曲中被广泛使用。孟称舜在传奇《娇红记》中以“窗”意象为联系剧中人物与剧作家的媒介,不仅通过“窗”景代剧中人物立言,还借剧中人物在“窗”边之景传达出作品的情

理观。

(一)借“窗”景代剧中人物立言

孟称舜在传奇《娇红记》中以窗及窗景为载体,将剧中人物之情寄于窗景及窗边活动之中,通过窗边景象直接或间接传达剧中人物之情。

传奇《娇红记》通过描写窗或窗景的曲词、宾白,直接传达出剧中人物的独处相思之寂寞、初次幽会之急切以及故人不再之物是人非之感。第二十出《断袖》中的曲词“玉人儿隐敛着双鬟向窗纱,盈盈的眼尾侵波盼望杀”以申纯之口描述娇娘的窗边独自等待之状,【绣带儿】一曲中,“我这里剪秋波望断花阴,你蓦地偷展窗纱”则是从娇娘的视角描述了申纯第一次幽会的窗边活动。这两处关于窗的描写中,分别以王娇娘与申纯的视角展现了对方等待第一次幽会的窗边活动之景,两人初次幽会的迫不及待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十六出《三谒》中,申纯第三次克服困难来到王家与娇娘相见,二人携手看到往日所题的窗诗后,申纯在宾白中以“旧馆窗几依然,所题诗句濡翰如新,岁月已迁,可伤人也”直接表达出了他在经历了情起、定情、求亲被拒之后,故地重游的物是人非之感。

《娇红记》通过剧中人物对同一件事前后态度的对比,间接传达出人物情感的变化。第三出《会娇》中,王娇娘初次登场唱“我刚在绣房中绣罢了锦鸳鸯”,讲述王娇娘作为闺阁女子在窗边绣鸳鸯的日常生活。而在与申纯初次相遇之后,王娇娘回到房中,关于绣鸳鸯的唱词变为“自情伤,今后呵,甚心儿向窗前重绣好鸳鸯”。这与娇娘初次登场时对待绣鸳鸯的态度形成对比,体现出娇娘已对申纯暗生情愫,她平淡的闺阁生活因初见申纯而被打破。

(二)借“窗”景为作者立言

孟称舜感怀晚明日益颓败的时风,企图将戏曲作为讽喻世人的窗口。在传奇《娇红记》中,孟称舜既通过“窗”将文本内的建筑空间分为“窗内”与“窗外”两个部分,又通过“窗”联系内外。“窗内”作为“理”的化身,“窗外”成为“情”的具象化展现,“窗内”与“窗外”对应着理与情、限制与自由。孟称舜通过“窗”意象将这两组二元对立的矛盾联系起来,使剧中人物之“情”处于“理”的范围之内,以此展现他蕴含在作品中的情欲道德化的倾向。

“窗内”在《娇红记》中象征着“理”与“节义”,代表着娇娘所受到的束缚与限制,身处窗内的娇娘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遵循大家闺秀的规矩。在娇娘与申纯感情发展的前半部分,只要身处窗内,娇娘的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礼制,甚至违背自己的本心。“窗外”对剧中人物来说象征着“情”与“自由”。窗外不仅有大胆追求爱情的申纯,王娇娘也可以在窗外独自绣花时,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如卓文君一般自求良偶的婚姻观。申纯逾窗潜到娇娘窗边与之会面,王娇娘偷潜出绣房从窗内走向窗外,正是二人追求爱情的过程。孟称舜通过人物在“窗内”与“窗外”的空间流转,既表现出对申纯大胆追求心上人、王娇娘勇于追求“同心子”爱情的肯定,又企图给二人曲折的爱情故事套上情与理统一的外壳,以达到讥讽时弊的目的。

二、借“窗”边叙事传情

“窗”最初作“囱”,指在房顶的天窗,是人类为了采光与通风而在建筑中设置的一个内外通透的孔,因此,窗本身就具有既阻隔又联系的矛盾属性。在叙事文学中,充作叙事客体的窗,既能因其阻隔功能而使矛盾情节跌宕起伏,又凭借其联系的特点而保证叙事流畅。传奇《娇红记》的窗边是娇娘与申纯追求爱情的重要地点之一,因既阻隔又联系的作用,其在剧中可以制造与激化矛盾,推动叙事向前发展,继而展现出剧中人物对“同心子”爱情观的追求与剧作家对大胆追求情爱的支持。

(一)“窗”的阻隔性

“窗”将窗内与窗外两个空间阻隔起来,闭窗则窗内人无法直接感知窗外的情景,窗外人也无法探知窗内的情况,容易产生误会。《私怅》一出中,娇娘叩窗呼唤申纯,却因闭窗无法得知申纯醉酒沉睡,误以为申纯薄情,要扔下衷肠。在一次又一次的叩窗中,娇娘心中的猜疑递增,二人之间的矛盾激化,而矛盾产生的根本原因正是娇娘对“同心子”爱情的追求。

(二)“窗”的联系性

王娇娘与申纯将“窗”作为寄托情感的媒介,通过以窗题诗的方式传达内心情感,使叙事内容递进与转折。《和诗》一出中,娇娘看到申纯在窗上所题之诗,才明白了申纯之情,而申纯看到娇娘所和之诗才发现娇娘同样有情。二人以“窗”为媒介实现情感交流,推动情感进一步发展。而娇娘在窗边题诗传情之后,回到“窗内”便矢口否认,态度突然转变。娇娘在“窗内”与“窗外”态度的变化引起申纯的困惑,才有了接下来《期阻》中申纯在娇娘窗边吟诗的试探。《要盟》中娇娘在窗上所题的断肠诗,不仅表达了她对申纯不忠的痛楚,还促使二人去花园赌誓。“窗”既可以在娇娘与申纯之间形成阻隔,又可以作为寄寓二人心理变化的载体。通过以窗题诗,申纯与娇娘可以直接感知到彼此的情感变化,使情感递进。

(三)窗边窥视与窃听

飞红作为传奇《娇红记》中的重要人物之一,不仅是剧中窗边窥视与窃听行动的主要发起者,还是生旦爱情主线发展的重要推动者,她的行动中同样蕴含着孟称舜的思想倾向。《断袖》一出中,申纯夜中逾窗与娇娘在熙春堂幽会,孟称舜并未直接描述二人的欢情之景,而是以飞红与小慧在窗边蹑手蹑脚偷听来进行侧面展现,巧妙避开了暗场中申纯与娇娘的恩爱之状。在申纯恋恋不舍与娇娘辞别之际,飞红与小慧冲上场,调侃申纯作为读书君子却做出如此勾当,并扬言要告知夫人,惊得申纯急忙求饶,而在飞红松口时,申纯又立即抵赖。这一连串的转变使得一个幽会被发现而惊慌失措、借机抵赖的既滑稽又可爱的书生形象展现在读者眼前。飞红窗边偷听的蹑手蹑脚之态以及由偷听引起的申纯态度的转变,都使夜中男女窗边幽会被发现这一严肃事件变成喜剧性场面。由此可见,孟称舜对于申纯夜中逾窗与娇娘相会这一大胆叛逆的行为,并不是持批判的态度,而是支持与赞扬二人主动追求情欲的行动。

三、孟称舜以“窗”意象传情的文化成因

(一)情欲道德化的“传情论”

孟称舜在对《智勘魔合罗》的评点中,从戏曲作为代言体艺术的角度明确提出:“曲之难者,一传情,一写景,一叙事。然传情与写景犹易为工,妙在叙事中绘出情景,则非高手未能矣。”他主张将传情、写景与叙事有机结合,在剧作的写景与叙事中传情。孟称舜自小受到儒家思想及父亲耿介性格的影响,他的传情论中带有鲜明的情欲道德化的趋向,他所宣扬的是情与理统一的、从一而终的情理观。传奇《娇红记》以“窗”将叙事空间一分为二,将“窗内”与“窗外”分别作为理与情的具象化展现。娇娘追求爱情的过程始终徘徊在“窗内”与“窗外”之间,她大胆与叛逆的行动也处在“节义”的范围之内,不论是她对婚姻合法性的追求,还是她誓死不改嫁的贞节观,都体现出其对于“情”的追求始终在“理”的范围之内。孟称舜借戏曲作为讽世的窗口,通过“窗”意象为娇娘与申纯的爱情披上“节义”的外衣,企图通过才子佳人故事讥讽晚明时弊。

(二)叙事空间的限制

《娇红记》中,由于王娇娘是未出阁的闺秀,她的活动空间局限在王府之中,她与申纯这一外来男子私下交往时,需要遵守男女之大防,只能在王府较为隐蔽的地方幽会,因此《娇红记》中的叙事空间较为单一。孟称舜创造性地利用“窗”阻隔又联系的特性,不仅为王娇娘隔窗观景抒情提供了审美间隔,还在有限的叙事空间内,利用飞红在窗边的窥视与窃听形成限知视角。通过飞红将窗内与窗外两个空间相联系,既丰富了叙事内容,又延展叙事空间。《断袖》一出,在同一场景中形成两个叙事空间,一个是窗内娇娘与申纯幽会,另一个是飞红与小慧在窗外窃听。窗内的情节依靠窗外听者延伸,窗外的情节又依靠窗内之人发生,申纯出房门便将窗内与窗外两个叙事空间联系起来,使内外空间转换自如。

(三)观望却不能实现的创作实际

窗与门在建筑中都可以作为沟通内外的媒介,但在《娇红记》的戏剧情境中,窗更贴合孟称舜虽想通过戏曲讽世教化,但却只能观望而不能实现的创作实际。虽然“门”与“窗”是同类意象体系,但门作为出入口的作用更加明显。与窗相比,门代表了一种更自由、更直接的跨越方式,人类可以直接通过门从一个状态跨越到另一个状态。但在传奇《娇红记》中,王娇娘作为深闺女子与外来男子申纯交往时,需要保持一定距离。如果以“门”为沟通与联系二人情感的意象,则会违反男女之间交往的礼教要求,也有悖于孟称舜想要通过《娇红记》进行讽世教化的创作意图。

窗具有观望但不能实现的象征意味。开窗不仅是为了通风透光,更是为了观望外界。但观望者始终与外在世界保持一定距离,因此人通过窗户走出去的只能是思想与灵魂,而不是人本身。即使王娇娘可以隔窗对花浩叹、与申纯进行情感沟通,但她对于情欲自由大胆的追求,只能在浪漫主义层面实现,在现实生活中她与申纯不得不双双为情离世。孟称舜感于晚明日趋沦落的世风,想要以传奇《娇红记》为讽世的窗口,但他所要传达的宣扬人们真实情感的“笃于其性,发于其情”的主张,在晚明黑暗的社会现实中亦无法实现。因此,“窗”意象符合传奇《娇红记》的特定戏剧情境中王娇娘对于内心情欲的追求,也更适用于孟称舜利用写景与叙事宣扬情欲道德化的创作实际。

四、结语

传奇《娇红记》以“窗”为媒介,将申纯和娇娘之间的情感具象化,赋予“窗”主体化的人的情欲。剧作家借“窗”边之景代剧中人物抒发闺怨、寄寓相思,以“窗”边之事激化矛盾、推进叙事。剧中的“窗”不仅成为娇娘与申纯爱情产生、发展与结束的重要场所,还是二人追求道德化情欲的见证者之一。传奇《娇红记》中以“窗”意象传达出的孟称舜曲贵传情的戏曲观念,也影响了后世的戏曲创作。

(安徽大学)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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