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荫
作者: 王国华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已出版《街巷志:一朵云来》《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街巷志:深圳体温》等二十余部作品。
千日红
汽车一掠而过。隔离带中的千日红,印在我脑子里,随着车轮继续往前走。
那么一大片千日红,可以盛下多少个灵魂啊!
相较其他花草,千日红体形更像人。筷子般粗细的茎,高可及膝,头顶一花朵,圆球状,鹌鹑蛋一般大小,手感有点硬,紫色居多,红色亦常见。看上去颇类儿童画中的“小人儿”。简单一个头颅,身子纤细,叶如四肢,风一吹,头动手动脚也动。隔离带中那一片,就像成千上万的“小人国”中人,整齐排列在一起,是在集体等待什么,还是开大会呢?
千日红的花,干后不凋,经久不变,故名。
传说中,神人李玄本为翩翩少年,一日灵魂出窍,叮嘱徒弟看好自己的尸首,七天后返回。最后一天,徒弟有急事离开,尸体遭火化。李玄的魂灵四处游荡,见一乞丐横尸路边,只好投身而入,聊以寄托。此为后来人们见到的铁拐李形象。
千日红比铁拐李可好看多了。不肯凋零的它们,应该是在等待孤魂野鬼。
我也要留个遗嘱,让亲人在客厅里种一株千日红,等我。
火炬花
第一眼,就觉得火炬花酷似某种物体。想起来了,盥洗室里常用的刷子。一只只细长的花蕾,组成一个圆柱形的毛刷,顶在长柄上。触碰一下,果真有塑料一样的手感。太阳当空照,炙热。几位本地老年妇女,裹着头巾,手持一个小铁铲,蹲在那里栽种花草。见我拍照,用蹩脚普通话说,很漂亮吧!很漂亮吧!
半红半黄,一株挨着一株。远处的白云正一团一团向这边跑来,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跟前。我真担心走近了被火炬花点燃。云彩是易燃物。
火炬花极扎眼,却不宜栽种于正中间。那些绿围绕着它,不太服气,似乎吃亏了。而它看上去气场也不够大,不足以压住周围的一切。
它只能林立在整片绿地的边缘,既好看,又没地位,像衣冠楚楚的门童。
海芋
我不敢确定这是花还是果实。但我就是想称它为“花”。
路边,几片硕大、油亮的叶子,小伞一般。阳光铺上去,令其半明半暗。它们兜住一根绿色旗杆,上面顶着个红色的棒槌。再形象一些,就是玉米穗。籽粒饱满,明亮的红。用手捏捏,较软。不敢再捏,直觉其不善。后来查资料,海芋确实有毒。
多好啊,没有花托,没有花萼和花冠,没有花蕊。集体柔媚中,一个粗粝乃至粗俗的家伙,拔剑四顾,懵懵懂懂,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花朵的世界因此而圆满。我蹲下身反反复复打量它。想象在微信上晒出来,一定有那“聪明人”告诉我,海芋开的花是另外一种颜色,吧啦吧啦……
烦人。
蟛蜞菊
蟛蜞菊三个字比较生僻。我喜欢如此对人介绍:该植物别称“路边菊”,皮实,南方北方都可生存。长相么,绿汪汪的草上,长一个缩小版的向日葵。巨者,不超过一元硬币。
黄色的花瓣儿,常常被视而不见。好颜色太多了。黄色本身不吃亏,但太小就吃亏。
大片大片的蟛蜞菊,匍匐于地,填满了各种花朵和树木之间的空隙,扮演过渡带的角色。热烈的事物高潮已尽,灰飞烟灭之时,它们还在悄悄爬行,为下一个热烈作铺垫。
蟛蜞菊浑身都是药,治疗感冒发热等多种病症,可鲜吃可干吃。深圳最常见的植物数三个,其中一定有蟛蜞菊。只是人们喜欢仰头看花,很少有人低头凝视它。
红掌
据说红掌只能看不能摸,一摸即死。莫非人的气息不适合它?那么,为何还要养它,在卧室里,在办公区里,在公园里。人来人往,岂不全是它的毒药。
应是出于对红掌的喜爱与呵护。幼时长辈不让摸这个不让摸那个,担心手下没轻没重,伤及对方,亦自伤。
红掌名“掌”,其实心形,略似椭圆。形容为蝴蝶,也说得过去。绿色的叶子中,某一片叛变为红色。细长、淡黄的蕊,宣示自己之不同。
毫无戒备地伸展,那是善意、示好、示弱的伸展,仿佛一只猫或小狗,躺下露出肚皮,尾巴摇来摇去。
它绝不会突然打你一巴掌。即使你摸了它。
红掌革质,若塑料做成。越看越像。手感更像。我相信最初它的心是软的。被周围的环境威压,露媚态、显怪态,天长日久,越来越假,真话都像假话,真花都像假花。
琴叶珊瑚
见琴叶珊瑚,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词:鸡蛋花的孩子。
同一时间开放。鸡蛋花五瓣儿,琴叶珊瑚也是。鸡蛋花厚实,它也是。鸡蛋花深红渐粉,它也是。鸡蛋花灌木,它也是。鸡蛋花的枝干扭曲而硬,它也是。落在地上,鸡蛋花不散,它也是。
不同之处:鸡蛋花大,它小。鸡蛋花高,它矮。
看一看高处的鸡蛋花,再看看低处的琴叶珊瑚,仿佛妈妈领着女儿。风一来,女儿作势要跑,妈妈在后面追。风停了,它们都站住,依然互相看着。妈妈年轻,女儿乖巧,如果头上再扎个小辫儿,就更好看了。
花朵是枝头钻出来的吗?窃以为,有一些是胎生的。花朵们也有初恋,谈情说爱,蜜蜂替他们传递纸条。受孕后,肚子渐渐变大,以叶遮身,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夜半时分,一朵小花从母体中脱颖而出。那一刻,整个天地为之静止。一首无声的歌曲回旋于虚空之上。
有风如车,将其运送到旁边的枝头上。微曦,露水渐渐在新生小花上聚集,淌下,仿佛给婴儿洗礼。小花干干净净。
琴叶珊瑚出世后再也不肯长大。有妈妈守候,为什么一定要长大呢?人类那里,母亲既盼着孩子长大,又担心其长大离自己而去。自私与期待相互纠结。鸡蛋花全无此种忧心。
女儿出世的一刻,即母亲出世之时。此后,母亲一辈子是不变的母亲。女儿是一辈子不变的女儿。模样不变,大小不变,由此生发的暖意与对视,也不变。
直到有一天,她们一起落在地上。空荡荡的枝头,依然摇曳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树下的她们,如躺在枕头上的母女,悄悄搂在了一起。
醉蝶花
一个残忍的比喻:把十只蝴蝶的翅膀揪下来,重新粘在约半米高的绿色枝干上,形成一蓬松的花球。二十个翅膀,各携带一根细长的花蕊,仍呈飞翔的姿势,此即醉蝶花。单看每一瘦削的花朵,凌乱中有序;远看一大片,万蝶飞舞。或白色,或粉色,或紫色,分区划片,成群结队。
蝴蝶飞入浑不见。
枝干上,长满细毛一样的软刺。两根手指头轻轻捏一下,极不舒服的痒。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夏日骄阳似火燎,汗满额头。我蹲下身,凑近了去闻那花儿。怪怪的味道,在现实中寻不到准确的对应项。若牵强给个答案,大概是稀释了的花大姐味道。
对不起,我要取消开头那个比喻。
海芒果
海风吹,满头汗水顿消。海风吹,隐隐清香袭面,海水的腥味也遮不住。
前海湾,珠江口,我见到了海芒果。像树不是树,像灌木不是灌木,介于二者之间。丛丛密立,高可盈丈。离荡漾的大海三米远。下面是乱石,无处下脚。水中站着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红树,它嫉妒逃到岸边的海芒果吗?
窄叶油亮,密密麻麻,衬托出一朵朵精致的白花。五瓣儿,极像旋转的风车。更奇者,蕊中粉色打底,内有一微型黄色风车。不知是花瓣风车孕育了蕊中风车,还是蕊中风车延伸出花瓣风车。
其果实,绝类芒果,或因在海边,命名为海芒果。
余素闻其名。该物种浑身上下,花、叶、果实、根茎,均剧毒。误食,死亡概率很大。某年,新闻里的标题是某某海边“惊现海芒果”,以此提醒不知底细的行人和游客。
海芒果旁边,各种植物生长茂盛。有邻若此,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鬼针草
耿立兄说,我认识它。名为鬼针草。
两人在海边,边走边拍各种植物。鲜艳者络绎不绝。唯此野草,触目皆是,越多越视而不见。远望是野草,细看还是。
耿立兄说,它可以煲汤。我们学校多得是。喝过一次,上瘾了,经常采摘。老梗太硬,能入菜入药者,乃顶端的嫩芽。他随手掐下几棵,被我放进口袋里。
查资料,鬼针草为民间常用中草药,有散瘀活血的功效,主治上呼吸道感染、咽喉肿痛、疟疾等,亦可外用治疮疖、毒蛇咬伤、跌打肿痛。一位同事,出身潮州中医世家,一同走路,时不时在路边揪下一片草叶或小花,说,这个可以祛湿,那个可治感冒。随便一株花草,都如自己的手指头般熟悉,令人不明觉厉。认识了鬼针草,我也有了自信。
方形的茎,少见。草上有花。黄色花蕊,一小坨;白色的几个小瓣儿,倒仰状。花虽密,依然是点缀,无法带着一束一束的草走出荒地,走向花坛中。
返家,掏那几棵嫩芽,有针状物被带出,扎在口袋里,需认真摘取,差点刺破手指。应是种子,像苍耳一样粘身即走。鬼针草之得名,定与此有关。
无缘无故想到一句话:在街上看他一眼,就跟他走了。
龙船花
一个球,两个球,三个球,成百上千个绣球。花朵长成圆滚滚的球状,也真费了心思。一片片浅红小花瓣相互依偎,谁高谁低,谁举起胳膊,谁弯下腰,像经过精心演练,杂技一般。定型后,都不再动。绣球结扎在灌木上,排列于路边,高者齐腰,低者及膝。一路走过去,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
该花盛开之时,正逢南方赛龙舟时节,故名。龙船花形成一条隔离带,下方是条小河。隐隐有歌传来:“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美人蕉
小区附近一条臭水沟,治理完再污染,污染完再治理,如此反复。忽一日,河中淤泥清走,注入净水,波光粼粼。岸边一丛丛美人蕉,仿佛一夜长出。细瞅,每株脚下一个花盆。担心。工人或是先搭台再扎根,但有风怎么办,浪急怎么办?果然,几天后东倒西歪。
敢称美人者,肯定足够漂亮。美人蕉,大片的绿叶一层层,好像淑女的裙子。茎细长,似窈窕腰身。顶上一朵花,花瓣红色,边缘渐黄,软趴趴,懒散的萎靡状。整株斜向天空,令人心生弱不禁风之怜惜。颜色鲜艳,容易被包容。若长得难看,又一副赖皮样子,早被踢死了。
再一次,在一湖边见一株美人蕉,一米高,鹤立于草丛中。顶端花瓣儿随风飘摇,似发髻变幻出多种款式,又似少女揽镜自照。盯了半天,无端以为它会活过来。
朱缨花
来深第一年,孤身一人。
租住的房子旁边有一公园,每天早晨去跑步。道路两旁遍植朱缨花。一个一个的红绒球,扑面而来又擦身而过。亲历不冷的冬天,且触目皆花,我是欣慰的,但内心的仓皇淤积在那里,擦不掉抹不掉。
为什么来这里,什么时候回去?没谁可以回答我。
彼时尚不时兴手机拍照,我随身带一卡片机,且走且拍。回翻照片,多数都是朱缨花。像一个个句号。没有答案,问题便结束了。
红色的,毛茸茸的,乒乓球大小。脑子里自然蹦出“红绒球”三个字。查阅资料,别称还真是“红绒球”。名字之得来,如人之名声,总有共识在那里。
清晨的公园里芬芳扑鼻,举目四望,始作俑者乃紫荆花。红绒球虽多,但并无香味。家人未及南迁,它能在这万里之外给我好颜色,已是莫大安慰。
红绒球从一堆绿色里跳出来。和所有花儿一样,它是这个植物家族派出来的代表,与人类握手。人们很少关注叶子多大多小,或厚或薄,长什么样子。其实每一种叶子形状都不一样,它们绝大多数义无反顾选择绿色,给花朵做铺垫,也泯灭了自己。至今我已想不起朱缨花的叶子如何如何,明明绿成一片,仿佛没有。
在一个接一个的花丛里,找一朵干干净净的朱缨花并不容易。一朵花上,常有若干绒毛先行枯萎,变黄,如脸上疮痕,导致整朵花,爱也不是,厌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