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

作者: 沈艳丽

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向往什么。

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清秀水灵,与我们村天然缺水有着极大关系。我也一直觉得我们村贫穷落后,村里天然缺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打记事儿起,我发现村民们可谓是“惜水如金”,于是,在梦里,我无数次让狂热的夏雨在家门前流淌成一条河。

村里若是有条河,那该多么美好呀。我们女孩子就会生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头瀑布似的柔顺长发,而男孩子们呢,应该会变成一条条无忧无虑的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夏日戏水,冬日溜冰,白天捉螃蟹,晚上抓鱼。流水送走红日迎来晚霞,亮汪汪的月光洒在水面上,微风拂过,漾开一层层碎银,也漾开一圈圈岁月年轮。

当我正沉浸在对一条河流的美好幻想无法自拔时,伊河猝不及防就闯入了我眼眸。彼时,我是一名即将升入三年级的小学生,暑假里母亲带我到县城大姨家玩儿。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村子,走出乡镇。母亲先骑自行车把我驮到距家15公里的镇上,大概等了两个课间休息那么长时间,一辆中巴车终于凑齐了人数,便开始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缓慢游动。我们县号称我们市的“后花园”,而我们乡镇号称我们县的“西藏”,从乡镇到县城要途经三个乡镇二十多个村庄。90年代的乡村,车辆少得可怜,见人停车就像国人见面就问“你吃了吗?”自然俗常。结果,车还没晃悠出我们乡镇地界,我的脑袋就被晃得七荤八素,第一次坐汽车的兴奋喜悦荡然无存。突然,我肚子里翻江倒海,总感觉有股热流跃跃欲试想要冲出喉咙,我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母亲看出了我的异样,用救火般的急切喊停了汽车。早上吃的鸡蛋面被我吐出了大半。接下来的路程,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生不如死。记不清我下车吐了多少回,最后肚里酸水都吐完了,只要车停下来我的本能反应就是跳下去。我趴在窗口,把脖子和脑袋搁在窗外,任凭不断扬起的滚滚尘土将我席卷。

“啥时候到呀?”“快了,快了。”我和母亲这样的对话大概在车厢里响了一百多遍时,我们的脚步终于踩在了县城地面上。我看到了我生命中第一座大桥——老伊河大桥,看到了我生命中第一条大河——伊河。

下车后,我浑身瘫软,犹如失了骨头架子似的,站立不稳,母亲扛起曾装过50千克尿素的一袋土豆,右手拎着一些行李,让我抱着她的腰走。我牢牢拽着母亲,高一脚低一脚紧紧跟着。也就百十步,我的肌肤就与伊河亲密接触了。赶紧洗洗,都成“土娃娃”了。母亲话音未落,一缕清凉已爬上我脸颊。我坐在伊河岸边,任由母亲的手绢儿喝饱伊河水后,在我脸颊,脖颈,后背和头上摩挲。在伊河水一遍遍抚摸下,我逐渐有了精神。我痴痴地看着伊河。第一次亲近伊河,它符合我梦中河流的所有想象:大,宽,清澈,温和。看着,看着,四十公里受刑般的疼痛不觉间已跑到九霄云外,我不自觉挽起裤腿跳进水里,融入一群孩子戏水的队伍中。

村里若是有条河,那该多么美好呀。我们可以像城里的孩子们一样干干净净,再也不用担心弄脏衣服被大人训斥;我们可以像城里孩子们的皮肤一样白嫩光滑,不再土里土气;我们可以像城里的孩子们一样吃到味道鲜美的鱼肉,变得聪明伶俐;我们可以像城里的孩子们一样……

人都是这样,拥有后就不想再失去。当梦中的河流和伊河合二为一时,我再也不愿离开了。我使尽了小孩子撒娇哭闹的所有手段,终于成了县城里的一名小学生。我的小学距离伊河仅有二百多米,每次上下学我都会跑去看看它,摸摸它,唯恐它悄悄从我身边消失。我一边同伊河嬉戏,一边做着梦。年少的孩子想象力总是丰富的,他们会梦想生出一对翅膀,像小鸟一样在天空翱翔;也会幻想着跳上月亮,看看嫦娥抱抱玉兔;我渴望日月反转,河水倒流,这样伊河就能流到母亲身旁,用柔软的波纹轻轻揉开母亲紧蹙的眉头。这个梦我一做就是三年,直到小学毕业后,由于家庭变故,再也承担不起县城学校的借读费,我不得不暂别伊河回到镇上读书。

我们镇上也有一条河流过,从校园到河边不足五十米,每次下课,大家都争先恐后涌向河边,而我只隔着教室玻璃远远看过它一眼:细小,瘦弱,单薄。它怎么能和伊河比呢?它只是乡村一条没名没姓的小河而已,而伊河是属于大城市的。对它,我从未放在心上,更不用说探听它名字了。直到此刻,为了写这篇文章,我专门上网查询,才知道它叫淯河,是长江的一条细小支流,正为“南水北调”工程尽着自己的绵薄之力。

与伊河分开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它。宽大清澈的伊河水,活蹦乱跳的鱼虾,还有伊河岸宽敞干净的街道,街道两边造型奇特的垃圾桶,高大伟岸的法国梧桐,繁华热闹的农贸市场,种类多样味道鲜美的食物,还有伊河岸的电影院,书店,溜冰场,路灯……这些,我讲给乡下的同学们听,听着听着,他们的眼睛越发清澈明亮,眼眶里貌似有一团炽热在跳动。而这团炽热我很熟悉,早几年就在我心里燃起了。

我一定要再次走向伊河。

梦想一旦植入心田,就会像种子埋进泥土样,悄悄萌芽,生根,长叶。我把目光投向伊河,也就必然把目光投向了县城一高。当时全县有三所高中,我们乡镇那所和我就读的初中仅仅一墙之隔,我们初中毕业后可以无条件就读,而要进县城一高,作为乡下孩子,我们的成绩必须是拔尖儿的。为此,我做了天下农家子弟想要出人头地的必做之事——发奋学习。我第一次把“废寝忘食,披星戴月,夜以继日,焚膏继晷”这些词语从字典搬进生活。寒冷冬夜,身旁鼾声四起,一轮明月从天幕爬了出来,一个女孩也从被窝爬了出来,月光照亮了书本上的知识,也把女孩心里照得亮堂堂的。女孩翻书的手指,不知揉碎了多少个日升月落;女孩响亮的读书声,不知震落了多少片绿叶红花;女孩明亮的双眸,被梦里伊河水擦洗得越发清澈。

想伊河想得要命,每逢寒暑假,我不顾晕车带来夺命似的难受,都要去大姨家。这还不够,我把体育技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为的是每年春天都能参加全县的中学生运动会,而那个运动场就在伊河旁边。每当我在赛场上奔跑时,伊河的声音随着脚步一高一低,在我耳畔大小起伏着,瞬间我就充满了力量。

今天,当我搀着母亲漫步在新伊河大桥上,满目尽是旖旎风光,人们一派安闲舒适,和着伊河欢快的歌声,母亲酣畅淋漓把笑声洒在水面上。在伊河水的洗涤下,母亲脸上的高原红消失了,牙齿上黄黄的附着物不见了,皮肤变得白皙润泽了。她的骨骼好像被伊河水抚得柔软了,再也不必活得那么刚强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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