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记

作者: 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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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灵,河南灵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湖南文学》《山花》《四川文学》《黄河文学》等,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获首届延安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秦淮水骨》《耳语》《破茧》等。

1

不知纠结了多长时间,我才做出这样的“重大决定”。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我离开家的那天,是大雪节气后的第二天。

即使我一再小心调整拉杆箱的平衡,箱子下四个滚轮摩擦水泥地面依然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偌大的寂静,在凌晨小区的夜空里,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目的地是省城医院——我这台运转了四十多年的“机器”,时不时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故障,早该返厂检修一番了。

一出单元大门,我便深陷在这无尽的黑夜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周围高高低低的房屋,以及疏密错落的树木,都静默着,一种莫名的孤寂向我袭来。我低头看表,凌晨五点多,破天荒起这么早,是为了能赶上头趟高铁。

我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以及那只泛旧的黑色行李箱,义无反顾地送上了列车。几年前的那次小手术如梦魇般,恐惧犹如藏在鞋子里不起眼的小石子,总会在不经意间钻心地疼。

面对又一次即将可能的手术——连续一个多月的右耳,先是发炎,流清脓,接着黄脓,甚至于最后变成黑色如灰烬的脓块。从医生的嘴里,我知道了这黑色的脓块医学名叫黑曲霉素,而且是一种极其顽固的病菌。我几乎把所有的消炎药试个了遍,暂且把自己当成了 “试验品”,但遗憾的是,这黑曲霉素竟然如打不死的小强,依然顽强地在我的耳道深处活跃。原因很简单,病菌变异了,而治疗却以常规的办法,药不对症,拖延了时间,更加重了病症,导致病菌产生耐药性,更难治疗。给我带来的影响是,听力受到严重影响,我开始彻夜头疼,失眠。

做不做手术,我一直犹豫不决,各种理由被自己一次次拿来当作借口,随之又一次次被否定。当真切的疼痛从耳部阵阵袭来,恐惧又如影随形……

这么多年来,被忽略已成为自己的一种习惯——原以为强大的意志力可以暂且击退匿藏在身体的病毒兴风作浪;原以为人体自身持久的免疫力在警报拉响后能力挺渐渐自救。生活中那些纠缠不已的琐事,也被自己随手拈来当成理所当然的托词——再等等,等儿子上了大学;不着急,等把手头工作忙完再说;再坚持几天,等老人身体康复……

就这样,一天天地拖延,忍受着时不时出现的疼痛,成了我每天必须面对的常态。

每个人或许都是这样,悄悄藏起生命中所有的雪,在咬牙坚持,没有什么技巧,就是笨笨地熬。

2

当人们吃着饺子迎接冬至的时候,我又一次背上了行囊,踏上了去省城的列车。这已是第三次省城之行了。

窗外虚幻的风景迅疾地切换。朋友圈满是冬至的消息,这些暂时与自己无关了。闭上眼睛,“咔嚓——咔嚓”的火车声不由分说地灌进耳道,好似一阵飓风突然穿过隧道,得意地打着呼哨又扬长而去。

前两次看过医生,并没有如我所愿的顺利住上院。清洗耳道、吃药消炎、细菌培养、对症治疗……每次看似烦琐的程序都成了必要的环节,省城的医生更为严谨。

列车开始减速,铁路两旁林立的高楼大厦渐渐清晰。这次出门前,我又向单位领导请假。近期频繁地请假,让我又开始纠结不已——前段时间,老父亲身体欠安,需要住院治疗,我二话不说,立马请假去了医院,专心陪护父亲,前后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什么比亲人的健康和生命更重要了。就如儿子小时感冒发烧,哪怕是凌晨半夜,我一分钟也不敢耽误,总是匆忙抱着去医院。

对于自己,原想着这不过就是小毛病,一到医院就能顺利住院治疗。可医生初步确诊为中耳乳突炎并且伴有胆脂瘤形成,好像还是真有点麻烦。这次去了,还不知医生会怎样处理,一想到这些,我真有点茫然无措。

不想也罢。

郑大一附院门诊楼七楼。我扫了一下身份证,挂号机器出口处随即吐出一张小纸片,排在28号。我还是慢慢等吧。一下火车,我就打车赶紧朝医院赶,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候诊区的一排排连椅上,已坐满了人。拉着行李箱的我,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更为另类——我要住院,好像成了一种广而告之的预谋。

等待中,对于自己耳疾未知的诸多猜想,让我忐忑不安。手机消息的提示音频频响起——是单位的好几个工作群里的各种通知,有落实上级会议精神的,有各种工作推进情况统计的,还有免费关注宣传公益微信公众号的……之前这些每一项都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繁杂琐碎,暂且都不必去应付了,我反而有了一点小确幸。

告示牌上,我的名字又蜗牛般地前移了两位。儿子发来消息——

妈,今天刚接到学校通知,我们考试要提前了,估计元旦后就放假啦!

我回复:嗯,真好,妈在家等你。

一年没见面的儿子就要回来了,一时有点小激动,冲淡了对耳疾的担忧,我盘算起儿子喜欢吃的各种食材——可眼前让人发愁的,是医生按部就班地治疗,手术时间还没准信呢。

轮到我,医生用耳窥镜检查后说,哎呀,真有点麻烦,喝了一周的抗生素怎么还有炎症?药物胆脂瘤性中耳炎有侵蚀性,容易侵蚀耳道内组织,会导致颅脑内外发生并发症,必须手术了。你先去做个64层头部CT,之后还像前两次一样,药水冲洗后再上点药,等半月后再来吧。

怎么还会导致颅脑内外发生并发症,这么严重,还让我再回去?我一听这,顿时有点着急,赶忙说:“医生,您看我来回几趟到省城,真不容易,能不能先挤张病床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炎症还没治疗彻底,怎么能手术?”医生骤然提高了分贝,毫不客气地把我怼了回来。

我像做错事的学生般,不敢再吭声了。

在这个号称亚洲最大医院的门诊楼里,之字形的扶梯不知疲倦地升升降降,上面永远是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就像慢慢蠕动的蚁群,按照各自的路线上上下下——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只,紧随着上上下下,7楼,2楼,1楼,缴费、排队、取药……

手机铃声响了,我没顾得接。可铃声一直固执地响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接,是母亲!这两天一忙竟忘了给她打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说:“今天冬至,我中午包了香菇白菜肉饺,下班了你过来吃吧。”

我迟疑了一下,马上说:“妈,单位也组织包饺子,我就不过去了。”

“我包的好吃,那先给你冻在冰箱里,你有空过来取。”母亲不厌其烦地嘱咐着。

“好的妈,有空我就过去了。”我怕母亲听见医院窗口响亮的叫号声,赶忙挂了电话。

把一大包药塞进行李箱。这是我此行的唯一收获。想起又要赶紧预订返程的车票,冬至夜,还是回家吧。

想想母亲包的饺子,我真有点饿了。

3

炎症暂时消除,等我住上院,已是小寒了。

手术提上了日程。术前等待的日子,则是另一种煎熬。

我像是被输入了预定程序的机器。术前检查忙碌而紧张:血检,尿检,真菌培养,16层CT平扫,64层头部磁共振,超声波,心电图……最为麻烦的就是耳部听力检查,逼仄的检查室,繁复的仪器,耳朵戴的,眼睛罩的,脸上夹的,心口贴的,脚踝卡的,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整整一天时间,我才算把手里一厚沓检查单子“消费”完。

术前还要做好最后一项准备,是剃光手术侧的头发。本是短发的我,更难以像长发那样暂到另一边借几绺头发来“遮丑”——关于形象的问题,在这里已成为一种奢望。不管何时,生命都是第一重要的。不到半天时间,我竟然也习惯了别人乍看自己时的目光——其实在这里,彼此早已习惯,只不过自己心里一直作怪而已。

宽大的月蓝色条形病号服,暂且隐匿了我除病号之外的所有社会关系。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就是我的全部社会关系——

2号病床是位73岁的老太太,刚做了手术昏睡不醒,枕套上血迹斑斑;3号的中年妇女术后恢复,看着精神还不错;4号女的右侧耳朵裹着一个大大的“纱布耳机”;5号也是位老太太,剃光了半边头,准备手术;6号是位大学生,急诊刚住进来。

明天早上七点第一个手术。接到通知,我呆呆地坐着。听说每天排在第一的手术往往较为复杂,我也属于复杂体吧——明天将会面对什么?我不敢去想。

黑夜如落潮的海水渐渐归于宁静,病房里的各种嘈杂声也渐次消失。我不停地翻来覆去,试图寻找更易入眠的姿势和情绪。邻床中年妇女的鼾声突然响起——一会儿像桑蚕夜间的细碎咀嚼,一会儿又如炉上水壶泛起的水泡“突突”作响,似有若无搔着耳道。陪护她的老公仿佛得到了传染,也扯起了高亢的鼾声与之应和。一高一低,一长一短,此起彼伏,宛若和谐的二重唱,在房间来回穿梭。我酝酿的睡意也不由得被这二重唱越拽越远。被撕破的夜,一绺绺又被缝合成巨大的网,网口一点点收紧,打捞着每个人或安然或恐惧的梦。

然而,没过一会儿,这和谐便被2号老太太骤然响起的鼾声所打乱——那鼾声似从高空突然降下,若一束无比迅疾的剑光,肆意乱刺。房间里空气凝滞,我像只被猎手追捕的兔子,挣扎着拼命向前奔跑。

无处安放的失眠。我打开手机,借着屏幕散发的光,看朋友圈里热闹非凡:有晒发表作品的,有分享旅途见闻的,有晒美味佳肴的……在这虚拟而真实的空间,人们戴着不同的面具,暂且释放着欢乐、痛苦或感叹。

感到索然无味,正要关机,我随手一划,便看见好友蓝蓝刚发的朋友圈:暮色起,风雪来,且饮热酒一杯!寥寥数语下配了一张图:黑瓦泥坯的老屋前,横着一把简陋的竹椅,泥炉上煨着紫砂茶壶,茶气氤氲。每想起她,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这些年来,她依然还是那般纯粹,是一眼就能看见底的清澈。喜好古诗词的她,经年被熏染得温婉雅致,成为朋友圈里的一股清流。窗外寒风呼啸,室内鼾声此起彼伏,我烦乱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今夜,晚安!

“妈——枕好,这样就不打呼噜了!”2号床老太太的儿子轻声呼唤着,替母亲把枕头垫了垫。片刻,那骤然而至的鼾声终于画上了休止符。这老太太的听力不太好,儿子每每和她说话,声音都要提高一个八度,感觉就和吵架一般。即使这样,仅凭看儿子口型来猜测的老太太,最终还是所答非所问,惹得病房的人都笑了起来。看到大家笑,老太太也跟着大家一起呵呵地笑了。我不禁哑然失笑。老太太可爱的憨样像极了我某时候的“傻样”——因为耳疾,自己有时难免也会出现这样的尴尬。

2021年12月31日,手术的日子。

老公因工作太忙,不能陪我。在术前,主治医生找我谈话,向我详细告知了手术可能涉及的各种危险,我没多问,只是一一点头。术前签字不同于以往,没有让患者用笔签字,而是让食指按在一个小板上,瞬间,指印就传到了电脑里密密麻麻的告知书签名栏的位置。我不去多想,也不敢多想,以为这样便不会徒增一些无谓的紧张与恐惧。

当医生问到家属陪护的事时,我说不要陪护行不?反正术后第二天就能下床活动了,我自己就行。医生一听,马上呵斥道,没有家属不行,至少得来一个人,你要知道手术可是全麻,前后得几个小时,万一有啥情况怎么办?

想想医生刚告知的内容,我也很后怕——医生说手术要从耳后的位置开个口子,还要割掉差不多半个耳郭;说我的乳突手术比较复杂,手术的地方仅与脑干隔着一层薄膜;还说极有可能损伤到这里一条叫什么索的味觉神经。尤其是当医生问我用德国进口的钻头还是国产的钻头时,我竟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耳后头骨仿佛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痛。整个手术过程中,将要全麻我会毫无知觉,真的有啥突发情况怎么办?我只好立即给弟弟打了电话,让他明天一早过来。弟弟虽然也在郑州,但整天来回奔波上班,还要接送孩子上学,我本不想让他知道。

一切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刻,突然感觉自己就如影视剧中的某个英雄,披荆斩棘,孤胆勇赴一种未知的危险。些许的勇敢与悲壮,我第一次为自己而感动。

4

躺在手术台上,我侧过身,用手指偷偷抹了抹眼角不经意流出的泪滴——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为在生老病死面前的渺小与无助而委屈?还是为刚才在手术室外碰见的那个陌生孩子而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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