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瓶子,寻找出路”

作者: 何康歌

主体建构是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小说《我带你去那儿》中的叙事主线。主体在建构的过程中,通常会经历缺失、觉醒、深化等环节。小说中的女主角阿尼莉亚在经历了一系列精神层面的暴力之后,陷入了主体危机,但她通过寻找父亲的旅程观照自身,直面阴影,最终完成了主体建构。阿尼莉亚主体建构的过程体现了欧茨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探索和女性主义的思考。《我带你去那儿》因为意识流写作手法弱化了时空概念。本文通过探索小说中的三个意象:名字、身体、自然景观,解析阿尼莉亚主体缺失和建构的过程与原因,展现欧茨对女性的关切、对女性主义的思考和对现实主义的批判。

关于欧茨是否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与传统的女性主义小说家不同,欧茨并没有在她的作品中一味塑造进步觉醒的女性形象,与之相反,欧茨热衷于描写暴露在暴力环境下的懦弱、顺从的女性。虽然有些学者认为,欧茨并不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但是大部分学者还是认可欧茨的女性主义表达,因为欧茨通过激烈的暴力书写呼吁读者关注女性面临的社会困境,体现了欧茨对女性的关怀。《我带你去那儿》以女主人公寻求身份认同但不断失败展开叙事。小说从头至尾都没有告诉读者女主人公的真名,她叫阿尼莉亚只是因为同学们想不起来她的真名随便取的名字。阿尼莉亚缺少母爱,成长过程中被父亲和祖父母忽视,被兄弟欺负,从小孤僻;进入学校后,她加入了女生教会,渴望通过和学校里最优秀的女生交往获得价值,但因为她不愿意像其他女同学一样成为派对中的交际花,渐渐被孤立,所以她无法从同性身上找到认同感。被女生教会开除后,她迫切地想要成为研究生马修斯的女朋友,但是这段爱情是畸形的,在马修斯有意识的打压下,阿尼莉亚越来越怀疑自己,她因为无法获得自我价值而迷茫挣扎。在经历来自家庭、同学、爱人的伤害后,阿尼莉亚通过奔向年迈的父亲的旅程,观照自身,和成长的阴影和解,重新完成了身份构建。小说最后,女主人公通过写作改善了窘迫的生活状态,通过写作她也逐渐认识自我,实现人生价值。本文从姓名、身体及自然景观这三个意象切入,分析书中主角面临的困境、主体丧失和主体逐渐建构的过程,探究欧茨对社会的批判,对女性的关切和对女性出路的探索与思考。

一、身份的剥夺:名字的失去

“被命名是个体获知的语言伤害的最早形式”,《我带你去那儿》的女主人公从出场就是一个“无名氏”的形象,她被同学和教师随意命名,学校里没有人叫对过她的名字,阿尼莉亚也因此感到孤独与彷徨,这为其身份危机埋下伏笔。名字的失去具有很明显的象征意象,人类通过“观察动物,为动物命名,为自己争得了主体地位”。命名行为确立了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同理,名字的剥夺也是一种价值取向的表达。学校里所有人都能随意给阿尼莉亚取名,说明阿尼莉亚一直处在客体地位,被边缘化,她的精神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深究阿尼莉亚被排挤的原因,首先在家里作为女孩的阿尼莉亚就被父亲忽视、兄弟排挤,甚至外祖父母也不喜欢她,原生家庭的创伤使她形成自卑且不善与人交往的性格,而这样的性格又不符合当时社会对女孩的期盼,所以恶性循环就此造成。其次,她被边缘化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她内向、不漂亮,却非常聪明,比她两个哥哥都擅长读书。这些都不是一个20世纪60年代的“好女孩”应该具有的特质。阿尼莉亚的出现无疑是对当时的男权规则的挑战,她虽然独立自主,却难以规训,在传统父权社会背景下不能被接受。于是书中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同时向“离经叛道”的女主人公举起了“刀”。阿尼莉亚在学校和家中一直被认为低人一等,她也在他人随意的评价和贬低中越来越怀疑自己,所以她的主体危机是必然的。

女主角的困境也展现了社会上大多数不符合社会预期的女性会面临的境遇,她们的成长可能会面对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排挤和孤立,这些排挤和孤立给她们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压力,于是很多女性强迫自己变成了社会期待的形象。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小说中还有一处关于女生教会的学姐和学妹的对比,已经毕业投身于家庭的学姐比还在学校的女孩子们更温和与木讷。这说明家庭给女性带来的是更严苛的规训,在家庭和社会的双重规训下,女性越来越失去生命力,成为父权社会中听话的木偶,女性因为社会规训,变得服从温顺,这一情节揭示了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家庭关系是为父权社会服务的这一残酷现实。

二、价值的重建:身体的表达

“身体既是一个被表现的客体,也是一个有组织地表现出概念和欲望的有机体,两套表现系统相互缠绕和重叠……社会身份有很多就是关于我们怎样察觉我们自己和他人的身体的。”福柯的身体政治理论认为,身体带有一种权力关系,身体表达了规训与被规训、主客体关系。受福柯影响,在第二波女权主义思潮后,女权主义者就开始思考女性身体和女性权利之前的关系。女性的身体常常被要求柔软纤细,以被保护者的身份登场才能获得关注。“我知道我的身子并不招人喜爱,所以我也不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女孩。”欧茨在小说中多次描述了阿尼莉亚因为身材长相的原因不被别人喜欢的事实,也就是说,一个没有拥有“完美”身材的女性,权利总会被剥夺。

压垮阿尼莉亚主体意识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和马修斯畸形的恋爱。因为想要获得马修斯的注意,阿尼莉亚强迫自己改变,她的身体变得不是自己的,而仅仅是马修斯希望的身体。但恰恰就是在这种绝境下,身体的表达也成为阿尼莉亚重获价值的希望。身体政治意识指“个体在身体被控制、侵犯与规训的条件下,如何有意识地利用被摧残、被毁损的身体来行使自己的权力,重建被贬损的主体意识,从而改写或重新确立自己的身份”。曾经在面对来自家庭的伤害时,阿尼利亚剪掉了自己的头发,“每一声用力的咔擦声都让我感到更轻松一点,更自由一点”,伤害自己使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让她获得了自由和表达自己的契机。也正是因为阿尼莉亚剪掉了自己的头发,第一次有人看到阿尼莉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这是她构建自我价值的第一次尝试。在阿尼莉亚被同学排挤歧视时,她也潜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体弄得更糟糕,这些行为都是阿尼莉亚通过对身体的摧毁,重新确认自己是与众不同个体的价值。和马修斯恋爱却被他厌恶时,阿尼莉亚面临着更严重的主体危机,这时她再一次企图通过身体改变维护自己岌岌可危的主体。阿尼莉亚“享受”男性凝视带来的痛苦,也“喜爱”与马修斯痛苦的性爱,因为这些身体上的痛苦,能让阿尼利亚确定自己的女性身份。这些有意识地针对身体的自虐,让阿尼莉亚在最迷茫的时候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正如波伏娃所言:自我意识的存在在于意识到自己既是世界上的一个客体,同时也是一个能够赋予意义的主体。对自己的伤害是阿尼莉亚赋予自己意义的第一步,她的主体在这些痛苦中苦苦挣扎,正是这些痛苦让她不至于完完全全丧失自我,为后文她主体的重新构建埋下伏笔。

三、自我的回归:环境的隐喻

在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影响之下,自然和女性都处于客体地位,“女性与自然的关联有着长远而深刻的历史和文化渊源”。所以在文学作品中,自然环境往往与女性命运息息相关。在《我带你去那儿》中有两处具有明显隐喻意义的环境描写,这两处情节暗示了阿尼莉亚的主体重建。第一次环境描写在阿尼莉亚因为和马修斯的关系而精神上备受折磨时,她站在位于峡谷上的独木桥上,冬天她看到“一片新月状的荒芜之地”,这表明阿尼莉亚因为畸形的关系,精神已失去活力,但是欧茨又笔锋一转,在四月,阿尼莉亚看到“结了冰的溪水终于融化了。黑黑的水在下面滚滚流过,像条愤怒的动脉”。欧茨暗示了阿尼莉亚主体重建的希望,而这时恰好是阿尼莉亚开始反省她和马修斯的关系,逐渐意识到马修斯不过是一个普通学生,失去他也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严重的影响。第二次环境描写在阿尼莉亚寻找父亲的过程中,从东部去西部的路程中,她看到群山屹立,视野广阔,红色的岩石仿佛蕴含着无尽的能量,这样的风景让“你不禁意识到风景是有生命的,流露着生机”。阿尼莉亚探访父亲的旅程实际上是与自己的成长阴影和解的过程,成年后的阿尼莉亚看到病弱的父亲,童年时坐在沙发上沉默但又不喜欢她的父亲形象逐渐烟消云散,她也终于意识到,她一直过的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才能左右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别人的评价根本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欧茨想借群山之景告诉读者,阿尼莉亚的精神恢复了生机,她的主体重建开始有了希望。

真正让阿尼莉亚的生活步入正轨的是阿尼莉亚在认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后,通过写书赚取了足够的生活费,她不仅能够通过写作写自己的故事,真正面对自己,也获得了经济独立,让她可以不用依赖别人生活,这时阿尼莉亚真正实现了主体重建。欧茨在《我带你去那儿》中的表达与伍尔夫的观点形成呼应,伍尔夫认为女作家需要自己的一间屋子才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女性也只有获得经济独立才能真正展现自己的价值。欧茨把目光聚焦到女性的身上,她没有过分强调女性主义的理论,也没有站在理论的制高点指责女性的懦弱和不抗争,而是关注到女性的困境,站在她们的立场考虑问题,并指出,女性要想获得出路,首先是要敢于面对自己,接受自己受到的伤害,承认曾经的失败,其次是女性要获得经济独立,才能真正实现主体构建。

四、结语

《我带你去那儿》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使读者更直观地体会到经历精神暴力的女性的心理。这一独具匠心的创作技巧更好地呼吁读者关注女性的心理创伤。该小说凭借细腻的心理描写,展现了女性的生存困境,体现了欧茨鲜明的“心理现实主义”写作风格。欧茨在她的作品中从来不塑造鲜明的“女权主义”斗士,也不高举女性主义大旗,相反,她用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女性生活的真实状况,如实反映她们在肉体抑或在精神上遭受的暴力。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中的隐喻意象,剖析女主角的主体构建过程,说明女性只需要关注自身,不需要社会赋予她们的种种身份,她们的存在本身就具有价值,体现了欧茨的女性主义立场。学界一般对欧茨的《奇境》《大瀑布》《他们》等作品关注较多,而《我带你去那儿》则很少有人关注,但是欧茨的作品意义深远,除了获奖作品外,像这些发表于欧茨创作中后期的作品,在艺术手法和创作思想上更加纯熟,在描写女性创伤、精神暴力等方面独具匠心。欧茨对于女性主义的思考,结合了其自身的成长环境和社会环境,所以她的作品值得从更多角度细细挖掘,其作品中显露的女性主义思想,也在西方女性主义作家中别具特色,深挖其思想,对读者思考女性主义也具有深远意义。

(南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创新实践项目“欧茨小说中的‘隐性暴力’书写研究”(KYCX22_3320)。

作者简介:何康歌(1999—),女,江苏南通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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