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岭南儒学的崛起
作者: 徐新韵陈钦、陈元(简称“二陈”)父子是汉代著名的经学家,也是岭南第一批自觉的儒家文化传播者。其著述早已佚失,所幸《后汉书》中尚存二陈的三篇文章,通过三篇遗文,同时参考其他史料,考见二陈的生平事迹和学缘关系,可探析其经学思想,了解其在汉代儒学传承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对岭南儒学发展的影响。
两汉之际,随着中原诸多官员、名士、经学家等南迁,儒家文化在南越地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苍梧郡郡治广信是中原进入岭南西部地区的交通要道,为当时人文荟萃之地,也是岭南地区学术文化中心。二陈以文章经术闻名全国,是中原汉代儒学传承中的重要一环,是岭南第一批自觉的儒家文化传播者,引领着岭南儒学的发展。
一、陈钦、陈元生平
陈钦(?—15),字子佚,西汉苍梧郡广信县人,粤地最早的经学家,是《左氏春秋》的重要传人,著有《陈氏春秋》。
建国二年(10),北方匈奴犯境,十二月王莽派十二将,征讨匈奴,其中厌难将军陈钦从云中郡出击。建国四年(12)二月,陈钦上书说边关侵犯之事皆是孝单于栾提咸的儿子栾提角所为,王莽斩杀孝单于登于长安。天凤元年(14),谏大夫如普向王莽谏言,说军士久屯边塞,过于艰苦,值单于与汉和亲之际,最宜罢兵。王莽遂撤回边郡屯兵,免去陈钦等十八位征伐匈奴的将帅职务。天凤二年(15),单于咸要求将登的尸体归还匈奴。王莽恐单于咸怨恨,遂生讨好单于之意,故扣押陈钦,并以其他罪责使其下狱。陈钦对王莽失望至极,遂自杀。
陈元,字长孙,陈钦之子,东汉初著名的经学家,因其父任职之故,被任命为郎官。《春秋左传》(简称《左氏》)能立于学官,陈元可谓功不可没。光武帝即位后,恢复中央官学,设立五经博士,但未立《左氏》和《古文尚书》,古文经学被排斥于官学之外,这引发古今文派的冲突。建武四年(28),尚书令韩歆提议设立《左氏》等古文经博士;今文派代表人物范升上奏说《左氏》有“十四事”之问题,“不可录”的缘由“三十一事”等。范升与韩歆论争之际,陈元上疏反驳范升,力主立《左氏》博士。陈元与范升论辩多达十余次,陈元胜出,光武帝终允立《左氏》博士。太常选博士四人,陈元名列第一。
陈元为人耿直,敢于犯颜直谏。《经典释文·序录》云大司农江冯曾上书,建议让司隶校尉督察三公,事情下达三府,而光武帝亦不信用大臣、限制相权。对此,陈元上《请勿督察三公疏》,指出以臣为师的能为帝,以臣为宾者能称霸;举武王用太公为师、齐桓公用管夷吾为仲父、汉高帝优待相国等正面例子,以及王莽不信群臣的反面之例,说明“百官总己,听于冢宰”的合理性;认为人君患在自骄,不患有骄臣,失在自任,不在任人;主张人君应当修文武之圣典,承袭祖宗遗德,劳心下士,屈节待贤;否定“夺公辅之任,损宰相之威”,反对以司隶校尉督察三公的措施。
建武十五年(39)正月,陈元入大司徒欧阳歙门下,十一月,欧阳歙获罪被捕,陈元作《为司空宋宏下狱讼书》(已佚)为欧阳歙追讼申诉。欧阳歙死后,陈元作《为大司徒欧阳歙坐罪死上书追讼》(已佚),迫使光武帝赐棺,赠印绶、财帛安葬欧阳歙。陈元终因病辞归南返,不久卒于广信家中。
二、二陈学缘关系
《后汉书·陈元传》记载王莽曾从师陈钦学《左氏》,刘歆要求立《左传》为官学的建议,得到王莽的支持,王莽在学术上受陈钦的影响。
《汉书》(儒林传)云:汉代张苍(北平侯)、贾谊(太傅)、张敞(京兆尹)、刘公子(太中大夫)都研修《左氏》。贾谊作《左氏传》训诂,并传授于贯公,又传王博士,其儿子长卿曾任荡阴令,传授《左氏》于清河张禹的长子……后来传授至尹更始,尹更始传于儿子尹咸,以及翟方进和胡常。胡常传授黎阳的贾护,汉哀帝时贾护待诏为郎,他传授苍梧郡的陈钦,陈氏又以《左氏》传授王莽,陈钦任王莽时期的将军,而刘歆师从尹咸和翟方进。由此可见传《左氏》者源于贾护和刘歆。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序录》亦记载左丘明将所作《左传》传给曾申,曾申传给吴起(卫人),吴起传授给儿子吴期,吴期传给铎椒(楚人),铎椒传虞卿(赵人),虞卿传授于同乡荀况,荀况传于武威的张苍,张苍传授给洛阳的贾谊,贾谊传至自己的孙子贾嘉,贾嘉传授于贯公,贯公传授给自己的儿子长卿,接着传于张敞和张禹,张禹又传给尹更始,之后,尹更始传授于儿子尹咸,以及翟方进和胡常,胡常教授给贾护,贾护传授给陈钦。《经典释文序录》与《汉书·儒林传》都大体梳理并叙述了陈氏经学师承脉络,屈大均《广东新语·文语》中的记载亦与上述陈述相似。可见,自张苍起,传播《左氏春秋》者皆在汉代,陈钦是这个传承链中重要的一环,二陈皆修古文经学经典《左氏春秋》,陈钦在传承脉络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
陈元是著名的《左传》专家传父业,从事训诂,在当时与桓谭、杜林、郑兴都是学者们尊崇和效法的对象。陈元著有《左氏同异》,另有《陈元集》,皆佚失。光武朝,陈元请立《左氏》学,作《请立<左传>疏》,又请勿令司隶校尉督察三公,作《请勿督察三公疏》,上述两篇疏议现存于《后汉书·陈元传》。
陈元对汉代古文经学《费氏易》的传授和兴盛作出了很大贡献。据《后汉书·孙期列传》记载,刘秀时期范升传授《孟氏易》,而陈元和郑众传授《费氏易》,之后经学家马融也传播《费氏易》,马融传授于郑玄,郑玄创作《易注》,荀爽创作《易传》,包括陈元在内的众家大力传播《费氏易》,《费氏易》由此而兴起。
三、二陈经学思想
汉代经学重门派相传,汉哀帝时,经学家刘歆总校群书,发现被公卿献入秘府、出自民间屋壁、用古代文字书写的古文经,与今文经传本不同,上书《移书让太常博士》,提出将《左氏》和《古文尚书》等古文经立于学官。这遭到今文经学派的强烈反对,两派论争主要集中在《公羊春秋》与《左氏春秋》之争上,陈钦与刘歆主张一致,皆提倡《左氏春秋》。
陈钦曾向王莽传授《左氏春秋》,因其解说经义与他人有异,故自名《陈氏春秋》,此为其儒学思想的集中体现,可惜早已亡佚。《春秋·哀公下》记载:“十有四年(481)春,西狩获麟。”对此记载,诸家有不同的阐释。《公羊传》解释道:麟是仁兽,有王者在就出现,没有王者就不出现。《左传》则记曰:十四年春,在大野(山东巨野一带)狩猎,叔孙氏管车马的官鉏商获得了麟,以为是不祥之兆,就把它赐给了虞(官名)人。仲尼看到了,告诉他这就是麟。
《春秋》仅记载西狩获麟一事,今文经学《公羊传》尽情阐述其微言大义,认为麟是仁兽,其是否出现与有无王者有关。《左传》则将此事作为一段历史记载下来。汉代《左氏》传者的注疏又有很大不同,多家认为孔子作《春秋》是“修母致子”,帝王受命以火德,立嫡则子以母贵,立庶则母以子贵,故麟为祥瑞而来。而陈钦的注疏回归《春秋》客观之本义,东汉许慎《五经异义》记载了陈钦对于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之事所作疏文,即奉德侯陈钦认为“麟,西方毛虫、金精也。孔子作《春秋》,有立言,西方兑为囗,故麟来”。许慎称刘向、尹更始等皆以为吉凶不并存,瑞灾不兼有。今麟为周异,不应是汉室之祥瑞的象征,知麟应孔子而至。郑玄以为修母致子之说,不如立言之说周密。陈钦认为麒麟只是出自西方的一种动物,孔子作《春秋》是著书立说,记载获鳞事实属正常。由此可看出陈钦的注疏不作牵强释义,注重史实,以经为史。
陈钦与刘歆出自同一师源,并支持刘歆,两人经学思想极为相近。刘歆作《移书让太常博士》云:以往缀学之士分析文字,用“烦言碎辞”,到老也不能穷通一艺,信口而说,生硬沿袭所传;或怀有妒忌之心,“不考情实”,人云亦云,雷同相袭,《左氏》不传《春秋》;而今则不然,“深闭固距”,不肯尝试,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刘歆此篇移文论证了《左传》等古文经的合理性,主张立《左传》和《古文尚书》等古文经博士。由此可推测陈钦应当赞同这些观点:反对抱残守缺、因死守今文经而排斥古文经;反对“绝灭微学”“党同伐异”,主张打破门户壁垒,存数家之言,允许各学派并存;批判雷同相从,主张考察实情,遵从真理;主张官学当吸收民间私家之学;反对以“分文析字,烦言碎辞”之法传承经学;反对“信口说而背传记”。凡此种种,当时在反对今文经中有进步意义。
陈元继承并发展了陈钦的经学思想,在京城洛阳以授徒为业,传《春秋左氏学》。当时名儒范升上奏并认为《左氏》浅薄,不该立,陈元作《请立<左传>疏》上疏反驳道:众家沉溺于自己所习,固守旧闻,执着于所传授的虚言之辞,并不是采用亲见实证的方法。《左氏》实为少数人研习,故被其他传家所遮蔽。至高境界的音乐不合众人的听觉习惯,所以伯牙绝弦;极珍贵的宝物与众人所好不同,所以卞和泣血、悲无知遇。仲尼有圣明德行,但不为世容,何况是竹帛余文,它被雷同者排斥。私下看到范升等人上奏说《左氏春秋》不可立,还说至太史公便相违背,有四十五事。照范升等人所言,前后相悖,断章取义,且用轻慢微词。寻找缺点,挑取破绽,掩盖其弘美。如果先帝所行而后主必须照做,那么盘庚不会迁都于殷,周公不当营建洛邑,陛下不当都山东,所以明者有独见,不会因朱紫而被迷惑;听者能独闻,不会在清浊之间产生错误,所以离朱不会因为巧眩而移目,师旷不会因为新声而改变听觉。要分明黑白,立《左氏》,用来解释先圣的积结,淘汰学者的累惑。
陈元驳斥了范升所谓左丘明无传人、《左传》及太史公违戾事、立博士“非先帝所存”等论点,指出范升文章自相矛盾,他们热衷于琐碎问题,忽略大是大非和正经大义,掩盖了经学之弘美,批驳范升等人保守狭隘的立场。陈元坚持实事求是,力争立《左传》博士,认为左丘明至贤,亲受于孔子,《左传》当为“至宝”,不应受到抑制。通过《请立<左传>疏》和《请勿督察三公疏》,可看出陈元观点如下:一是反对沿袭守旧,而应适时求发展,批判当时今文经学家“沉湖所习,玩守旧闻”,以盘庚迁于殷,周公营洛邑,刘秀都山东等例子,证明求新和发展是常有之事;二是反对虚言传受之辞,重“亲见实事之道”,主张实证;三是反对随波逐流,要有独见,认同“明者独见”“听者独闻”,说明独见者经常面临困境;四是主张辞合经传,事须稽古。
陈钦、陈元为代表的“经学”呈现出轻灵简易的特点,为东汉古文经之压倒今文经奠定了基础。自二陈之后,《左传》在学术上的地位日益显著。陈钦和陈元父子是广东最先大力倡导《春秋左氏传》的学者,屈大均称陈氏父子为粤地“人文之大宗”,他们开风气之先,在岭南发展与传播古文经学,开创了古代岭南学术的历史先河。之后,对于二陈极为崇拜的岭南学人传承古文经学,使古文经学能在岭南经学发展中一直居于优势地位。
(星海音乐学院人文社科部)
基金项目:广东省2020年度课程思政建设改革示范项目“大学语文(艺术类)课程思政项目”粤教高函【2021】4号。
作者简介:徐新韵(1976—),女,安徽蚌埠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文献研究。
责任编辑 高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