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妹妹

作者: 欧野

短篇小说:妹妹0

1

D902次动车,虎门到北京西,晚上7点多出发,早上6点到,票价700多。母亲说,多花200块,买卧铺票,又嘱咐我不要急着回来,在北京细细找,该花的钱要花,这年头没有不要好处就帮人的。又说,找到你妹妹跟她好好说,我们一家人都到东莞住下了,不回铁帽山了,以前的事,该放下就放下,人不能总活在过去,而且我和你爸都老了……说着就要抹泪。我说,知道了,等我电话吧。

滴了个车到虎门高铁站,取了票,拖着箱子排队进站。检查了身份证,进到里面大厅,候车室在二楼,刚想往电梯口转,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的男警察,肩上一杠一。他走到我面前说,例行盘查,跟我来警务室。我跟在他后面,进了车站派出所警务室,里面另一个年老的警察坐在电脑前,看了我一眼。年轻民警问,知道为什么带你来问话吗?我说,知道。他问,去北京干什么?我说,探亲。他问,释放证明带了吗?我说,带了。从挎包的内袋里取出《释放证明书》,一张发黄的A4纸,盖着湖南省邵东监狱的红色公章,两边是骑缝章。他看着证明书,说,邵东监狱?没听说过啊,只听说邵阳监狱。扭头对老民警说,不会是假的吧。老民警伸手要过证明书,看了一眼,说,邵东监狱合并进邵阳监狱了,没错。年轻民警哦了一声,继续对我说,虽然刑满释放人员享有正常公民的一切权益,但依然受公安机关关注,我们叫你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一下,北京首都,快去快回,别惹事,知道吗?我说,知道了。他把证明书还给我。我走出警务室。

动车到广州南站之前保持低速,窗外灯火辉煌的高楼一栋栋闪过。我拿过挎包,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缘已经起毛,左上角方框里写着422002,邵东的邮政编码。左上角贴了张50分的绿色草原的邮票,上面压着黑色圆形邮戳,邮戳墨迹清晰,上半部分是“内蒙古翁牛特旗”字样,中间横着年月日,2013年11月5日,年月日下面有个数字18,然后是两个长条形的卷曲蒙文和一串数字,024500,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的邮编。信封中间横线上是妹妹娟秀的字体,湖南省邵阳市邵东监狱,换一行,欧野收。

掏出信封里的信纸,就一页,小心展开,发黄的信纸上点缀着斑斑点点的霉迹,我再次读起妹妹的那些话。

亲爱的哥哥:

见信好!

转眼我们已经分别快三年了,你为了我进监狱,本该来看你,但我已经没有勇气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请谅解。

所有女人都会因为有哥哥而感到幸福,我也一样。但是,面对命运的捉弄,就算以你的学识、强壮,也不足以护我周全。经历了那些,我成了自己人生最冷漠的看客,或许只有到了天边,才有勇气回眸一次前半生舞台上的诡异和残忍。

如今,我已经到了天边,心情也恢复了平静和安宁,只希望刚刚重启的下半生能够顺利。不要找我,不要告诉爸妈我联系过你。请你们忘了我吧,忘了我这个不祥的人,我不再属于你们那个家,不是我不想,实在是不能了。

出狱后好好生活,祝美满幸福!

永远爱你的妹妹

2013年11月3日

2

8岁那年,霜降过后,凌晨3点半,我在父亲洪大的呼噜声中熟睡。迷迷糊糊听到父亲大声问,谁?接着门口猛地炸响鞭炮声,然后是一阵响亮婴儿啼哭。

那是一个普通人家用来洗脚或洗菜的圆形褐色木盆,摆在我家门口,里面紧紧实实窝着红色碎花棉被,啼哭声从盆里传出来。父亲快步走到外面四处张望,母亲在木盆旁蹲下,掀开棉被一角,我看到一张瘦小、粉红、皱巴巴的脸,一个小人儿被棉布包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小嘴奋力啼哭,露出光滑粉红的牙龈。

左右几家邻居都起身过来。邹阿姨说,哎呀,又是送小孩。孙奶奶蹲下身,把棉被拢了拢,连同婴儿轻轻抱在怀里,右手伸到棉被里左摸右摸,对我妈说,女孩,胳膊腿都好。又颠了颠,说,不超过5斤,像是早产。然后挺着身子把孩子传到我妈怀里。母亲抱着婴儿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

孙奶奶在木盆内翻找,有两套小孩的衣服,一床包被,一个红纸包,里面是5张蓝色的100元钞票,纸包背面写着毛笔字,壬、子什么的。

父亲对我说,去把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叫来。我领了军令,一头扎进外面的黑暗里。外公外婆跟舅舅一家住在第一家属区,跑过去也就5分钟。敲开舅舅家的门,我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就领着他们往回疾走。回到家,邻居们已经离开,妈妈抱着睡着的婴儿,舅舅、舅妈凑过去看,一岁多的小表弟陈勇在外婆怀里挣扎,想下地跑。

舅舅说,是个好事,收养下来是你们的福气,儿女双全。外婆说,这孩子瘦得皮包骨,怕是难养活,又没奶水。母亲看着一直不吭声的父亲,说,你决定吧。父亲干咳了两声,对母亲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母亲瞪着父亲,眼眶里有了泪水,说,对,我少了个女儿。

天亮时,大家分工,母亲看着孩子,舅妈剪了床单做尿片,父亲去镇上买婴儿食品和奶瓶,舅舅去矿计生办报信,外公外婆到厨房熬米汤,小勇在我床上熟睡,我没去学校,待在家里看大人忙。

上午,舅舅带了个盘着漂亮花围巾的阿姨进门,母亲正在喂孩子米汤,勺子太大,孩子吃不到嘴里,边舔边哭。母亲叫阿姨芳姐,又要我叫芳姨。芳姨看了看孩子,在母亲耳朵旁说了几句话,母亲低着头拉开床头柜,取出个小塑料封装袋,那是我平时玩的气球。芳姨撕开包装,取出气球,拿到厨房水龙头下冲洗,然后把米汤灌进气球里,再用针在前端像奶嘴一样的凸起处扎了几个孔,捏住气球后端,把凸起伸到孩子嘴唇上缓缓摩擦,孩子一口叼住,大口吸吮起来。

芳姨这才坐下来细声细气地问我妈情况,问完后,芳姨说,估计保卫科也找不到送孩子的人,你们也知道,矿上这种事不少,都是往只有一个男孩的家庭送,风气就是这样。母亲问,户口的事怎么办?芳姨说,先收养,往后再去派出所办户口。

芳姨刚走,父亲提着一大袋东西进门,放在饭桌上摊开,一盒麦乳精,两包南山牌奶粉,一包红塑料袋装的淮山米粉,两个玻璃奶瓶,奶嘴是医院里打吊针皮管的暗黄色,还有一个拨浪鼓,我拿起拨浪鼓,咚咚咚摇了几下。小勇大叫,我的,扑上来抢走。

舅妈拿着南山奶粉左看右看,说,这是成人奶粉,不能给刚出生的婴儿吃。父亲说,婴儿奶粉断货了,只有这个。舅妈坐到床上,抱过婴儿,解开厚厚的外套,掀起毛衣和内衣。小勇看到,伸着脖子去叼乳头,被舅妈推开,说,以后没你的了。小勇大哭,外婆赶紧搂着安慰。舅妈扶着乳房,把乳头送到婴儿哭得发紫的嘴边,轻轻点了几下嘴唇,孩子张嘴含住,使劲吸了起来。舅妈抚摸着婴儿稀疏发黄的头发,说,我喂吧。

饭桌上,母亲一只手抱着婴儿,一只手夹菜,时不时放下筷子,在婴儿的身上摸摸弄弄。父亲抿了一口酒,对我说,这是你妹妹,记住,是亲妹妹,她的名字叫欧慧,你是他哥哥,以后要对她好。我说,我叫欧野,她叫欧慧,听着就是我妹妹。父亲咧嘴一笑,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母亲对我说,原来答应你过年买电视机,现在看来买不成了。父亲对我说,人比电视机重要,懂吗?我哦了一声,拿起父亲空了的酒碗,到旁边锅里添了饭,放在他面前。

晚上,父亲出门,母亲忙着洗这洗那,小慧已经洗了澡,几次进食让原来皱巴巴的脸蛋稍稍鼓了起来,粉红色的皮肤上附着细密的绒毛,娇小的鼻翼轻轻展动,呼吸平缓而均匀,薄薄的嘴唇泛着红富士苹果的光泽,我闻着香甜的奶味,用食指指肚滑过她的脸蛋,柔嫩的触感带着暖意钻进我这个新任哥哥的心里。

3

妹妹吃舅妈的奶到一岁,舅舅调去了矿务局的另一个煤矿做副矿长,离我们这里七八十公里远,舅妈和小勇都跟了过去。慢慢长大的妹妹成天扎着一根冲天辫,嘴里叫着哥哥、哥哥,像个跟屁虫在我周围绕来绕去。

她5岁那年冬天,我沉迷游戏,经常放学跑去游戏厅玩,天黑才回家。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发现空无一人,厨房冰冷。到了晚上8点来钟,我躺在沙发上,父亲从外面走进来,一脸焦躁,对着我吼,你还知道回来,你妹妹差点没命了,赶快去医院,在住院部。

我拔腿就往矿医院跑,来到住院部,问到了病房,压抑着喘息,轻手轻脚走进去,看见妹妹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妈妈坐在旁边,抚摸着妹妹浓密乌黑的头发,看到我进来,示意我噤声。妹妹苍白的小脸转过来,扑闪着大眼睛看到了我,露出微笑,嘴唇动了动,轻声叫,哥哥。我应着,来到她身边,问怎么回事。妈妈说感冒了,突然抽风,很吓人,要不是你爸抱着她拼命往医院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坐下来,问妹妹想吃什么,她摇了摇头,还是叫了我一声,哥哥。

我初三时,妹妹进入子弟学校上小学一年级。那时我刚当上校学生会主席,每周一早晨的升旗仪式,全校师生在大操场整齐列队,我都会站上主席台,拿着麦克风,大声喊着立正、稍息、出旗、升旗等指令。

妹妹的班级第一次参加升旗仪式时,我刚走上主席台,就听见下面的队列里,一个稚嫩尖俏的声音高喊,哥哥,哥哥,那是我哥哥。我看到妹妹在整齐划一的队伍里欢呼雀跃,两根马尾辫镀着晨光的金边,上下翻飞。

七八岁时,妹妹走路带风,见人爱笑,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地叫着,嘴甜如蜜,很得邻里欢心。最让母亲得意的是,她成了我们家的接水小能手。当时矿上自来水还没到家,第二家属区的每排平房配一个公用的供水点。到了夏天,用水紧张,按时段供水,各家都要排长队接水,经常有人会因为排队的问题吵架。妹妹小小个子,看守着我家的水桶,在队伍里叽叽喳喳,厉害得谁也插不了她的队。

每年春节,舅妈和小勇都回铁帽山过年,舅舅那时已经当上了矿长,过年很忙。小勇十来岁,成天拿着一个索尼的掌机玩游戏,几乎不跟人说话,只是喜欢对小慧搞一些恶作剧,把毛虫、蚯蚓放到小慧的文具盒里。小慧表现得很淡定,不肯露怯。直到有一次,小勇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条死蛇,放在小慧的书包里,把她吓哭了,我狠狠抽了小勇一巴掌。舅妈告诉了我妈,我爸说,孩子们闹着玩,没必要那么认真。

19岁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华南理工大学的机械与汽车工程学院。出发那天,舅舅专程回到铁帽山,跟父亲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祝贺和期冀的话。我出发时,舅舅点了一串长长的鞭炮,我坐在车里,离开了很远,还能听到鞭炮绵延的脆响。

大二上学期,舅舅患了肝癌,病情发展很快,从发现到去世也就半年时间,失去依靠的舅妈和小勇,回到了铁帽山居住。妹妹初中毕业,按她自己的想法,去了市卫校读中专。她学习成绩并不差,如果读普高还是很有希望考上大学,但她很坚定,就是想做护士。这时她15岁,1米65的个子,身材纤细,皮肤白净,眉眼娇俏,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麻利劲,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我像半个家长看着她,满心都是自豪。

小勇却不一样,优裕的家庭环境和父母的宠溺,让他变得嚣张跋扈,特别是舅舅去世后,他像脱缰的野马,整天混迹在溜冰场、游戏厅,铁帽山的学校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16岁的男孩,已经烟酒不离。每次他惹了麻烦,好不容易解决后,舅妈总是说,再过两年就懂事了。出乎所有人意料,舅妈说的懂事迟迟不来,另一种懂事却意外地来临,进而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他喜欢上了小慧。

他对小慧的感情跟他的性格一样,是突发、无序、爆裂、任性的,或许这种好感很久以前都存在,毕竟他离开铁帽山太久,跟小慧没有家人常处的那份亲情。他频频跑去妹妹学校,一开始妹妹还以表哥相待,但他过于露骨的表现,和两人本身存在的亲属关系,让妹妹觉得无地自容,不胜其烦。妹妹在电话向我哭诉,我先是打电话给舅妈,要她至少在这件事上约束小勇,小慧是他表妹,这点规矩还是要讲的。舅妈却试探着说,小慧又不是你爸妈亲生的,小勇喜欢她,以后他俩要是成了,也不错。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舅妈如此陌生,回了一句,小慧就是我的亲妹妹。挂断电话。

男人之间的问题还是用男人的方式解决,我专程从广州回到铁帽山,父母大概知道我回来干什么,嘱咐我好好说。我在矿上的溜冰场找到了小勇,他正和几个男孩一起玩。他看到我,亲热地叫了声哥,问我怎么现在回来了。我板着脸把他叫到一边,他叼着烟,低着头,晃晃悠悠走过来,还没等我说话,他先开口,哥,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就是喜欢小慧,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我估计劝也没用,准备好的一箩筐话没必要再说,只是问了他一句,小慧是你的表妹,你要乱伦吗?他笑了一下,撇撇嘴说,她又不是你的亲……我一个耳光扇过去,结结实实落在他的左脸,周围几个男孩呼啦一下冲了上来,小勇抬起胳膊制止,说,你们走开,他是我哥。他咧着嘴说,这件事情你们瞒不了她,你也挡不住我,我们跟她都没有血缘关系。说完转身走开。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