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

曹海霞，1975年生，河南巩义人，现居郑州。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郑州市小说学会副秘书长。作品见于《人民日报》《中华文学选刊》《中国妇女报》《郑州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小说集《流莹集》。

1

我有点后悔变成了一只猫。而且还是这样一只毛色雪白、身体灵活、眼睛像绿宝石，太过漂亮的猫。我不太适应太漂亮的自己。这身皮毛让我哪里都不太舒服，不是作为一只猫的不舒服，而是作为一只漂亮的猫的不舒服。至于怎么变成猫，是别人关心的问题。我只关心我的毛皮太顺滑，太洁白，太洁净，太被人关注。

我何曾受此关注？

在成为一只漂亮的猫之前，我是一个邋遢且毫无成就的作家。但这不影响我拿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我写小说，每天写3000字，3000字换来一点可怜的银子，养活千疮百孔陈旧破损的身体。我常常饿，饿着饿着就习惯了，不用减肥就瘦了。

除了写作，我还练习瑜伽。因为不练习瑜伽的话，我就抑郁或焦虑。不写作的时间里，我直直地躺在瑜伽垫上，我认为我是在冥想。不知道想的是啥，有点像刘伶，天当被地当床。

瑜伽里，有一个动作叫猫伸展。对，我就是在做猫伸展的时候，在高高拱起后背以后，在下一次伸展把脊柱拉长，提起胸腔，翘起尾椎的时候，我在我面前的破镜子里看到一只猫。

和你们看到的一样，一只毛色漂亮，浑身雪白，白白胖胖，动作灵活的猫。

我在镜子里再三观察和确认，我确实是一只猫。这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接受的是，我怎么就变成了一只漂亮的猫？

一只漂亮的猫，一所破败的房子，一堆凌乱的文字，这就是我今天拥有的生活。

我的猫生开始了，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我还是想过去那样，像只老鼠一样在破房子里窜来窜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跳，我发现我完全表现不了过去的形迹。

无论我怎么扭曲，镜子里的大白猫始终保持着仪态万方，端庄大气，尤其是脸上的表情，泰然自若，仿佛生活优越衣食无忧。

我对着镜子里那个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优越的大白猫咒骂，可是耳朵里听到的确实一声温柔婉转的“喵……”

我跳上阳台，从18楼的阳台上往下看，地上全是火柴盒和蚂蚁，如果我掉下去，可能仅仅是个小圆点罢了。但御风飞行，是我的梦想。而且必死无疑，不用担心会上新闻的头条，不会被人恶意揣测。

好吧，既然要新生，那就连新皮囊一起丢掉吧。我爬上阳台，竖起身体，丰满的皮毛遇风膨胀，皮毛后面的皮肤张力激增。

再见了，再见了，我热爱的却又厌恶的世界！再见了，这腐朽又神奇的世界！我将为世界留下一副完美的毛皮！我再没有比这更开心也就纠结的一刻了！我向前挪步，永不回头……

“大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吓死我了！”

在我前爪已经伸出去的时候，我的身体却被一双可恶的手凭空抓起。没有御风飞翔，且被扼住喉咙。

在被扼住喉咙的瞬间，我干脆屏住呼吸，等待命运的裁决或审判。或许我会得到这样的判词：这是一只顺势把自己憋死的猫。想到这，我竟然想笑，不是每一只猫都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当一个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但作为一只猫，我可以！

可是命运终究视我为玩笑。在我憋到离窒息还差一秒钟的时候，扼住我喉咙的手竟然松开了。不仅如此，我还被授予了更加密集的亲吻。

我被抱在胸前，纵使隔着雪白的毛衣，我依然能闻到那诱人的香气。毛衣与我雪白的毛融为一起，而我瞬间也融化在那令人沉醉的香气之中。

“大白，你累了是吗？哎，你可把我吓死了，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我的身体在这温柔的抚触下阵阵战栗，不能自已。在战栗中生出了无限的曾经作为人的羞耻心。我拼命冷静下来，竖起耳朵听那温柔的声音。

我迫切想知道我是谁，我在哪，要干吗？

“大白，我知道你生我气了，可是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他来了，你一直闹。他想和我单独在一起， 可是你非要和我挤在一起。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爱他爱了那么多年，比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你不该吃醋，他也不该生气。你们都是我最爱的，我谁也丢不掉……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调皮，不许再这样闹了好吗？”

我在温柔的环抱里，似乎有点了解我的前缘。作为大白的我，让抱我的这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产生了矛盾。于是我被赶了出来……

我不仅感觉到温柔的抚触，而且还清楚地感受到落在身上的泪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安全，在这样紧抱着的臂弯里，我总算可以获得一刻的安息。

2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一个舒适的猫房里。那是一个专门搭建的阁楼，铺着白色的地毯，下面还有干净的猫砂。

我怎么知道那褐色的小石子就是猫砂的呢？我也很奇怪，但是我脑子里就是知道了。我还没有想好，作为一只猫应该怎样活，但是好像也不用怎么想。

我趴在猫房里观察脚下的世界。这是一所精致的房子，简直像个小宫殿。房间里门和家具全是雪白的，只有鲜花是彩色的，地毯是粉红色的。一个长头发的女孩正歪在沙发上休息。她手里拿着一只蓝色的手机。从猫房的角度看，她五官精致，皮肤干净，四肢纤细。这哪是从猫房的角度看，这分明是从男人的角度看嘛。我不禁耻笑了自己，“喵”。

我发出的声音，惊到沙发上的女孩儿。她抬起头来对我微笑。我更看清楚了她精致立体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含秋水，很容易就把人吸进去了。

我想我此刻一定流着哈喇子，可我不敢去擦。我很想奔过去，再次投进那充满着香气的怀抱，可是我以人的思维考虑，这样投怀送抱或许很容易就被打了。

我懒洋洋地趴在那，一动不动地观望。

女孩的电话响了，她等不及电话响两声，便迅速接了起来。

“你在哪？”

“哦，在酒店。那就好。”

说到这，她长长舒一口气。舒了一口气以后，由坐姿变为跪姿，脸上的表情也由端庄变为俏皮。

“亲爱的，你想我了没？”

她甜甜地说。对方在电话里大概表示认同她的话，所以她的表情更加羞红。以至于脸都要窝进沙发里了。

对方不知在电话里和她说什么，她声音变小了，小到我听不见。只看到那脸和耳朵连接处，红成红酒的颜色。

看来对方的伎俩很高啊。作为一个只会写这些香艳情节的烂作家，我怎么就只会写而从来不会实践呢？

我翻身仰着肚皮，死死地盯着猫房那华丽的天花板，和作为人的那个自己生气。

女孩的声音在经过一段甜蜜的沉溺之后恢复了正常。

“大白啊，回来了啊，我在破旧的18楼找到了他。他一定生你气了，你赶紧回来好好和我的猫赔礼道歉吧。晚了的话，大白咬你，我也再也不理你了！”

正在发呆的我，自然知道这是女孩在对男朋友撒娇。无聊！

不过我还是对电话里的男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么漂亮的女孩，可不要落入猪的嘴里！

我一直等待着见那电话里的男主，可是他迟迟不出现。不出现也挺好的，我作为一只猫尽情地和女孩儿谈着恋爱。对了，女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钟情。她和父母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但并不经常去看他们。她有好几个大学同学，可是他们也只是在微信里聊天，并不常常见面。她在一家国企工作，每天按时上下班，不能比钟表更准确了。几天下来，在她不断地亲吻和拥抱和照顾面前，我深切地感受到作为一只猫的幸福和作为一只猫的无奈。只要她在家，我就一直被她抱在手心里，直到上厕所或她上厕所的时候才分开。她买给我很多好吃的食品，好多种口味，快把我养成一只大白胖猫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常常把我搂在怀里，一阵阵春天般的芬芳让我眩晕。

作为一个有着人的觉知的猫，你可知我的痛苦。她像一块嘴边的肥肉，但是我已经失去了可以用来吃肉的人体工具。我一次次在她的枕边发狂，妄想张开我的双臂把她拥入怀中；可是我那短小的两个前爪，却不小心弄伤了她的脸。她没有怨我，只是轻轻地埋怨：“大白，你不要闹了，姐姐被你抓伤了，不好看了，哥哥怎么会喜欢我呢？我们和哥哥多久没见面了呀，你想他吗？”

我十分愤怒，一下子从她身边跳开，跳到我的猫房里去。只听见她痴痴地自言自语：不能主动打电话，不能去办公室找他，不能接受和赠送给他礼物，我这，谈的是什么恋爱啊？虐心啊！

“大白，你快过来，我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和他分手吗？”

我装作睡觉不理钟情，任由她孤独地犯着花痴。但看她一天天犯着花痴，而那男主始终也不出现，我又无端生出来一些心疼。

又一个礼拜天，她在沙发上躺了一整天，摩挲我半日，脸上的表情蒙着一层乌云，仿佛随时会下雨。我实在不忍心，便拱着她的脚，请求她带我出门。

虽然我也不爱出门，但作为一个前任的人和作家，我知道出门对她是有帮助的。

她很无奈地说：“大白，你想出去？那好吧，我带你出去。”我乖乖地在门口等着她，她很快地换了衣服，打扮简单清爽，抱我出门。

这天是一个极好的天。乍暖还寒，柳枝生出新芽，花儿含苞待放。我在白天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听到花开了。

她穿着柔软的外套，怀里抱着雪白的我。在小区里已经得到了无数艳羡的目光。大家都说你的猫真好看啊，然后把目光投射在她的脸上。

我眯着眼睛假寐。我想她知道我在假寐。因为我的身体并没有因为放松而变得沉重。

她拍拍我的小脑袋，任由我在她的臂弯嗅那令人沉醉的花香。

我们一路走着，她来到一个奶茶店，给自己点了一杯奶茶。店员没有阻止她抱着我进去，因为我实在是太乖了，乖的像她拎着的一只包。

你可以说我乖，也可以说我懒，其实我是享受，享受她的温暖的香气。

她一只手抱着我，把我放在腿上。然后另一只手举起奶茶。可是不知怎的，她的奶茶竟然洒了我一身。烫得我一激灵从她腿上跳起来。我看见她的目光注视着玻璃门外。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其实白天我什么也看不见。

没喝完奶茶，她就抱起我回家。到了家，狠狠地把我扔下来，然后一个人在沙发上哭。我莫名其妙地被摔了一个屁墩儿，恼火得很，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想蹭在她身边安慰她，她却把头埋在靠垫里哭。

哭到天黑，她开始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可是对方挂掉。接通了，对方挂掉。第 N 次拨打的时候，对方彻底关机了。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那个男主，不是什么好东西。搞不好就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有家室的人，还耽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干什么呢？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单身狗吗？我这么自怨自艾地在心里抱怨，而且还没有骂人，这让我也生气。这才养尊处优几天啊，我怎么就变成一个怂包了呢？不能怂，这人不来便罢，如果来了，我一定要把他咬个稀巴烂！我还是想给钟情一点安慰，可是钟情哭累了直接睡在沙发上。我咬一只毛毯扯来给她盖上，可是毛毯究竟还是太薄。我只好卧在她怀里，把尾巴缠绕在她身上，希图给她一点温暖。我们在沙发上相拥。这是我人生加猫生以来最快活的日子。那么一个温柔的女孩，呼吸轻拂着我的毛发，在我的身边呵气如兰。

她的脸上分明还有泪痕，我轻轻地帮她舔去。她紧紧地抱着我说：“大白，你是我最好的大白，是我最爱的大白。”我感觉到极度的幸福。虽然我不能以人的身份和她在一起，虽然我充满了难以填满的遗憾，可是我也知足了。毕竟，作为人，这样的女孩儿是不会看我第二眼的。一个落魄的单身狗，连一顿高级餐厅的饭都请不起，更别提什么房子、车子，那些看似体面的腰带和西服，对我而言，动辄是几年的生活费……

当然，我如果是一个人，怀里抱着这样一个女孩儿，我想我怎么可以入睡？那份煎熬肯定比此刻更难耐吧。

一只猫的警觉，让我突然在沉醉中惊醒。我听到了脚步声。一下下，正一步步地走向客厅。我迅速跳起来，在黑夜里瞪大我琥珀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