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景会心 便得真趣

作者: 陈浩渺

《玉簪记》作为明代爱情剧的典范,讲述了书生潘必正与道姑陈妙常之间的爱情故事。其故事原型最早见于《古今女史》,元代以后被改编为小说、戏曲等多种形式,得到广泛流传。早期的版本大多以张于湖这一人物作为贯穿全剧的线索,明代著名戏曲作家高濂创作的《玉簪记》则改动较大,在人物设置上,巧妙地塑造了陈妙常与潘必正这一对主要人物,将他们的爱情故事变成全剧的灵魂。在情境创造上,《玉簪记》同样独树一帜。高濂精心设计了多个富有诗意的场景,如茶叙时的温馨雅致、琴挑时的含蓄深情、偷诗时的紧张刺激,以及最为人称道的《追别》一出中的秋江离别,都极具画面感与情感张力。在主题思想上,他更是通过《玉簪记》传达了自己对于爱情、自由与人性解放的深刻理解,赞美陈妙常与潘必正之间坚定爱情的同时,也通过剧中人物的命运抉择,探讨了个人情感与社会规范之间的冲突与和解,展现了人性中复杂而真实的一面。高濂颇具才情,他自幼生活优渥,父亲延请名师指点,品茗抚琴、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生活精致而闲逸,又因其久居湖上,徜徉山水之间,熟悉四季景色,才会得“揽景会心,便得真趣”之感。《玉簪记》里多用清丽词句,以景托情,特别是《追别》一出,高濂将离别感情借江上秋景流露得颇为顺畅,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情感表达。

一、以景托情:立体直观的氛围烘托

《玉簪记·追别》中对于景的描写,大多着眼于“托”,非同于一般的借景抒情,而是将自身所要抒发的感情放在此景此物中,其目的是通过细腻地刻画景物,使观众在感受风景之美时,发自内心地体会故事的情感或思想,使情与景交融,景中有情,以景托情。

《追别》一出的第一句,从潘生口中道起:“天空云淡蓼风寒,透衣单。江声凄惨,晚潮时带夕阳还。泪珠弹,离愁万千。”剧作家把追别的地点安排在暮秋的江面上,一开始水墨画般的场景就好似立体直观地出现在观众眼前,秋天这一季节本就具有悲凉气氛,又将通常从女子口中道出的离愁,从书生潘必正口中说出,便更增添了几分凄凉。潘必正因突如其来的“赶”考而惆怅,艄公紧接着就来了一句“落木静秋色,残晖浮暮云”,瞬间离别的氛围被渲染得更为浓厚。一个日日泛舟江上的艄公为何非要在此时发出感叹,笔者想或许曾几何时高濂也是这江上的伤心人,面对着季节的更迭和时间的流逝,心境不复从前。高濂创作《玉簪记》是在其遭遇两次科举考试失利后,在这部作品中,主人公潘必正因会试落第而耻于还乡,这一情节与高濂自身的经历有着微妙的契合,就像是借潘必正之口,诉说自己的心声。《追别》运用以景托情的方式,使观众更深刻地体味剧中人物复杂的情感。两只小船在空荡荡的江中摇摆、前行、颠簸、相遇、分离,潘必正和陈妙常的命运也随着起起伏伏……

【小桃红】【下山虎】为南曲常用连套,一般来说,【小桃红】紧接【下山虎】的表现方式是最为连贯、贴切的,同时也使得情绪衔接更为顺畅,【小桃红】定下了这一出的基调,字字句句都如同泣血而书,词曲哀怨惆怅,婉转沉挚,九曲回肠,而正是这种无奈离别的哀伤,唤起了人们心底不绝如缕的情感激荡。“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自拆散在霎时间。心儿上。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也。恨杀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离情万千,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相看泪眼作罢,别离中生出一种有口难言之感,眼前是一江湖水,心中却是道不出的苦水。“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一句,借用中国古典文学中常用的牛郎织女和望帝杜宇的典故,一方面表达对现状感到绝望和无奈,另一方面又无法割舍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念和对未来的期望,这种对比冲突在戏剧中能够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和思考,同时文辞既优美,又让人明白其意韵,呈现出文白交互、通俗易懂、便于抒发情感的特质。

郭英德在《明清传奇史》中说道:“比起一般文词派作品来,此剧的曲词仍以清丽俊秀见长,往往诗意盎然。”如【下山虎】中写道:“哭得我两岸枫林都做了相思泪斑。”两岸枫林萧瑟,离人的泪滴落在枫叶上,成了叶片上的点点斑痕,天地万物在此刻都感受到了他们彼此的情意。这一句运用非常巧妙的比喻,融合来自中国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的理念。无一字写秋,秋意却萦绕四周,一切景语皆情语。剧作家高濂这种以景托情的描写方式让我们体会到男女主人公那份别离与孤独,黯淡与失魂。

二、江景送别:自主的情志宣泄

在中国传统才子佳人戏中,花园总是被设定为男女主人公定情、幽会、离别之处,其作为一个由花、草、池塘、阁楼而组成的自然空间,本就具有较强的审美意蕴,在文学创作中更是寄托着人们对于封建礼教的抗拒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高濂将《追别》这一出的离别场景放在江边,这一空间的转换不仅抛开了传统的“花园模式”,更给观众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脱离传统戏曲中的迂回拉扯后,男女主人公在这个相对避世的空间里直接通过对唱表达了难以言喻的不舍和羁绊:一怨离别之苦,“才照得双鸾镜。又早买别离船”,短暂的相聚就面临分别;二诉满腔担忧,好不容易结束了两下相思,如今却又留你独自一人,“只愁你形单影单。只愁你衾寒枕寒”;三言盟誓不忘,那么多甜蜜回忆,“我怎敢转眼负盟言。我怎敢忘却些儿灯边枕边”。直白的语言和真挚的情感流露正是自主表达的核心。

在高濂创作的《玉簪记》中,增加了潘必正乘舟进京赶考的桥段,将促成美好结局的主动权放在了男女主人公身上。在《玉簪记·追别》中,高濂的独到之处在于这个“追”字,以“追”的动作贯穿始终,让男女主人公主动把握自己的情感,不受他人束缚。陈妙常伺机躲避观主的管束与监视,跑到江边,发现潘生已远行时,毅然决然乘舟追去,追的动作正是江景送别这一独特场地赋予的。此情此景下,这段爱情脱离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寄托了人们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古人送别的场景总是定格在山前水前,对于他们而言,山水既是有情的风景,也是无边的阻碍。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重山如天障,阔水若银河。高濂却把江边追别的场景描绘得生动朴素,充满强烈的自由气息,江岸之悲并没有挡住陈妙常追的脚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追舟,剧作家高濂将她一往无前追求爱情的行为刻画得淋漓尽致。

三、风趣艄公:为景而生的重要配角

王骥德在《曲律》中谈及科诨在戏曲结构中的调节作用:“大略曲冷不闹场处,得净、丑间插一科,可博人哄堂,亦是剧戏眼目。”从科诨在《玉簪记》中出现的位置来看,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在气氛偏向冷清,甚至蕴含较多悲剧元素的场景的前后,巧妙地插入一场含有科诨成分,甚至主要以闹剧形式呈现的场次,以此来调节气氛;另一种则是在氛围相对冷淡、偏向清静的情节中,适时地嵌入一个简短的科诨段落,希望能通过较少的科浑在最大限度上缓解剧情所带来的沉闷感,使整体剧情更加流畅且富有变化。《追别》就是第二种。纵观整部剧,这一出的底色不如前几折明快,毕竟分别在即,整出戏都浮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但哀愁中又透着希望,远不似真正的悲剧那般撕心裂肺。高濂没有将送别的场景放在长亭、花园或是女贞观中,就是因为只有江上渡舟的场景才能设置这个饶有趣味的艄公形象,这样一个喜剧形象出现在秋江图中,不仅不显突兀,反而恰到好处地冲淡了整体的悲伤氛围,这正是高濂的巧妙构思。当艄公目睹一位美丽俊俏的道姑焦急地表示要追赶前去会试的相公时,心中便已洞察其意,他故作推辞的试探,实则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待妙常上船后,他心知肚明地唱起了悠扬的吴歌,运用双关手法将妙常比作“惟有江上芙蓉独自开”,这一比喻既是对妙常追赶潘郎行为的调侃,又是对其美貌的由衷夸赞。艄公的豁达开朗、风趣诙谐与妙常含蓄羞涩、忧伤焦急的情态形成鲜明的对比,使得原本冷清、悲凉的气氛瞬间转变为喜剧情境,为整个剧目增添了独特的艺术魅力。作者有意设置艄公和妙常这段拉扯,似乎是封建礼教对女主的最后一点束缚,又似乎是在反复地询问陈妙常是否真的要冲破戒律清规追寻爱情。此幕中,艄公这一人物的出现使得陈妙常的形象丰满且不尖锐,彼此间的对话浅显易懂,极富情境性,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喜剧效果。

艄公和陈妙常、潘必正的对唱也是全剧的高光时刻:

〔吴歌〕风打船头雨欲来。满天雪浪那行教我把船开。白云阵阵催黄叶。惟有江上芙蓉独自开。

【红衲袄】〔旦〕奴好似江上芙蓉独自开。只落得冷凄凄飘泊轻盈态。恨当初与他曾结鸳鸯带。到如今怎生分开鸾凤钗。别时节羞答答。怕人瞧头怎抬。到如今闷昏昏独自个耽着害。爱杀我一对对鸳鸯波上也。羞杀我哭啼啼今宵独自捱。

〔同下生净丑上净吴歌〕满天风舞叶声干。远浦林疏日影寒。个些江声是南来北往流不尽的相思泪。只为那别时容易见时难。

【前腔】〔生〕我只为别时容易见时难。你看那碧澄澄断送行人江上晚。昨宵呵醉醺醺欢会知多少。今日里愁脉脉离情有万干。莫不是锦堂欢缘分浅。莫不是蓝桥满时运悭。伤心怕向篷窗见也。堆积相思两岸山。

艄公吴歌中的两句尾句:一句“惟有江上芙蓉独自开”成了陈妙常唱的首句“奴好似江上芙蓉独自开”,另一句“只为那别时容易见时难”成了潘必正唱的首句“我只为别时容易见时难”。艄公引导着这对恋人,一点点抛开含蓄,努力地在有限时间里诉说无尽的情谊。作者高濂运用顶针手法使唱词前后串联,音律和谐,构思精巧,既突出了事物之间环环相扣的有机联系,又给人一种回环往复的美感。

《追别》中艄公仅仅参与了护送两位主人公渡江这一事件,但他在这一出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在《张于湖传》中,出场人物并不多,而高濂在改编过程中将出场人物增加至20多个,这出中以陈妙常和潘必正为主,艄公虽是一个陪宾,但又不仅仅是男女主人公分别的看客,在一定程度上,他已与观众融为一体,象征着男女主人公二人的爱情在一定程度上是被世人所承认的。在很多才子佳人模式的爱情戏中,虽然也有这类配角,但不难看出《追别》中艄公人物的功能更为丰富,他是见证者、阻拦者,也是参与者,他的这三重身份使得陈妙常和潘必正的形象更为丰满立体,对戏剧情节的发展具有重要的作用。

四、结语

《玉簪记·追别》对于离别场景的刻画有别于之前甚至同一时期的作品,更不同于以往才子佳人戏中“花园模式”的庭院诀别戏码。《玉簪记》有其原型和流变,但高濂对戏剧情节的增加已经不是单纯的改编,而是再创作,他将发生离别的地点放在江上,使观众直接感受到典型人物在独特环境中行为的变化,使得《玉簪记》的情节起伏具有喜剧氛围,更得观众喜爱。

(安徽大学艺术学院)

基金项目: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徽州地区传统演艺空间研究”(AHSKQ2023D105)。

责任编辑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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