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之旅

作者: 虢郭

虢郭,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野孩子 木槿花》。

我深深地迷恋着这片神奇的热土所塑造的青色精灵。每当万籁俱寂,我从睡梦中醒来,起身下床,穿越客厅,我都祈望自己能听到书架上它开片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它已经在那里摆放了数年,似乎没有多大的可能,但我还是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奢望。冥冥之中,兀然,我听到了一声细如游丝却无比震撼的声音,宛如黄河上一块坚冰闻到春天的气息时那声细小却清脆的迸裂。这真的不是幻觉,这是真真切切的天籁之音。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多年之后的开片之音,似乎因为我的钟情,它又多次眷顾了我。当我坐在书架前一个人静静读书的时候,它似乎为了调剂我的疲劳,总是在我不经意间,给了我一次次的惊喜。

它每一次眷顾我,都让我坚定了天人合一、万物有灵的信念。

于是,我决定来一次穿越时空的游历,与它亲密接触。黑夜,给了我穿越的勇气和力量。

一碗玉米糁儿,几疙瘩红薯,一盘绿豆芽,一个蒸馍,这些都是我的老家豫西司空见惯的东西,却成就了我。宛如哈利波特胯下骑着大扫帚,我开始了一次美妙的旅行。

当我抚摸着这灰白坚硬的岩石,我知道我来到了龙门山。一位双手长满老茧,脸上道道皱纹,穿着破烂草鞋的男人,就这样与我不期而遇。此时,秋水泛滥,原本就一片汪洋的两河更加桀骜不驯。洪水滔天,良田屋舍早已化为乌有,逃上山顶的幸存者惊恐万状。这个男人,结婚才刚刚四天,当他接到舜帝的命令时,他没有因他的父亲治水九年无功被舜帝流放而怀恨在心,他的胸中升腾着拯救天下苍生的浩然之气,依然辞别了新婚的妻子涂山氏,踏上了治理洪水的漫漫征程。

他带领着伯益、后稷等一批助手,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走遍了中原大地的山山水水。他左手拿着准绳,右手拿着规矩,亲临每一处水患,实地踏勘,一幅中原水患治理蓝图在他的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变堵为疏,开山凿石,把小的支流导进大河,依着西高东低的梯级地势,再将大河之水导流入海。

每一处工地,他都和百姓一起劳动,吃在工地,睡在工地,挖山掘石,披星戴月。

曾经高不可攀的一座座大山,岐山、荆山、雷首山、太岳山、太行山、王挝山、常山、砥柱山、碣石山、太华山、大别山,在他的治理下,成为导流水患的重要通道。

当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从甘肃的积石山引出,水被疏导到龙门山南边的梁山时,水往东北走,东西横亘的龙门山挡住了去路。站在龙门山,他陷入了沉思。梁山南侧,是一望无际的汝海,梁山北侧是黄河之水,同样的一片汪洋,这两处水患,如不治理,终究是民不聊生的爆发点。

他实地踏勘,决定在龙门山的最矮处开山凿石。经过几个月的开凿,龙门山被开出了一个八十步宽的口子,黄河水、汝海之水终于顺流向东,一泻千里。

打开龙门口,扯干汝阳江。两山夹一川,汝河在中间,古汝州,这块夹在南北山系之间的平川,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日子。人们有了新的追求。从汝河北岸的嵩山到箕山,再到汝河南岸的伏牛山,巍巍的大山,往昔是堵塞河水导致泛滥的罪魁祸首,如今经过禹王的治理,已成为宝藏之地。

那发端于每一条大冲沟的溪流,那茂密的森林,那无尽的高岭土、钠长石、钾长石、石英,对制陶来说是得天独厚的。

巍峨绵长的嵩箕山脉,像一条粗大的臂膀,护佑着他的子民。

汝海北岸,汹涌的海水摆荡冲刷,造就了一片肥沃的冲积平原。

为争夺肥沃的冲积平原的大战,一触即发。

居住在北部天熊山的鸟部落,与居住在南部汝海岸边的鱼部落,双方约定在汝海边,每个部落选出三百名勇士,由部落首领带头迎击对方。

约定交战的时辰到了,一时间,汝海岸边,兽皮做成的旗帜在大风中猎猎飘展,仿佛无数的大鸟和大鱼在空中翻飞跳跃。一时间,喊杀声震天,石块如雨,梭镖似箭,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一炷香的工夫,鱼部落的首领带头放下武器,跪地臣服。一场大雨如期而至,暴雨冲刷尽了勇士的鲜血,也为这片土地带来了新生。

为了纪念这次英勇的战斗,得胜的鸟部落画了一件新的陶缸,一只高大的白色鹳鸟昂首挺胸,它睁着大大的眼睛,如剑的长喙,叼着一支无力挣扎的小鱼,一把威风凛凛的大石斧,似乎为鹳鸟捕鱼作了最好的背景。

而这位首领并没有想到,这件陶缸成为他百年之后存放骸骨的瓮棺,而后又成为一件绝世无双的彩陶珍品。

我久久凝视着这件彩陶,万年的时光,恍如白驹过隙,一下子翻转到了夏王国。

逝者如斯夫,悠悠的汝海依旧滚滚东流。汝海岸边,似乎更加热闹。

这是一个陶器、原始瓷混用的时代,反复的实践,成为改变人们生活最好的老师。九百度高温烧制的陶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器物,而在泥胎上蘸上一层釉料,经过更高温度烧制的瓷器,不仅更加结实耐用,而且看起来更高大上了。

汝海的北岸,天熊山下,娲皇的子孙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绵延的大山仿佛一条巨龙,在大地上左右摇摆、腾挪跌宕,变幻出万千姿态。它高大威武、体格健硕,龙爪向身躯两侧伸展开十余里远,道道筋骨紧绷,仿佛随时就要一飞冲天。

在飞龙的护卫下,人们在龙爪延伸出的山岭的背风处,靠近河道和密林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座石砌的窑场,就地取来瓷土和木材,拉坯,晾坯,施釉,装窑,封窑,祭天,点火。整宿整宿守在窑炉旁,期待着泥与火的神奇变化。

当眼中布满了血丝,当双唇起满了干皮,当茶饭不思的几个昼夜过后,当滚烫的窑炉渐渐变得伸手可触,他们知道,一个新的奇迹正在等待他们亲手去揭开。

木桶里,烧开的山泉水散发着丝一样的水雾,此时,他们焦躁的心却平静如镜,默默沐浴,换了一身净衣。一个简约而又隆重的祭窑仪式在窑场前举行。木案上,三牲齐备,果蔬鲜亮,在族长的带领下,全族男女跪拜,向天地三叩九拜,共同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礼毕,族长启封窑口的草泥,烧窑师傅双手颤抖而又满脸虔诚,窑口的方石被一块一块拆下。

顿时,一股热浪决堤的河水一样冲出窑口,幻作一只彩凤,鸣唱着冲入九霄,留下一窑带着光亮的宝贝。

这些施了一层釉烧制的尊、罐、瓮、豆、碗、盂等生活器皿,越来越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是四千多年前的一个早上。在族长的吆喝下,男人们已经在天刚麻麻亮时外出耕作了,女人们蓬松着头,抱着瓷罐来到山间的溪流,借着潺潺的泉水,洗脸梳头,清幽的山间忽然多了一份暖融融的生机,女人银铃般欢笑的声音在山谷飘荡。

短暂的欢娱过后,光鲜亮丽的女人们头顶满罐的山泉水,有的手里还扯着蹒跚学步的孩童,轻轻地充满慈爱的呵斥不时传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每家每户的草房上都飘起了袅袅炊烟。有牛儿哞哞,有羊儿咩咩,有狗儿汪汪,有鸡儿咯咯。

沿着龙门山,一路向东,翻越嵩山的每一座山头,我觉我是飞行在空中,就像一只蜻蜓掠过水面。我的双足是抵在起起伏伏的山脊上的,我的耳畔传来呼呼的山风,脚下的丛林飞逝而过,就像皮影戏里急速闪过的景致。

当我的飞行高度渐渐降低,我知道我已经降落在了一片谷地。这是连接嵩山和箕山的一片谷地,颍水如练,飘飘绕绕,好似织女信手抛下来的一节织锦。

在美妙的遐想中,我不知不觉跨越了绵长的箕山。一条大河出现在我的身下,一阵阵凄美的歌声传入我的耳畔。我低头向下俯瞰。

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她缓缓行走在河岸冲积的丘陵地上,春寒料峭的风吹散了她的长发,看不清她的面孔,但她羸弱而婀娜的身姿,让我想象到她娇美的脸庞。

沉重的柴刀,在她纤细的手中似乎已不堪重负,随时都可能失手滑落。她时而停下来,踮起双脚,有气无力地砍下新长出的楸树枝条。她轻轻地归拢着砍下来的枝条,却累得满头大汗。她站起身来,似乎在向着上天诉说着自己的故事,“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这如泣如诉的吟唱,让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忽然,那歌声就停了,戛然而止,我循声望去,连那女子也不见了,了无踪迹,仿佛从来就没来过一般。

眨眼之间,这里已换作了一种新的场景,仿佛剧场里的一幕换场。幕一遮,再一拉,换了新的布景。

汝海依旧汤汤,两岸火光四起,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窑炉。从箕山到州城,从蟒川坡到罗圈、桃沟、清凉寺,再到鲁阳断店,像一枝枝火红的杜鹃盛开在汝海两岸的山川沟壑。

从东汉献帝开始,经历了四百年的战乱纷争,中原大地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一个欣欣向荣的大唐盛世正含苞待放。

稳定下来的人民重新萌发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像这奔涌向前的河水在河道的拐弯处打了一个旋儿,又重新回到了河中央。

初春的鲁阳段店,柳树已经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青雾。山坳间还残留着一疙瘩一疙瘩的积雪,仿佛是被哪个粗心的婆娘忘记摘掉的棉花,做了新年最早的迎春花。

一座窑炉前,忽然起了一阵吵嚷。

“让你管住火,你怎么睡着了,我一摸这窑炉,就知道是火烧过了,这一窑恐怕又要抓瞎了!这么大的人,又是老师傅,怎么还会犯这低级的错误!”说话的是一位大嗓门的汉子。

“对不起,东家,夜黑,几个伙计们逮着了一只野兔子,煮野兔,就着酒,多喝了几杯,有点犯迷糊了。真是对不住,东家,烧坏的瓷器,从我的工钱里扣吧。”烧窑师傅,紫铜色的脸庞,一如炉火,此时却有点苍白。

“你说得轻巧,一窑二三百件瓷器,这是费了多少工夫呀!先打开再说!”

东家严厉的目光如一把锥子拧在心上,烧窑师傅颤抖着扒开窑口,他顾不得窑口窜出来的热浪,高举着火把往里瞧,忽然,眼中发出了流星一般的亮光,“东家,又出彩了!你看这些瓷器,多么像刚下过雨后的天空那么湛蓝!天可怜我们呀!”

偶然天成的天蓝釉色汝瓷,仿佛一道绚丽的霞光,映衬得汝海熠熠生辉,为大唐盛世平添了几分妩媚。

时光永是流逝,就像这永不复返的汝海水。

这两岸的火光昼夜不息,像一只只火把,带领我在两山之间奋力前行。

北宋哲宗元祐元年,似乎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年代,这一年有许多的名人作古,譬如司马光、王安石,也有许多的名人降临这个世上,譬如张俊、朱倬,每天都有燃尽的火把在熄灭,每天也都有一盏明亮的灯在燃亮。

汝瓷,就是这样一盏被点亮的灯,它绚丽在北宋暮色沉沉的天空。

元符三年正月的一天,正在王府草场踢毬的端王赵佶被匆匆召进宫去,他二十五岁的哥哥哲宗驾崩了。皇帝哥哥无后,赵佶被扶上了天子宝座。

汝瓷,成也徽宗,败也徽宗。

水光潋滟的湖水,倒映着亭台楼阁,徜徉在御花园里的我没有等到徽宗。他爽约了,高公公传来消息,他正在炼他的丹药。

道家天人合一、清净自然、无为而治的思想,让这位皇帝沉湎其间而不能自拔。对于道家的深深情愫,让他对天然一色、纯净无华的汝瓷情有独钟。

当汝瓷成为御用极品,在享受至尊地位的同时,也为它日后的悲惨命运埋下了伏笔。两山之间,汝海两岸,原本一片红火的汝瓷生产交易,随之被皇家垄断,民窑禁止生产汝瓷器物。

这位风花雪月的皇帝压根就不是当皇帝的料,他重用奸相蔡京、宦官童贯等,弄得朝政日非,天下大乱,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使北宋的政治进入最黑暗、最腐朽的时期。

汴京城外,硝烟滚滚,战马嘶鸣,这骚动不安的气氛,让我倍感压抑。我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一支大军突然就挡住了我的前行。这是1125年十月的一天。匆匆出城的百姓告诉我,金国东路大将完颜宗望率军自平州攻伐而来,已经攻破燕山府,一路势如破竹,汴京危在旦夕。

听到这个消息,我决定在城外一处沙岗的破庙暂时安顿下来,一观事态发展。

不想,事态愈发不妙。

惊慌失措的徽宗于十二月将帝位匆匆传给太子赵桓,是为钦宗。1126年初,钦宗改年号为靖康。

靖康二年一月九日,金国大将完颜宗望、完颜宗翰等攻破汴京外城,逼迫钦宗前去议和,并囚禁之。很快,汴京落入金军之手。四月一日,金军在掳掠了大量金银财宝后开始分两路撤退,徽钦二帝加上二帝之皇后、亲王、皇孙、驸马、公主、妃及官员、宫人、内侍、倡优、工匠、百姓10万余人被掳北上,朝廷各种礼器、古董文物、图籍、北宋王朝府库蓄积同样被洗劫一空。金兵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无以复加的惨烈灾难,给大宋百姓留下了难以治愈的伤痛。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看着曾经金碧辉煌的东京,只剩下一片片瓦砾,我黯然离开京都。

当我再次回到这十里窑场的时候,满目的残垣断壁,齐腰深的荒草,覆盖着坍塌的窑炉,昔日车水马龙的官道,狐兔出没。

我的脚步穿越南宋,穿越明清,寻找着那一抹天晴的曼妙,走遍了曾经的山川沟壑,再也寻她不得。汝窑,越来越成为梦中的一个片段。

穿越这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仿佛走过了深幽的太虚幻境。

我忽然就走近了大浪河畔,我的脚下就是一片汝窑的烧造遗址,我的眼前就是一家家深藏在古村落的汝窑作坊。那一件件仿古瓷,那一座座窑炉,似乎是从夏商周传过来的,似乎就是北宋的窑炉,但一位位工匠的装束,那现代化的窑炉,分明是在展示着一个新时代。

我豁然开朗起来,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喜,忽然身子就轻飘了,飞跃山川沟壑,飞临蟒川河畔,飞临古城汝州,飞临箕山南麓,那些散布其间的一座座窑炉,开片的叮叮之音此起彼伏,亘古未有,妙不可言。

这些美妙的天籁之音,虽细微,却在我的耳畔汇聚成一种撼人心扉的最强音,让我沉醉,恍如我梦中百般寻求的《钧天》之乐……一声细微而清脆的开片音,我忽然从梦呓中醒来,这声音,的确是从书架上那件荷叶口瓶发出来的。

我揉揉惺忪的双眼,那声音已经了无踪影,就像它从来没有来过一般,只留下桌子上的一个碗儿,沾着黄色的玉米糁儿,几片红薯皮,一个盘儿,残留着几根绿豆芽,一个空盘,似乎还留着蒸馍的味道。

责任编辑 高 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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