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天

作者: 埋名

 织天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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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延载二年正月初一,女皇武则天于神都洛阳自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诏令大赦天下,改元证圣,是为证圣元年。

自从女皇废唐建周后,天下承平日久,国泰民安,眼见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即将到来,志得意满的女皇要在紫薇明堂大宴群臣。女皇最爱的是少年英才,免不了令群臣即席赋诗,优胜者可获赐锦袍一领。

就在前不久的龙门诗会,监丞宋之问和左史东方虬就因为一件女皇赏赐的锦袍而大动干戈,这下可令管理天下织造的少府监官员颇为惶恐,眼下正忙不迭催促辖下织染署的女红,要她们无论如何都要在元宵节前交上来几十件上好的锦袍,以备女皇赏赐群臣时所用。

这下可苦了织染署里十几名当值的女红,连班辛劳,从早到晚轧轧的机杼声就不曾断过。虽说织染署内炉火熊熊,但毕竟洛阳城正值隆冬,室外滴水成冰,做得久了,女红们仍不免十指僵硬、神思倦怠。

单说这锦袍上的纹样,便有诸多讲究,有联珠纹、百鸟纹、团窠纹、散花纹,又讲究百花富丽、禽兽雄健、风景壮阔,这些整日困于斗室的妙龄少女哪见过这些珍奇瑰丽之物,起初对着窗外的梅花树绣了几件百花团簇纹的锦袍,又有那略通文字的照着书上的样子绣出些联珠鹿纹的锦袍来,接下来便不知再绣什么图案为好。

好在少府监的官员也没规定究竟要什么纹样,这些女红们休息的时候便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接下来做什么图案。有的说:“咱们接下来绣些四合如意、五福捧寿的纹样吧!”有的说:“不如绣个百鸟朝凤,圣上见了肯定欢喜。”立刻就有人嚷嚷道:“又不是给圣上穿的,大臣穿凤纹,这算什么意思?”又听到有人说起来:“不如绣些胡儿朝觐的图?正好过几天无遮会,街上有胡儿杂耍,听说最近流行这个。”接着就有人嗔道:“你呀,整天就只顾着玩,就数你绣得最慢了。”

这些女红们讨论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来,恰好已是深夜,一个女红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打了个哈欠,恰好望向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她灵机一动,开口道:“不如我们来绣些明月的图案吧,不管是春江月、还是百花月,绣起来既简单,又都是吉祥寓意。”

众女听了,顿时来了兴致,纷纷抬头比着窗外一轮明月在锦袍上绣起来,窗外的梅花树,也成了她们现成的素材。接连几天,每当到了夜里,女红们都开始偷懒绣起这些花月的纹样来,好在少府监的官员只在意她们完成的进度,至于绣些什么,只要还看得过眼,便马马虎虎将就了。

转眼已是元宵佳节,这天一早宫里宫外的杂役就都忙碌起来,四下扫洒布置,张灯结彩,就连洛阳城内的中轴大道——天街也有专人引水冲洗。这天街宽约百步,自皇城端门起始,经天津桥横跨洛水,直抵外城定鼎门,暗合天上昴宿、毕宿之间的天街方位,乃是洛阳皇城修建时天人合一的典型。

到了夜里,那些交完差事的女红们便早早来到天街,随着熙熙攘攘的游人们游玩起来。正值佳节盛会,又恰逢波斯、高丽、新罗各国遣使来朝,因此城内布置得更加豪奢,放眼望去,自端门至天津桥上华灯万盏,照得天街如同白昼一般,连天边的一轮明月都显得黯淡无光。天津桥头的酒楼里觥筹交错,河面的画舫里不时传来伴着琵琶的歌声。货郎挑着担子叫卖糍糕的吆喝、街边表演杂耍的胡儿敲出的激昂鼓点、游人们你追我赶的欢声笑语,共同构成了这辉煌盛世里的一曲雅乐。

“快看快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津桥对岸已经立起了两根长杆,足有六七十米高,一个眼尖的女红指着沿长杆缓缓向上扬起的巨幅白绢兴奋地叫道:“那上面有画啊!”

周围的行人也都注意到这一幕,纷纷驻足观看。随着夜风吹拂,那副白绢在桥头的长杆上缓缓展开,露出一副色泽鲜红、栩栩如生的巨幅佛像来,那画上佛像巨大无比,远远望去,恰如同佛祖亲登莲台现身凡间。见到如此盛景,歌女们都住了口,胡儿们也不再敲鼓,众人见了都啧啧称奇。

“听说圣上昨日在天堂礼佛,有佛像自地下涌出,按佛经所说,这是吉祥的神变啊,圣上很高兴,还重赏了随侍的薛师!”有几个小官员议论道:“这不,薛师又用刀刺破自己膝盖,用血画成了这幅几十丈长的血佛像,想必圣上在明堂见了,定然欢喜。”

这些官员所说薛师,正是深受女皇崇信的和尚薛怀义,当初女皇下令在皇城正中营建明堂时,便是由这薛怀义督建。这明堂又被称为万象神宫,是女皇武则天临朝听政之所,今夜的无遮会便要在明堂内举办,只是此时女皇率领百官前往龙门礼佛未归,还不知何时召开。

这佛像与皇城内灯火辉煌的明堂遥遥相对,明堂侧后方,又有一座更高的佛塔,那佛塔号称高达千尺,远远看去好像连通天地之间,因此得名天堂,又号通天浮屠,如今一轮明月正悬于塔后,皎洁的月光将这座佛塔的轮廓照映得无比庄严。

“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驾到!闲杂人等,尽速回避!”众人正抬头看,忽然见天津桥上一阵骚动,两队骑兵当先冲散天街上的游人,随后是高举着旌旗的六行步甲侍卫,众游人见了,知道是去龙门礼佛的女皇銮驾到来,便一起退到天街两旁跪下。随后大队人马依次经过,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更别说抬头看了,只听得马蹄声乱响,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恰在此时,呼的一声响,就如天崩了一般,眼看着一道旋风平地而起,呼喇喇迎面卷来,直吹得人仰马翻,万盏华灯应声齐灭,只剩天边一片赤红。唬得街边众人三魂丢了两魂,那还顾得上冲撞了銮驾,忙抬头看时,只见宫里佛塔上火起,转眼间便烧得如火柱一般,噼剥声里,一座千尺楼台,瞬间化为乌有。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奇灾吓得如痴如呆,忽然好似漫天飞雪,头肩上早已落了一片白,回头看时,只见那画着血佛像的白绢被暴风撕裂成几百片,飘散在空中、河面与众人身上。

眼下正值元宵佳节,却接连出现如此不祥之兆,街上众人发声喊,哪还顾得了什么圣上什么大驾,纷纷四下逃散,就连女皇的侍卫亲随如今也只顾自行逃命,天街上又无灯火,顿时乱作一团,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

那几名女红自然也被卷裹在汹涌人潮之中,其中年龄最小、又最爱玩闹的女孩只顾着偷看銮驾里高高在上的女皇究竟是什么模样,刚瞧见女皇一身冕旒,便被涌过来的人群踏倒,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此香消玉殒,其他同伴下落如何,也再无人知晓。

唐亡后,《旧唐书》中如此记载此事:御医沈南璆得幸,薛师恩渐衰,恨怒颇甚。证圣中,乃焚明堂、天堂,并为灰烬。

2

红颜枯骨不过白云苍狗,转眼已是公元一九七九年的夏天。这一年国际局势瞬息万变,注定是风云际会的一年。

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成立不过四年的洛阳广播电视台的领导审时度势,决定“抓热点、讲故事、做新闻”,用领导的话说就是,“这个洛阳古时候的事情嘛,也要好好讲一讲,现在这个全国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这个旅游这一块也要发展起来嘛!小白同志,组织上决定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你看咋样?”

坐在会议室角落里正埋头记录会议精神的小姑娘愣了一下,从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硬皮笔记本上抬起头,见参加会议的领导、报社的主编都盯着她看,顿时涨红了脸,连连点头道:“好!”

这位当时才十八岁的小姑娘姓白,据说是香山居士白乐天的后人,单名一个铃字。白铃自打高中毕业,便进了洛阳广播电视台,成了跑社会、生活方向的实习记者。

就在这年夏天,西工区建筑机械厂家属区扩建,施工队在地里挖出几方厚重敦实的绘像青砖,洛阳博物馆汉唐佛教文化的专家徐金生闻讯赶来,当场辨认出这些青砖是唐朝时的文物。

再比对地图上北邙山、洛河走向一算方位,徐金生不由得暗自心惊,他认为此地正是隋唐、武周时期洛阳紫薇皇城中心,这里出土之物绝非等闲。徐金生立刻上报有关部门,很快得到一纸批文,洛阳唐城考古队就此成立,由徐金生亲自带队、主持发掘。

当今正值改革开放,社会发展的主流是令人欣慰的。但随着大潮的涌动,亦有一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沉渣重新泛起,一些时常游走于豫陕地区的文物倒爷也打起了这批地下文物的主意,虽然不便亲自动手,但他们手下一些不法分子早已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得知这一消息的洛阳广播电视台派出记者白铃,随考古队同吃同住,对此次考古发掘做全程专题报道。

于是在七月里的一天上午,白铃换了一件白色衬衫和时兴的碎花裙子,挎着一个军绿色的包走进了考古现场临时搭建的帐篷,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唐城考古队的负责人。

徐金生那年三十七岁,高个、圆脸、戴一副黑框眼镜,一副学者派头。见白铃走进来,他先是有些诧异,推了推眼镜,这才站起身来,“哦,你就是洛阳台的白铃同志吧?欢迎欢迎!真没想到会是位女同志啊!”

他后面这句是对旁边满头乱发的壮汉说的。壮汉闻言冲白铃咧嘴一笑,白铃见他披着件蓝色运动衣,敞怀露出里面的白背心,一身被晒得黝黑的横练肌肉,活似一头狮子,心里便有些惧他。

白铃正不知该如何招呼,老徐已经绕过桌子,握住她的手,“白铃同志,我叫徐金生,是咱们唐城考古队的负责人,你叫我老徐就行。”

老徐一指旁边的壮汉说道:“这位是我的忘年小友,姓雷,叫健生,别看他长得黑壮,他可是附近六十二中的历史老师呢!”

“妹子,我大不了你几岁,你叫我雷哥,或者老雷都随你!”名叫雷健生的壮汉哑着嗓子笑了几声,伸出手和白铃握了握,“正好是暑假,我在家也坐不住,就来考古队当个编外人员。”

“两位领导……”白铃话还没说完,老雷就开口道:“哎哎哎,用不着这么客气,何况我也不是他们考古队的人。”

“啊,好……好的。我是洛阳广播电台的记者白铃,接下来这些天我要采访和记录咱们唐城考古队的发现,到时候在广播、电视上做宣传,让全国人民都了解咱们洛阳的历史文化,更好的建设发展……所以……希望能得到各位的支持。”白铃有些局促地自我介绍道。

“小白同志,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咱们用不着再说那些虚的。”老徐耐心地等她说完,神情郑重地抬起头,“接下来的一个考古勘测期里,请你积极采访、写稿,把唐城考古队的所有发现都如实地报道出来,让有关部门了解到我们在这里考古的重要性,为我们考古队争取到更久的考古时限。”

“嗯,我会的。可是……为什么要去争取更久的考古时限?”白铃想要拿笔记下来。

“因为在这里的考古工作对洛阳很重要,对中国历史也很重要!”老徐手按着桌子郑重地说道:“我们能在这里多发掘一天,就能更接近那些辉煌的过去,那些证明‘何以中国’的过去。”

白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老徐摘下眼镜说道:“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考古队的一员了。”

老徐又转头看着一边的老雷问道:“你看让小陈带她怎么样?”

“啧,那个家伙……那是个这……”老雷一龇牙,甩了甩食指和中指,这手势在洛阳是说一个人刺头,白铃当然看得懂,“人倒是不坏,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就是为人不行。”

“年轻人嘛,总会有这段日子。何况小白是位女同志,他也该让着点吧。”老徐想了想,对着帐篷外叫道:“小陈!叫下小陈!让他过来一趟。”

外面立刻有人答应了,过了不一会,一个瘦高的大男孩甩着胳膊,大步走进帐篷来。他穿一身没领章的绿军装,挽着袖子,攥着拳,一副战天斗地的派头。

大男孩走进来,先瞥了一眼白铃,这才看向坐在桌后的老徐,“徐队,找我?”

“哎,小陈,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洛阳广播电视台的白铃同志,是来采访我们唐城考古队的。”老徐又指着进来的大男孩对白铃介绍,“白铃同志,这位是我们队里第一个考古专业的大学生,叫陈凡,去年年底刚到我们队。你在考古队期间,就跟着他。”

白铃微笑着主动朝这个大男孩伸出手“陈凡同志你好,往后一阵子要劳你照顾了。”

没想到陈凡哼了一声,索性把双手背在身后,瞪着眼对老徐说:“这是怎么个意思?眼下那么多前期工作还等着我,你让我抛下工作去带人参观?我又不是导游专业。”

老徐见白铃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尴尬地挥了挥手,“这样吧,就当我给你放几天假,你负责的工作,我和老雷来替你做!”

“那我还不如回家休息呢,我从吉林回来到现在,总共才回家三天。”陈凡啪啪踮着脚,敲着地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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