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蜂蜜
作者: 邓雅心
邓雅心,现居重庆。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界》《飞天》等刊。出版小说集《母亲在左,我在右》,获第六届巴蜀文学奖。
1
黢黑的晚上,没有月亮,也没人会去看三十晚上的月亮。杨家场的街道空空荡荡,但每家每户的灯都大朵地亮着,人们要把这光亮从旧年三十照到新年,家家户户吃着年夜饭,偶尔从空气中蹦出一两声鞭炮响,一切都按捺不住,新年快来了。
一桌子热菜:海带猪蹄汤,那意思是要把不好的运气踩脱;滚鸡蛋,来年滚运气;蒸一笼子鸡爪,来年抓钱;炒盘回锅肉,来年翻来覆去有肉吃;还做了夫妻肺片,嘿,这个自不用说。安徽刚闷头啃几只猪蹄,老李就不愿意了,眉毛一撇,说:吃完自己洗碗啊。安徽气不打一处来,说:老子才刚扒两口饭,你就这那,我还不晓得洗碗了?老李说:你吃得最多,你不洗,哪个洗?安徽说:老子吃了好多?我拿钱出来没有?菜是谁买的?你老李一个人买的?还是我们三个人搭伙的?老李说:你一个人饭量当五个人,还光吃肉,我们都没动筷子,猪蹄就被你啃掉一个?你看看,跟个狗似的,一桌子上都是你啃的骨头!安徽说:哪个是狗?哪个是狗?老子出钱了没有?你和老杨一人出二十,我一个人出了三十,我洗锤子碗。
老杨打岔道:别争了,各洗各,最撇脱。
安徽不解气,叽叽歪歪半天,老李也跟着叽叽歪歪,几杯酒下肚,两人脸红到脖子处,嘴边泡沫翻飞。老杨有一句没一句地劝,往桌上一看,赶紧几大筷子往自己碗里夹,甚至恨了一把,怎么就没想过拿钵吃饭呢?他俩都拿洋瓷,就自己傻不拉几地用汤碗,多夹几筷子菜,就冒尖尖地出来。
三个人都是好久没沾荤食的,人是铁,饭是钢,白天干活的劲,全靠这几口饭,一大口下去,碗削去一半,呼噜呼噜,不到十分钟,桌上狼狈不堪,汤里也只剩下散兵游勇,唯有几片海带和豆芽,几双筷子还在里面东游西荡。安徽叨咕着:好不容易过个年,还不能敞开肚皮吃。老李回他:你没吃饱就自己杀馆子呀!杀馆子吃去呀!安徽说:老子还不晓得要杀馆子,大年三十,往哪杀去?说罢,安徽端着洋瓷碗,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汤,勉强堵了会他的嘴。
吃完饭,三人想到了一个解决洗碗最公平的办法——分碗。桌上一个大钵,两个盘子,三个洋瓷碗,两个小碗,一个中碗,老杨当裁判,按体积算,三个洋瓷碗,各自一个。老杨将三个洋瓷碗,一人发一个,抱着,抱好。一个大钵分给安徽,因为他吃得最多,两个小碗归老李,算是抵了安徽的大钵,两个盘子和一个中碗嘛,为了不产生新的冲突,安徽和老李一人一个盘子,老杨自己吃点亏,分一个中碗。这样,也分均了,各洗各。
老李占了一小点便宜,笑嘻嘻抱着碗去阳台洗,嘴里哼着刘三姐: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老杨见两人的脾气都消下去了,便去楼下公厕打水上来,想等大伙洗完后,自己烧水洗澡。安徽把老杨拉住,说:我给你说,你猜我今天干了啥子事?
老杨说:啥子事?又欠赌债了?
安徽说:呸!欠啥子赌债?我今天本来不想活了,想去跳江,结果在江边遇到个算命先生,他姓李,叫李半仙。我反正不想活了嘛,于是就跑去问他:你看我活得到好多岁?他要说我活多少岁,我都打算现场跳江给他看。
老杨的脸笑烂了,说:那你最后跳了没有嘛,啷个不跳也?你跳撒?不冻死你个龟儿子。
安徽打了个嗝,说:李半仙说,人的生死簿在阎王那里,他没胆看,但他打了包票,我过了六十,就能鸿运当头!
老杨说:哦!说你六十要发财哦?
安徽说:那可不?他硬是这么神,你晓得我是黑户,我死了都不关警察的事,他说我半生飘零如什么瓶子,你说他算得准不?
老杨说:那你好久满六十嘛?
安徽说:今年啊,马上过了年,还有几分钟也,鞭炮一响,我就吃六十的饭了,虚岁六十。
老杨说:他说的是虚岁,还是实岁,万一是实岁六十也?虚岁怕是不着数。
安徽说:就算是实岁,我也认,总算苦到头了,是不,老子现在不想死了,老子就想看看这回到底能不能转运。
老杨说:你二回发财了,莫把我们搞忘了。
安徽说:咋会也,肯定不,到时候我满六十,就回老家办席,到时候你们都来耍,别人来都送礼,你和老李来,莫带礼,带就见外了……
正说着,从杨家场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像个药引子,这一记鞭炮刚响个头,整个小镇都爆炸了,爆竹声、烟花声,大炮声,排山倒海地来。
老杨堵着一只耳朵,吼说:啥子也?听不到!听不到了!
屋里忽然又一阵巨大的白光,亮了亮,闪了闪,照亮了原本昏黄的屋子,也照亮了老杨的脸。老杨再一回头,又被另一束白光刺花了眼,老杨用手挡着额头,是放烟花了,他挪了几步,往夜空里看,却被几栋楼遮挡,偶尔能见到几片零星的烟花尾巴,还未看个究竟,便没了。老李抱着碗从阳台上回来了,踢了一脚安徽,嫌他好吃懒做,两人又拌起嘴皮子来,老杨突然心里有点沉,去年也是这样,还没来得及洗澡,便过年了。
2
他们住的那一处,是昏暗的,狭长低矮,像一幅油画最阴影的一缕,在最边角,一个菜市场的边缘,一条尚待拆迁的小巷。那巷子有三五十米深,左面是菜市,右面倚着一面废墙,很少人会注意那条巷子,它狭窄得两个人擦肩过还得侧身,像一条阴水沟,不动声色地伸向它内腹。人们路过一个电线杆,便错过了巷子,只因那电线杆正好挡住巷口,巷子最里处,是一座极小的烂尾楼,不细致些看,以为那是一个垃圾场,稍不留神,便全都错过了。
这巷子里住的是三个挑夫,重庆人管这种职业叫“棒棒军”,就是肩上扛着一根兰竹,给人挑货的。这职业大概是从九十年代兴起,改革开放后,许多农民到城市里求生存,就靠一根棒棒,帮人挑货,三块,五块,十块,背冰箱,挑家具,搬家,挑菜,别人搬不动的,他们来。
烂尾楼共三层,一楼二楼不住人,也住不得人,像是被战争光顾过,一处一个坑,满地碎石和玻璃,屋顶倒是平整,但上面堆着生锈的废铁和砖头,他们从不去屋顶。于是三人住在第三层最左面的一间屋子里,尽管阳台窗户削去一半,但还能用一张蓝色尼龙布撑着,勉强有个十来个平米的遮风挡雨的地儿。三人三张大凉板床,几块红砖头一垒,即是睡觉的地方。他们来杨家场的头一天就住这里。这房子好,能遮风,三楼进门口处还有一个用水泥砌的小灶,墙壁上的烟灰黑腻腻的,厚厚一层,墙上搭了两张半米长的搁板,酱油、醋、油、豆瓣、味精、盐巴,调料齐全。大蒜和干辣椒以及花椒,还有八角茴香倒是用塑料口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挂在钩上,这是一种防鼠的好办法。他们早些年吃过耗子的亏,耗子比人饿,再辣的辣椒都啃,后来啃不到辣椒了,便啃床板,啃不动床板,夜里便冲人发起脾气来,在被窝里气急败坏地乱窜。
初七一过,杨家场的街道又回到往日的平静,年轻人回来热闹了一阵,都相继出去打工了。他们三人走在街上,游荡了一圈,还是没啥业务。安徽是个跛子,但不影响他走路。还是过年前的杨家场,没什么重大变化,活着的人都还活着。他们来杨家场已经有些年头了,三十多年前,老杨偷走了村书记的一台傻瓜相机,从贵州扒火车,一路吭哧吭哧,几天几夜后,火车在杨家场站加水,他觉得这地名和他有缘分,便溜下了火车。这地方没人认识他,村书记追不到这来。他大胆地在杨家场走,看,杨家场的人也看他。杨家场的人问他,哪来的?是来赶集的?……今儿杨家场不赶场,我们这儿只一四七才是当场天。他抱着相机,说:照相么?照一张吧……您老很少照相吧……不贵,两块钱一张……您看,你那么大把年纪了,照一张相,今后死了,也给后人一个纪念。有老人骂他悖时的,扫把星,举着扫把打他,咒他早死早投胎。也有老年人觉得他讲得好有道理,年纪大了,人总是要死的,那就照一张给后人留个纪念吧。
他先是在杨家场给人照相,生意还不错,尤其是赶场天,后来以杨家场为根据地,朝周边的乡镇发散,胶鞋走坏了几双,生意全靠脚,一圈下来,两月三月,等照完一胶卷,再回到杨家场洗相片,洗完再走几十里山路,给老人家送去。这样,月月年年,杨家场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认得老杨了。起初是老杨一个人照相,后来老李也从贵州追来,加入照相的行当,那时候照相成本高,按下快门就是钱,所以照的人少,两人搭伙干,一个照相,一个洗相片送相片,照了近二十年吧,一年不如一年,后头几年,连个烟酒钱都难挣了,两位老人便留在镇上,半帮人干些体力活。
老杨和老李在大年初八这天出街找活,不过就是帮人搬东西,修修屋顶,赶场天,给小饭馆买菜送菜,洗碗,收潲水,帮菜市卖鳝鱼的划鳝鱼片,实在是不济的时候就蹲在菜市口卖两把干面条,一把五毛一块地赚。
老杨说:就是生意越来越差了,也搞不清咋回事。
老李说:年轻人都出去了,你说咋回事嘛。
老杨说:他们出去干啥呢?城里有那么多钱好挣啊。
老李说:跑美团送外卖,开货拉拉送货撒。
老杨说:外卖咋送哦?他们那个手机咋个搞哦?
老李说:晓得啷个点点点的哟,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也搞不懂那洋玩意儿。
老杨说:我们得不得行嘛。
老李说:中国人都马上要上月球了,你说我们还得不得行嘛……你跟他们比,你怕是个癫的。
他俩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生计却越来越难,镇上的活儿又少又挑,那卖鳝鱼的,这个场要他们去,下个场生意不好,又不要了。倒是替小饭店买菜这活比较稳定,就是每次送菜的时候,老板总质问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嫌弃这个贵那个贵,弄得老杨心情也很不爽。
两人在街上闲逛,哪一条街哪一条巷子再熟悉不过,逛了一上午,没活做。遇到一个残疾人,双腿断了,坐在一辆垫着皮子的拖车上仰着一双可怜巴巴的脸乞求施舍。老杨围着那残疾人看了半天,主要是看那两条腿,看是不是真的残疾?这年头鸡蛋都能造假,还有啥不可能的。端详一番后,他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扔碗里。老李在旁边双手插怀,说:自己都还没开张,还管别个?
逛到中午,两人回家找食,却不见安徽。不用说,安徽又去赌钱了,他已经在牌桌上征战了一年多,属于没救型。老杨和老李从不煮安徽的饭,一是看不惯他好吃懒做,二是他打牌没功夫吃饭的,在牌桌上,一个馒头就能解决一顿。老杨和老李煮了小火锅,虽然没挣到钱,但多少得沾点油荤,是赶场天在菜市捡的菜贩子不要的,再加上头晚上他们买的土豆和红苕粉,红的白的绿的煮一大锅。那香喷喷的老油浮在汤面上,闻一闻,就够味了。
吃过午饭后,他俩又去街上溜达,几条街都走尽了,还是不见业务。这样又过了几天,便到了大年十五,终于迎来了一桩业务。杨家场东头有个人家,说是家里厕所堵了,找人清理下。老杨和老李一起去,对方开价五十。两人欢天喜地地去,轮到两人晚上回来分钱找补的时候,才发现那百元大钞有问题,是假钱。老李骂:给老子假钱,两锤子敲死他个狗日的。
老杨吸了两口烟,说:你去找他也不得认了,凭啥说是他的嘛。
那假钱在兜里多揣一天,就多一天的心病,每逢遇上要出手,又生怕被发现,血压高升,双手直哆嗦。过几日,他们又给人搬家,三十块钱,不远,也就百八十米的路,只是要从一楼挑到五楼。不消说,租房子,一楼和五楼的房租最便宜,一楼光线阴暗潮湿,屋角长蘑菇,五楼光线好,但爬楼费劲,所以那房子,一室一厅,两百块钱便被女房客租下来了。
那女房客也好生奇怪,老李在杨家场这么多年,这女房客竟然是面生的。杨家场这小地方,不过是因周围乡镇一四七赶集而名,人口固定,流动人口极少。但这位女房客,显然是像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年纪也很大了,或许五十多,或许六十多,身体很瘦,胸前下垂得很厉害,像是哺乳过几个儿女的女人。衣服很朴素,手臂夹着一个小包,小包拉链的链头断了,包也一直开着,合不上。这种年纪还外出打工,再说这杨家场没厂没作坊,有什么好打工的?这女房客也节约,连垃圾篓都搬来了,还有些桌布、被子、碗筷、蚊香盘、垃圾袋、空纸盒子、小花瓶、蟑螂喷雾剂,大的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一针一线都搬往屋里。东西多,又碎,老李和老杨足足挑了六趟,才勉强把全部家当搬进屋。女房客手里帮忙抱着电饭锅和风扇,搬得差不多了,她给他一张一百块的,老杨正要找钱,女房客的手机响了,便说:等下,我接下电话。说着,便去窗口接电话。
老杨心跳到嗓子眼,慌手慌脚地将这真一百和兜里的假一百做了个对换,只是兜里那假一百,被揣得有些旧了。等到女主人接完电话回来,他假惺惺地问老李:你帮我看看呢?我以前遭到过的。
老李在一旁,一时半会不敢接戏,杵在原地。
老杨又把钱举在空中看,然后死咬着说女房客给的钱有问题。
女房客脑子懵了一阵: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假钱,这好像不是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