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审美活动中的卡塔西斯之用
作者: 崔晓艾卡塔西斯,即拉丁文katharsis的音译,亚里士多德在其悲剧美学思想中赋予卡塔西斯崭新的意义。在后世的解释流变中,这一概念被赋予净化、宣泄、陶冶之意。在文学审美活动中,卡塔西斯的这三种解释有不同的重点:净化强调道德境界的提升;宣泄注重强烈情感的释放;陶冶则强调情感趋于中庸。因此,在文学审美活动中,卡塔西斯不仅可以使审美主体获得美感,而且有调适审美主体心理,使其心理恢复健康的作用。
文学作为一种审美艺术,具有认识功能、教育功能和审美娱乐功能,认识和教育功能都是建立在审美娱乐功能的基础上实现的。审美快感引起的身心愉悦,不仅能够使其他功能以“寓教于乐”的方式顺利达成,而且对于文学审美活动主体有调节情绪、实现精神超越等作用,这一作用在西方文艺理论中被称为“卡塔西斯”。虽然卡塔西斯并不是亚里士多德首创的概念,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论及悲剧的作用时把卡塔西斯引入其中,才引发了后世学者绵延不绝的讨论和研究。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认为,悲剧的作用是“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卡塔西斯)的语言”。由这一定义出发,经过长久的学术研究与论争,关于卡塔西斯内涵的界定,较为稳定统一的解释包括净化、陶冶和宣泄三种学说。在文学审美活动中,这三种学说的作用各有其妙。
一、净化之用
净化说的源头要追溯到古希腊的美学家柏拉图。柏拉图认为人们遇到灾祸时会有“感伤癖”,但这种“感伤癖”会被理性压制,使感伤变得有节制。同时,他把人的非理性情感贬斥为低劣的人性,那些写低劣人性的诗人要被赶出理想国。为了保证道德教育的正确性,要对诗人的作品审查,这个过程就是“净化”。基于此,亚里士多德提出悲剧的“卡塔西斯”之用,反对老师柏拉图对诗人的偏见。他以悲剧具有“净化”效果为由,认为悲剧诗人不应该被认为是在创作有害低劣的文艺作品而被驱赶。
我国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把“卡塔西斯”翻译为“净化”,其含义接近情感的宣泄,即本能的潜在能量得到了适当的宣泄。而且,他进一步认为卡塔西斯并不只是简单地保持审美主体的心理平衡、宣泄本能的冲动,而是在艺术审美中,把情感力量推向崇高的境界,唤起主体的生命力和精神超越感,由此指出艺术审美中的卡塔西斯作用能够激发审美主体的崇高感和道德感。这是把个体的普通情感宣泄净化提升到了人格超越的道德情感层面。其演进路线为通过个体的艺术审美活动,触发卡塔西斯的净化作用,从而提升审美个体的道德境界。这就从客观上明晰了艺术作品的伦理道德教化价值和社会效用价值。
文学作品中塑造的英雄形象能够被赋予更深的意义,便有卡塔西斯的作用。英雄形象不仅有文学价值,而且有重要的精神价值。从古至今,文学作品塑造了大量英雄形象。例如,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虽然是神,但是却支持凡人,帮助他们把火带到人间,结果自己被绑在高加索山上,遭受老鹰啄食肝脏之苦。普罗米修斯在英雄叙事中被塑造为崇高形象,读者在感受其痛苦时,不禁会对其行为产生膜拜之情,赞叹其坚强的意志,以及为真理不惜牺牲自己的高尚情操,从而激起读者向往崇高、向往真善美的精神
力量。
文学作品中的英雄形象是以振聋发聩的形式使读者精神得以净化,从而提升其崇高的道德境界,而文学作品中的普通人物形象以平易近人的方式同样可以激发读者的积极情感,使其懂得生活的真谛。例如,余华的《活着》中,福贵的一生经历坎坷,陆续失去所有的亲人。读者一方面感叹其悲惨的生活遭际,另一方面则会被其坚韧的生活态度所感染,从而由衷地意识到,生存的最大意义便是活着。在阅读体验中,读者的心理活动先是同情共感,陷入低沉悲观,接着又会赞叹福贵面对陌生人的询问,云淡风轻地描述自己坎坷人生的态度,整个审美心理发展经历了低落、伤怀、振奋、希望等阶段,卡塔西斯的净化作用微妙地贯穿在读者的欣赏体验中,最终使读者反思自己的生活态度,唤起珍爱生命、好好活着的精神力量。
二、宣泄之用
早在古希腊,希波克拉底学派的著作中就提及:“通过卡塔西斯把多余的部分疏导出去。”这种说法认为卡塔西斯是一个医学隐喻,亚里士多德借助这个隐喻,把悲剧对观众情感的作用比作泻药对身体的泻导作用,也即后世学者提出的卡塔西斯可以理解为发散,类似宣泄之意。就此而言,古希腊学者认为悲剧诗人可以如治疗身体病痛的医生一样,通过卡塔西斯宣泄内心郁积的情感,达到治愈精神的目的。在朱光潜看来,情感的宣泄就是本能的潜在能量得到了适当的宣泄。他认为压抑情绪和欲望是危险的,会引发精神疾病,所以要创造宣泄情绪的机会,这就给文学审美活动的存在提供了充分的
理由。
文学作为审美的艺术,情感性是其显在的特征之一。作者把情感宣泄在作品中,表现为一度创造,读者在阅读中展开二度创造,以同情共鸣的方式体会作者客观化的情感,其中卡塔西斯的宣泄作用便体现出来。
在“一度创作”方面,古代文论中提出的“发愤著书”“不平则鸣”“愈穷则愈工”等学说,无不是强调文学创作背后情感宣泄的动机,其明确表达了情感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动力。“愤怒出诗人”说则是把文学创作的情感宣泄作用强调到了极致,如《红楼梦》的写作。《红楼梦》讲述了四大家族的兴衰,以及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婚姻悲剧,是史诗性的长篇巨著。作者曹雪芹把经历富贵生活、家族落败、穷困潦倒的人生之后发出的强烈感慨,悉数倾泻在《红楼梦》中,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作者的肺腑之言和浓烈情感。
在“二度创作”方面,如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从文本自身的角度看这首词,作者用庭院之深、帘幕之无重的形象,使读者脑海中浮现一位女子独坐家中,凝望远方却视线不清、方向不明的画面。女子在疑问之时,发现夫君徘徊于青楼,进而愤怒之情物化为“雨横风狂”。最后,深居闺中依附男性的可怜女子无奈地把求助的目光移到灿烂春景上,伤春之感呼之欲出。在这首词中,一方面,读者可以通过作者形式化的情感书写体验到迷茫、愤怒、无奈等情绪,产生共鸣,仿佛亲身经历了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使自身郁积的无形的情绪得以显现,并借助共鸣得以宣泄;另一方面,有相似人生体验的读者则带着自身的前理解,在阅读中又一次“锻炼”了情感,这些基于个体发生的“普遍审美情感”,可以有效地调适读者或强或弱的
情感。
在古希腊悲剧中往往会设置两种敌对力量,一方是英雄,一方是不可抗的命运,《俄狄浦斯王》便是这种情况。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发展,俄狄浦斯虽在拼命抵抗命运的掌控,但冥冥中仍然被命运所降伏。对立双方的斗争越趋于白热化,观众的情感共鸣越强烈,观众会感到俄狄浦斯的痛苦也变成了自己的痛苦,在心理上不由自主地与俄狄浦斯成为战友,对抗命运这个敌人。然而,命运的强大和不可测与人类的渺小产生强烈对比,使观众体会到深切的无力感和恐惧感,进而对俄狄浦斯产生怜悯之情。此时,观众内心郁积的情绪也得以宣泄,快感油然而生,从而获得心理疗愈。
三、陶冶之用
亚里士多德最早从美学的角度在《诗学》中对悲剧进行了定义,认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的语言”。其中提到的陶冶即是指卡塔西斯,但其意指净化,而非现代意义的陶冶。我国的学者罗念生率先把卡塔西斯翻译为陶冶,其他学者如伍蠡甫、胡经之等也认同这种说法,这就使卡塔西斯的含义除净化和宣泄外,又有了陶冶之意。罗念生在《卡塔西斯笺释》中提出:“我们姑且把‘卡塔西斯’译为‘陶冶’,把悲剧定义中的‘使这种情感得到卡塔西斯’改为‘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他认为陶冶就是让人的情感在艺术审美活动中得到锻炼,过强或过弱的情感得到调适,形成适度的怜悯与恐惧之情,即中庸之道。他反对强调情绪净化和宣泄,这种观点与亚里士多德作为中等奴隶制贵族倡导的政治中庸原则一致,从理论上更契合亚里士多德文艺观的
初衷。
从文学审美活动中卡塔西斯产生作用的机制来看,首先是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投入情感,把自身的情感形式化,使作品成为作者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并通过艺术技巧使其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其次读者通过审美体验产生共鸣,引起复杂的情绪反应,读者的情绪和情感在作品有目的的“策划”中得以净化宣泄,其记忆、联想和想象等心理活动被激活,进而恢复理性并保持健康的心理状态。即经过了有目的的创作、唤起压抑或隐藏的欲望和情感、艺术手段引导、情绪调适这几个阶段,达到卡塔西斯产生陶冶作用的目的。但是,从效果来看,陶冶的结果是情绪趋于适度的平衡,而不是像净化那样导向道德的崇高境界,也不像宣泄那样使强烈的情绪得到释放。德国的美学家莱辛在其《汉堡剧评》中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怜悯不只是净化那些经常感到怜悯的人的心灵,也净化极少感觉到怜悯的人的心灵。恐惧不只净化根本不惧怕任何厄运的人的心灵,也净化对任何厄运,即使是遥远的厄运,甚至最不可能发生的厄运都感到恐惧的人的心灵。其明确表达了卡塔西斯的双向调节作用,而这一作用类似罗念生提出的陶冶作用,“过”与“不及”两种状态都应该适当被调整。
仍以悲剧《俄狄浦斯王》为例,贵族出身的俄狄浦斯试图摆脱命运的掌控,逃离自己的父母,但还是被命运带到了自己的国家,经历弑父娶母之痛。他最后兑现承诺,刺瞎双眼外出流浪,表现出敢做敢当的英雄气概。那些贵族出身的观众本为自己的生活无忧而沾沾自喜,在看到俄狄浦斯的悲剧后,居安思危,内心会升起恐惧之情,使恐惧情绪较弱的状态得以调整,达到平衡的情绪状态;而那些平民出身的观众,在生活中是被怜悯的对象,整日为自己贫困的生活而恐惧悲观,怜悯之情较弱,看到衣食无忧的贵族竟然也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进而会升起怜悯之情,使怜悯情绪较弱的状态得以调整,情绪也可以达到平衡。
四、结语
最早产生于悲剧美学的卡塔西斯概念,在后世的不断解读和充实中内容更加丰富和多元,其中核心的净化、宣泄和陶冶三种解释是具有代表性的学说。在文学审美活动中,卡塔西斯的这三种作用各有体现:净化趋于道德境界的提升,宣泄注重强烈情感的释放,陶冶则强调情感趋于中庸。从这些意义上说,卡塔西斯有助于帮助审美主体塑造健康的心理和健全的人格,从而达到以美育人的目的。
(周口师范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度河南省科技厅软科学项目“后疫情时代高校大学生心理健康问题的审美疗愈策略研究”(232400410260);2022年度周口师范学院课程思政教学改革研究项目“美学视域下汉语言文学本科专业课程思政教改研究”(SZIG2022002 )。
作者简介:崔晓艾(1972—),女,河南洛阳人,硕士研究生,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