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

作者: 胡巧

喜丧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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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云堂晚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活得太长。医生宣告治疗无意义这一天,距离他的九十岁生日还有一个半月,距离妻子去世已经十八年。在这之前,他已经提前办过九十岁的寿宴,参加过曾孙的满月宴,出席过大姐和三哥的葬礼。年初,他二姐走了的消息传过来,他说太冷了,就不去送了。

冬天早就已经过去,但寒意还在黄云堂的身体里盘根错节,到了七月间,夜里黄云堂还要盖厚被。对此他的二儿媳许英说:“正好,懒得给换。”黄云堂进医院的时候,阿盈正在机场外等约好的拼车。到家时才早上九点多,掏出钥匙开了门,屋里却一个人也没有,阿盈给母亲打电话,才知道爷爷一早去医院了。阿盈问:“爷爷在哪个医院,生了什么病?”许英说:“你爸送去的,我不清楚,大概就是县医院吧。”电话那头声音嘈杂,麻将扔出去掷地有声。阿盈又给她爸打电话,她爸说,人在县医院,让阿盈去爷爷屋里收拾几样东西来,大概要住院。

说是去屋里收拾,其实黄云堂的房间算不上一个房间。这个家里只有三间卧室,黄云堂刚开始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时,阿盈和她哥还可以挤一间,过几年年龄大了,男女有别,自然只能黄云堂挪出来。客厅用帘子一隔为二,靠屋角的那部分从此就成了黄云堂在老二家的房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许英跟人说起过很多次如何为老人考虑,“他那帘子里除了床还放得下个矮柜子哩,我可是把电视都往旁边挪了,才给他腾出来这么大一块。”阿盈拉开横在客厅中间的帘子,单人床就挨在她脚边,床头堆了几件衣服,挨着床尾的是张落漆的矮木柜。在这间屋里要找什么东西左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打包更简单,把矮柜上面的保温杯装上,再去厕所拿上毛巾牙刷装包纸,额外也就没什么东西了。

黄云堂的妻子还在时,老两口在村里的老房子单住,拢共两个小房间,还是年久的石基泥墙,但两个人安家多年,住得安逸。妻子走后,黄云堂最初还坚决不愿意搬出去,一次脚滑摔倒在门口的稻田里,自己起不来,周边又没有邻居,过了大半天才被人拉了起来。那之后,村里有说话刻薄的,话里话外暗指黄家两个儿子都不中用,留下老头子一个人不管。老大家里劝了多少次都不听,还是老二媳妇嘴利,回去一顿数落,黄云堂就给老屋落了锁,开启了在老大老二之间轮流寄居的生活。在这两个不大不小的家里,黄云堂常常感觉自己像一根刺,在老大家里扎两个月,好不容易时间到了,被痛快地拔出来,又挤进老二的客厅,偶尔有意外,这根刺去医院里扎几天。但这种情况很少,他的身体如此老朽,却又出乎意料的健康,以至于这一次进医院时,大家都没做十分的准备。

后来证明,阿盈收拾东西去医院是多此一举,只有醒着的人才能喝水和刷牙。黄云堂进了医院后就没醒过来,他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黄丽都被叫来了医院。医生的意思很清楚,这么大的年纪也算寿终正寝,现在在医院靠仪器和药吊着,一旦停了,失去生命体征也就差不多两个小时。“就是在医院,最多也就是一星期内的事儿,而且,在这儿用仪器吊着,有意识的时候是不好受的。家属商量下,尽早接走吧。”病房里围坐了一圈人商讨事宜,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头子往哪里接。许英率先开口,说自己家里太小,人都要走了还是接到舒服点的地方。黄老大连忙接话,说现在轮到咱爸住你们家,这是天意要跟你们告别。许英话锋一转,提起阿盈今年要考研。阿盈是插不上话的小辈,黄丽是插不上话的女儿,阿盈在一旁悄悄问她,这和自己考研有什么关系?黄丽说:“老人咽气的房间不吉利。你大姑婆的孙子春良,今年考公又没考上,女朋友也不同意结婚,都说是因为你大姑婆是在他房间里咽的气。”阿盈不信这些。黄丽说:“你不信也没办法。”

最后由黄老大发话,既然都有托词,干脆让人回村里的老屋。村子就挨着小镇边上,走回去不过一二十分钟的路程,办事算不上麻烦。“爸以前经常念着老房子,落叶归根,他肯定也想回去。老房子这么久没住人了,许英和三妹就先回去收拾下屋子,至少把床收拾出来能让爸回去有个地方躺。今天爸就在医院住着,收拾好了就接回去。老二,你跟我去招呼其他事。”

盛夏的空气是流动的火焰,老房子裸露在田埂边承受日复一日地烘烤,泥墙干渴如同黄云堂九十岁的脸。墙与人的皮肤都收缩,在一条条褶皱里窝藏漫长的寂寞。起壳的木门前方,水泥院坝已经开裂,缝隙里稀稀拉拉长出野草,门锁大概有些生锈,钥匙在里面进进出出几次才拧开。推开门,尘土味混杂霉味呛入鼻腔,阿盈下意识往外退了半步。许英和黄丽给堂屋擦灰扫地,简单清理后,让阿盈帮着把堂屋剩下的东西都搬到里屋堆放。“堂屋要留出来停棺。”母亲说这话的语气和“今天打牌没输赢”一样平静,一时间,阿盈不知道自己该显得悲痛一点还是和她一样平静。爷爷在突然之间被宣判了死亡将随时降临,在他这样的年纪告别人世不是什么惊异的事,何况,阿盈上学以来就很少在家里住,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多。

里屋堆满了杂物,筲箕,竹筐,披灰的红木箱,弃置已久的架子床。这张老架子床只有一些简单的镂空雕饰,但镂空处的积灰难以清理。黄丽很仔细地擦拭床架,用手指把抹布钻进每个细小的雕饰中,光透过盖着塑料布的天窗落下来,随着抹布抽出,灰尘在发黄的发丝和昏黄的阳光之间张扬。黄丽背对着阿盈,说:“你爷爷最后要睡的地方了,给他擦干净些。”阿盈看不见姑姑说这话的表情,但这让她记起自己小时候也在这张床上睡过,那时候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把她留给爷爷奶奶带过大半年。然而相处的细节全然忘记,那半年似乎只是成长史中的野史逸闻,未曾在身体里埋下任何可供考证的证据。

阿盈走出里屋,正遇见大伯母刘晓莉带着一个男人进了老房子。这男人头发已经掺白,左手托着一个罗盘,右手捏着一册发黄的线装书背在身后,窄长的脸上看不太出表情。阿盈还没来得及问,许英已经拨开她凑了上去。“哎哟周大师,我在这忙着收拾房子,还没来得及去请哩,您都到了。”扭过头,许英对刘晓莉挤出个笑:“大嫂,不是说你在上班一时里过不来吗,找大师倒是跑得快哩。”刘晓莉还穿着超市的工作服,并不接话,只是带着那个男人往里屋走。大师从里屋出来,微微仰着头,说:“你们老父亲是喜丧,咽气的时辰还有得选,这个时辰选好了,你们这些后代子孙是受益无穷啊。”“咱们十里八乡的谁家有事儿不是仰仗大师来看?您选的时辰肯定是没问题的,辛苦大师,一定要给我们看个好时辰。”许英说着,手里一边把刚擦过的凳子放到大师身侧。“那是得好好看看,你看你们那个侄儿春良,当时我都跟他们说了要看时间,主人家不听劝我就是再会看也没办法……”

大师询问黄云堂和三个儿女的八字等,两个儿媳积极回应,黄丽始终没从里屋出来,只在问到她生辰时应了一句。大师来回翻阅他带来的小册子,时不时皱着眉毛啧啧两声,快半个小时后,仍然没有给出一个时间。“你们家的情况不比别人,几个儿女的时间有点相冲,我回去再查一查,今晚上之前肯定给你们答复。”刘晓莉送大师走了,过了一阵儿,许英看了看还在里屋的黄丽,说自己带阿盈回去拿点床单被褥来。

许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阿盈走进了村东头的一家小楼房。房子一楼的堂屋正方摆了一张木制供桌,供桌中间有一座手臂高的神像,像前供着三盘水果。大门只开了一扇,且是虚掩着,仅仅留了够一人穿过的宽度。外面虽然仍是阳光炽烈,但是光却只能照一条缝进来,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劈开斜斜一道。屋里没有开灯,一进屋,阿盈就感到眼睛对光线骤然变换的不适应。神像的面容隐匿在灰暗中,那大师则坐在一把靠角落的太师椅上,让人更无法看不清他的表情。“坐下说。”他招呼二人在长凳上坐下,话音轻飘,像自虚无之地发出。

“大师,我大嫂……有没有跟您说什么?”许英一坐下便发问,说话时,上半身不自觉往前倾。

“她刚刚送我回来,倒是跟我说了下你们家的情况,托我……算个对大家都好的时间。”

要不是听到二人的对话,阿盈不会知道大伯并非爷爷的亲生儿子。黄云堂结婚的头些年一直没有孩子,大家都以为是生不出来,便在另一个镇抱养了个男孩,也就是黄老大。黄老大抱回来没几年,乡医院组织体检,黄云堂夫妇才得知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吃了几轮药,就有了老二。“养子和亲子,运势的影响本来就大不相同,偏偏你们两家算出来几乎是相冲的。这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我看……你的这个小女今年恐怕也有大事要做,你大儿子是不是也要谈结婚的事了……”许英一听,立刻掏出手机凑上前要加大师的微信,阿盈瞥见,母亲坐回来时在输入支付密码。

“要说呢,明天辰时就是个好时间,尤其是对你大哥大嫂。不过……明天辰时,对你家的两个娃可能有点冲……要利你家,那就得再等一天,后天的辰时就最好。你大嫂既然已经来问了我,我也说晚点给她打个电话说下时间……这怎么说呢……”

“大师您别急着跟我大嫂说啊。”许英想了想,又掏出手机。大师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屏幕,嘴角微微扬起,说:“那我就告诉你大嫂,后天辰时。”

“那要是大嫂他们问起来这个时间对他们家好不好……”

“我自然会有我的说法,但我这都是为了你家好,你只当作不知道,不然两家相撞不好给你开说。”

许英带着阿盈走出大师家,长舒一口气,并嘱咐阿盈万万不能跟别人说。阿盈立在原地看着许英径直往前走,停顿片刻后,她小跑上去,说:“妈,医生不是说爷爷有时候还有意识,而且有意识的时候会难受吗?是不是应该早点接回来……”“你个小孩儿懂什么!”许英的眼神剜在阿盈脸上,压着声音补充道:“不准给别人说!”又走了几步路,许英猛地转过头对身后的阿盈说:“这都是为了你好。”

两人走开后,大师起身关上大门,打开灯,回到他的太师椅上,把刘晓莉给他的红包从内兜里掏出来,用食指蘸着口水数了一遍。数完后,大师拨通了刘晓莉的电话,告诉她,后天辰时就是顶好的时间,对他们家的财运和平安都是最有利的,最重要的是,利于子孙在西南方向安家,只是这个时辰对老二家的运势不是太好。大师再三叮嘱,务必不要和人提起这些,以免老二家不同意。另外,老人走的时候大概是吃早饭之前,不管人醒不醒都不要喂食物了,这叫给子孙留三餐口粮。刘晓莉一一应下,说事后还要再去感谢大师。黄老大在一旁小声嘀咕,这样是不是不合适。刘晓莉乜他一眼:“难道你不想儿子调回老家?你就愿意看着你儿子在新疆那么远的地方?”

2

黄家两个儿子一起开车去接人时是早上四点。在医院陪了整夜,黄丽一直没睡着。黄老大去签字,老二和黄丽一起把黄云堂扛到了车上,黄云堂的四肢软绵绵地搭在儿子身上,眼皮抬起一条缝,嘴唇微微动了动。开回村里的路上,黄丽坐在后座扶着看起来没有意识的黄云堂,期待他能有一点动作或发出声音,然而直到车在村口停下,他也没有张开一次嘴。

时隔多年,黄云堂再次躺在这张架子床上时,已经由女儿给自己换上了寿衣。儿孙都赶回来,围坐在一旁,等着过两个小时去通知亲友村邻。许英买了一些早点回来,天不亮就去医院接人的兄弟俩早饿了,拿着包子吃起来。“这杯小米粥加糖了没有?”黄老二刚问完,突然听见床榻上传来含混不清的呜呜音。黄云堂半睁着眼,嘴里似在说话,坐在床边的黄丽见了,眼眶立刻红了起来,赶紧凑上去听黄云堂在说什么。“爸好像在说饿,那小米粥给爸吃点吧,恐怕也只有这种稀粥还能喝进去两口了。”黄丽说着就要去拿粥,却被许英伸手拦住。

“大师说了,走之前吃早饭是抢子孙的余粮……”

“人都要走了,连粥也不给喝一口?”

“人都要走了,吃不吃这一口有什么?你当年不信大师的话,现在是离了婚又没捞着孩子,一个人过。你自己不管不顾就算了,这几个侄儿侄女你都不要他们好过?”

黄丽被呛了这一句,一时无话相对,要去拿粥的手僵在半空。

天光越来越明亮,草叶上的露珠已经晒干,黄云堂还没有咽气。时间已经临近九点,许英和刘晓莉在门前来回踱步,过两分钟就拿起手机看时间。过了九点,屋里还没有动静,许英率先骂起了医生。“啥医生哦,说最多两个小时,这都三个多小时了,哎呀呀大师特意算的时辰,结果这下没对上!哎!搞半天是个庸医!”一直等到午饭的时间,屋里的人们喊饿,陆续开车回镇上吃饭去了,黄云堂还在缓缓吐气,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自己给大师转了两个红包才让大师帮着自己说话,现在花钱算来的时辰却没有用上,想到这里,许英把脚边冒出来的野草踩折,用鞋尖在地上来回碾。

“大师您怎么过来了?”听见刘晓莉这话,许英立刻停下了脚下的动作,果然见大师已经走到门前,手里依旧拿着一本小册子。“黄家都是孝子贤孙呐”,大师微微眯起眼,支在细瘦脖颈上的脑袋前后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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