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丹的时光谜题
作者: 侯艳妮
1
方波告诉李小丹他要去照顾赵雪萍。
为讲这件事,方波稀罕地起了大早,现磨了豆浆,还做了水焯白菜丝,唯恐清淡,炝了好些干红椒,虽添了醋,味道仍旧辛辣呛鼻;一盘小葱拌豆腐,颜色清白分明,十分夺目;李小丹自学自制的萝卜笋干,方波也拿出来当作佐菜;还有一碟冷熏烤肠,切得匀称齐整,显得做饭的人极有教养。
李小丹的饭才吃到一半,方波已经喝完最后一口豆浆,他来不及抹净嘴边残留的浆沫,便把碗往桌上搁,不过没发出一点声响,显得小心翼翼。如若往常,他都是很痛快地撂下碗再抹把嘴起身离开。今天,至此,方波放下碗,提了口气,才说:“小丹,那个——赵雪萍出点状况,婷婷来电话,让我也去……”李小丹正嚼着一口菜,她顿了下,抬眼看对面的人,那双眼睛垂着,看不到里头的东西,于是看向饭桌,清瓷白碟,四盏两碗,早已狼藉,再看那只碗的碗壁上隐约挂着浆沫的痕迹,曲折蜿蜒,扑朔迷离,几小撮咀嚼后吐出来的烤肠渣,脏兮兮地贴在旁侧,有点扎眼。
方波刚才的情状,使李小丹有点想笑,难为他如此处心积虑,这简直让她心生快意。方波看李小丹不说话,便接着说:“赵雪萍病了,我可能也要去看看——可能要一段时间……”一段时间?是一天三天,还是一月三月,或者是一年三年?赵雪萍是谁?跟你方波是什么关系?跟我李小丹是什么关系?李小丹在心里恨恨地发问。菜已嚼得稀烂,却咽不下去。
赵雪萍生病的信息是从方婷婷的朋友圈看到的。方婷婷发了一张赵雪萍输液和一张赵雪萍抱着婴儿时期的自己的照片,配的文字是“祝福母亲身体健康”,标点是个虔诚的手印加三颗心。不几天,方婷婷过来吃饭,临走时,对方波说:“爸,我妈住院了,我得去医院照顾她。”方波没说话,站在一旁李小丹先开了口:“婷婷,你妈要不要紧?你是该去看看她。”方婷婷回去后,李小丹找出家里的一张折叠床,她想着到了医院可能用得上,然后打电话让方婷婷来取。那天,李小丹帮女婿把折叠床从二楼往下搬,并招呼着放进车里,等了好一会,方婷婷才下楼。李小丹知道方婷婷是和方波说了些与赵雪萍有关的话,他们不让她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故意给他们留下空间。这些年,她一直明白,不去挑明罢了。一直到方婷婷和女婿离开,方波都没露面。李小丹责怪方波:“你怎么不下去送闺女呢?孩子也挺可怜的,要不,你也去医院看看。”方波正在看电视,没接话,李小丹便有些悻悻然。是啊,方波和赵雪萍都离婚了,你李小丹脑子进了水,让自己的男人去照看别的女人!
李小丹看到方波手里已经提着一包东西站在了客厅往门口拐角的地方,那儿离餐桌不过四五步,可方波没过来,就那么远远地跟李小丹“传递”消息。方波一边摸索口袋,大概在找钥匙,一边跟李小丹讲:“小丹,婷婷发消息说定好了去北京的机票——赵雪萍去看病,我也去——你在家照顾好自己”。方波在跟李小丹告别。方波说完那些话,还想说什么,努力了下,却开不了口,他看李小丹,可李小丹的头转向了另外一侧。门已打开,方波往出走,又转身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对着李小丹的方向说:“我把钥匙放在家里啦。”随即两声“哗啦哗啦”,钥匙落在了门厨的钥匙斗里,接着“嘭”的一声,门关上了。方波走了。李小丹的心,被一块巨石砸得粉碎,无有定形。
三年前,李小丹嫁给了方波。方波离异,带着闺女方婷婷。
认识方波时,李小丹已经过了四十岁,妥妥的大龄剩女。方波比李小丹大一轮,里外翻转,正正好一个巴掌再另借两根手指。方波不显老,若不按身份证上的数字倒推,谁也看不出他已是满五十三,虚五十四岁的人了。单看样貌,除了眼睛细小些,其他都很周正。尤其脸皮子,好像熨帖过的绸缎绫罗,十分地光彩,大概因为讲究饮食,也可能是肚里的油水多,撑了起来。身材有些发福,却不让人反感,唯一遗憾的是头顶靠前的头发有些稀薄,每天都要揣几分小心,唯恐梳头时掉落一根半根,细心程度不亚于呵护秀发的女人。方波是办公室熬文件的出身,平常说话行事,总带着些谨小慎微,看人时,眼里透着阅尽世故的淡定,看似没认真看,倒已把什么都预料下了成本和出处,以至于有无行情发展,全看他的个人意愿。
关于为何离婚,依方波的说法是,前妻爱钱,他满足不了,所以只能各走各的阳关道。方波跟李小丹交待自己的同时,把前妻也冷静客观地剖析了一番,类似讲股票行情。方波最后讲到方婷婷,讲方婷婷时,方波身子往后靠,嘴角往上扯,脸部肌肉有些微松懈,注视李小丹的眼里多了一层内涵。方波讲方婷婷一年后大学毕业,谈了男朋友,准备好要结婚的。李小丹听完,笑了笑,答应两人交往一段时间看看。诚实讲,李小丹除了介意方波离过婚,其他方面都还挺满意。
李小丹记得母亲曾经跟她讲过命的问题。母亲讲:“命呐,有好有歹,有苦有甜,选哪一个,其实都是自找的。自己的命,自己消受,谁说也无济于事。” 李小丹想自己认识方波兴许就是她的命。遥想当初,方波在李小丹眼里,先是一座山,她自己是绛珠草,山那么高大,草那么柔媚;后来,方波成了一阵风,她便成了杨柳枝,风摆弱柳,轻盈婀娜。李小丹赴汤蹈火、义无反顾地臣服在方波的山脚下,沉醉在风起云涌般的“命运交响曲”中,以至于,到了后来,不知哪里挑起了一点火星,风势失去定法,仿佛群魔乱舞,燃烧起整片山林,发出阵阵爆裂之声,唯独李小丹身处其中,浑然不觉。
得知李小丹和方波谈恋爱时,母亲曾眼含热泪,强忍不甘,声声泣血地警告她:“你,到时候,别事到临头,让人说你瞎了眼!”
李小丹若是瞎了眼,那可太令人遗憾了。李小丹算不上美人,却长了一双含情裹意的美人眼,瞧人时,似窝着一汪水,不小心对上了,会让人忍不住再盯一两下,也许能瞧出个啥究竟来。从小到大,所有见过李小丹的人都说她的眼睛好看,真好看,可再好看,也不过用来看东西,当然,还要认路,不单认路,很多时候还要识人。李小丹无比清楚自己的好处所在。认识方波后,被他提说过好几回,自己被李小丹的眼睛勾了魂了,一脚踩进泥潭,彻底拔不出来。李小丹不悦被比作泥潭,可情动之后,坦诚相见之际,被方波如获至宝地死盯着,上下打量,左瞧右看,眼神里的热望和欲念,简直令李小丹恍惚。
李小丹的命,让母亲认准了,“就是个睁眼瞎的命”。瞎命,也是李小丹自己选的,甚至还拼上了要死要活的架势。李小丹那会的心劲儿大得哟,赛过了八头牛,谁出面,都说不下来,谁的话,也撼动不了李小丹的意。简直油盐不进!天皇老子的意思都不管了,何况亲娘老子。李小丹对着母亲摆出“就是火坑也往里跳”的架势,家里的水果刀是李小丹唯一的“同谋”,好几次李小丹把刀横摆到脖梁,让父亲的血压激荡得如沸腾的茶水,一再翻滚。母亲恨不得把李小丹的脑浆搁进油锅,可脑浆比鹅卵石还硬,炸翻天,也熟不了。李小丹要去给人当“后妈”——亲亲生的,在身上背了九个半月的肉,掉落下来又养了四十年的女儿,要当人的二婚老婆,要去做“后妈”!天下哪个父母愿意看女儿走这条路呐!真是恨铁不成钢。合该李小丹是当“后妈”的命,合该李小丹命中必有此劫。李小丹不知道,当初她眼里冒着的炽烈的爱情之光,映在母亲眼中,像刀劈斧削;曾经她为爱奉献一切的架势,如万只狼爪刨着母亲的心,鲜血如注。
父母亲抱着李小丹会回心转意的希望,一直到和方波吃饭那天。李小丹在电话里通知方波请客。电话拨给母亲,父亲便也收到通知,于是俩人刷了一块八角的车费,挤公交车,人挤人,一直没有座位,站着挨过了八个站名,又走到饭店,说是308号房,又爬了三十六个台阶。夏末秋初,暑热未散,出了两身汗,好不容易坐进冷气习习的包厢。服务员倒了两杯茉莉茶水后就退了出去。房间里,除了暗红绒布罩着的大桌大椅,只剩下两对挂满问号的眼睛。半小时后,李小丹和方波才现了身。李小丹解释说方波要开会,散会迟了。李小丹可真没出息。
饭吃了起来。方波作为李小丹的恋爱朋友,请客吃饭也正常。赴这个约,允这顿饭,都是给李小丹面子。属实人老了,想什么都简单了些。那天,母亲塞进嘴里的菜没超过三口,便感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而父亲,举着方波敬过来的酒杯,放下,举起,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李小丹居然已经和方波领了结婚证!李小丹真是胆大包天呐!幸亏没有外人,不然,让他们往后如何见人。饭是吃不成了,只好回家。回家时,方波开车,李小丹坐副驾驶,父母坐在后座,一个瞅左边的路,一个瞧右边的路,像两个吵完架的孩子。一路上,谁也不开口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李小丹才觉出了自己的不妥。方波比李小丹聪明,闭着嘴,半字不吐。来的时候,八站路;往回走,还是八站路,却好像走了八辈子那么长。
一桌饭换了一本结婚证,一桌饭把李小丹的半辈子搭了进去。
那一桌饭,对方波来说,不简单;对李小丹来说,也不简单;唯独对于父母来说,简单得过了头,简单到了侮辱的程度。事后,母亲想,这天下所有的饭其实都是有来头的,要么充饥,要么借吃饭的样子,预谋说个什么事。饭,哪有那么好吃的?请客?哪有那么多的客可请?总要让你为吃进去的饭付出点代价。
这顿饭后,关于方波的讯息,被李小丹彻底释放,生活的潮水随之奔突翻跃,势不可挡,叠起了波浪的天梯,裹挟所有人,奔向未知之境。
2
方波走了,去看赵雪萍了。
李小丹仍坐在餐桌旁。她认真地想,却想不明白——一直到窗外罩上一层黑纱,雨丝飞扬起来,她仍然没想明白。不知何时,李小丹已经站到窗前,她看向窗外,窗外的雨,裹挟着街灯的微光,晕出温柔的意境。雨轻柔地落,敲击地上的积水,荡漾出依稀的波纹。在李小丹看去,这么一会功夫,雨水和街灯,街灯跟雨水,都仿佛有了情谊,它们缠绵在一起,多么不可思议。她想自己和方波虽然共同生活了三年时间,度过了一千多个日夜,看了几遍冬去春来,雨住叶落,花谢花开,却好像什么也没留下来。
小时候逢下雨,李小丹总要穿着母亲买的粉红橡胶雨靴去上学,她一路踩雨,“吧唧”一声,“吧唧”又一声,水花四溅,脚下仿佛盛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她无比欢快地欣赏,跳跃得更加起劲,总是不觉就到了学校。多么珍贵的年少,多么无忧的快乐。如今,李小丹的鞋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靴,却没有一双那样的雨靴,可就算她买到了那样的雨靴,也跳不出那样的水花舞蹈了。
夜晚的凉意渐渐袭来,李小丹察觉自己正穿着一双露趾的丝绒拖鞋,双脚冰冻发麻,她看一眼脚上的拖鞋,猛然提起,拖鞋飞了出去,砸在饭桌一角。李小丹光脚在家里走,每一步,每一脚,都生硬沉重,好像陷进深坑,需要费很大力气才拔出来,可就算拔出来,仍旧拖泥带水,泥泞不堪。李小丹的脚下再也开不出美丽的花,她的眼前一片迷蒙混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得知李小丹和方波已经领了结婚证,父母无力回天,只能听之任之,再听李小丹说她同意了方波不办婚礼仪式的决定,母亲更加彻夜难眠,心碎欲裂。
办不办仪式,对于父母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可方波的态度,方波家里的大小人物,老的少的,所有人的态度,令母亲深深地失望。这么大的事,方波一个人做主,没一个人出来为李小丹说句话,全躲在暗处,任李小丹杵在前头充当英雄,血溅沙场。母亲的不平不甘,有力无效,只得跟父亲发火:“多大年纪的老姑娘怎么了?岁数大怎么了?岁数大也没结过婚!方波凭什么不考虑李小丹?凭什么只考虑他自己?二婚怎么了?妻妾成群还三叩九拜,明媒正娶呢?凭什么不办婚礼?不办婚礼就不要娶老婆啊!”母亲越想越恨,恨李小丹不争气,恨李小丹眼里出气,恨李小丹胳膊肘往外拐,不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说到底,真到了那个时候,方波家里谁认她,谁服她,谁可怜她!
从这件事上,母亲对方波产生了失望,同时认定他有着数一数二的狡猾。她只恨自己坐月子时没多吃点补脑子的东西,生了一个糊涂到了顶点的李小丹。
转眼到了年关,方波让李小丹去方家过年。
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已经做好过年的准备。小区里放假了的孩子们在空地里玩炮仗,空气里游走着各种团圆的味道。李小丹说她在单位值班,到饭点会回来吃饭,挂电话前,补充说方波也来。母亲看着父亲,父亲也回看她,两双无比沧桑的眼睛,对视着某种无奈。停了一会,父亲披衣服出去,说再买几个菜回来;母亲则把炸过肉的油晾在一边,拿出泡好的花生和莲菜,分别装了两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