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歌中的抒情自我建构
作者: 陈艾琳李白擅用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借助诗歌抒发内心的情绪,其诗歌中所具有的积极入世的儒家士人心态和追求自由的道家精神,呈现出一种强悍的生命力量。这种浓郁的生命厚度和独特的人格精神承载其命途多舛的一生,也隐约展现了唐代的时代风貌。本文从李白的诗歌中去寻迹其抒情自我建构,阐释其诗歌中所体现的独特人格魅力和艺术价值。
一、大鹏直飞九万里的自我认同
李白自称“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出生于商贾之家的他,从小才华横溢且志向远大。他常以大鹏自喻,以此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早年作《大鹏赋》,期望一飞冲天,其后又在诗歌中多次描写大鹏的形象。李白《上李邕》有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其笔下的大鹏唯我独尊,气贯如虹,傲视万物,是其积极入世的理想象征。此诗创作于开元十四年(726),为李白青年时代所作。李白拜见当时的刺史李邕,但是他表现出的不拘礼节和高谈阔论,让刺史心情不悦,轻视狂放自负的李白,对此李白写下这首诗歌作为回应。诗歌中开篇对大鹏的夸张描写,是大鹏自身从上而下展翅高飞的力量,也是作者以大鹏自比,认为虽然身处逆境,但仍然可以激起千层浪,只要有机会展翅高飞,必定会扶摇直上。若自己遇到合适的机会和明主,一定如大鹏一般有所作为。这是李白青年时代对自我价值和自身才能的肯定,最后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更显示出李白不畏权贵,是自尊自信的体现。
李白的自尊自信是其对自我的肯定,青年时期的他怀抱着“帝王师”的政治理想,《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一文中,提到“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体现了他对政治智慧的渴望和对国家治理的期望。“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可见他对自我的社会价值定位以及对自我能力的高度肯定。
李白的自我认同和怀才不遇是互相交织的:他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有超凡的才华,但现实的仕途却屡屡受挫,导致了他诗歌中的豪放与失意交替出现,他在诗歌创作中经常引经据典,以贤者自喻,认为自己可以和姜子牙、诸葛亮、管仲、鲍叔牙等名士一般,若有机遇,定会造福国家社稷。他在诗歌中以贤人名士自比,抒发怀才不遇的同时,也表达了自我的人生追求和社会价值定位。在《赠钱征君少阳》中,姜子牙是他自比的对象,“如逄渭水猎,犹可帝王师”一句,使用姜太公渭水垂钓遇周文王的典故,这不仅反映了他对自己才华的高度自信,还表现出他对政治理想的强烈追求和怀才不遇的感叹。在《梁甫吟》中,表达了想乘龙直上九天,觐见贤明的君主,然而,“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李白的帝王师也体现于对孔明的吟诵:“汉道昔云季,群雄方战争……卧龙得孔明。”(《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诗歌中表达了他想为帝王师的政治理想,把君臣关系比作鱼与水,这与屈原将君臣的关系比作美人君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对君臣和美和国泰民安的向往,李白的士人理想在诗歌中托起其精神曙光,这隐射了其生命力的激情,正如大鹏一日同风,飞升九万里。
李白的政治理想源自他对自己智慧与才能的高度认同,与此同时,充满活力的唐朝对外开放、兼容并包的社会风气,为普通志士文人功成名就创造了阶梯,李白代表了此时这一阶层的文人心态,他的精神体现于“君子谋道不谋食”的士人风范。他认为,自己如姜子牙、诸葛亮般具备治国理政的才能,而唐朝盛世的开放与包容精神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终有一日会被朝廷赏识,施展抱负。总而言之,李白的高度自我认同与他的才华、个性和理想息息相关,同时也是唐代盛世自信、包容氛围的反映。在他的诗歌与人生经历中,这种自我认同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体现在他少年时期的才华横溢、青年时期的不拘俗礼以及为国家社稷作贡献的远大理想追求。
二、我辈岂是蓬蒿人的人格塑造
公元742年,42岁的李白受诏令进京,于喜悦中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他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后喜出望外,立即回家和儿女道别,一进屋就让童仆炖黄鸡斟白酒,他开怀痛饮,起身舞剑,剑光随着落日而闪耀:“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一句借用了《汉书·朱买臣传》的典故。朱买臣自幼喜爱读书,早年家境贫寒,以卖柴为生,经常边挑柴边读书,其妻嫌弃他的穷困且离开他,后来他受到汉武帝的赏识,官至会稽太守。李白把目光短浅的世俗之人比作愚昧的妇人,把自己比作朱买臣,认为可以像朱买臣一样,西去长安就可直上青云,得意之态溢于言表,于是大喊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进京后,李白的自负和不可一世招来了祸患。《新唐书·李白传》记载,唐玄宗在沈香亭感触良多,想让李白作乐章,于是召李白入宫。李白提笔挥洒文章,词句优美、精致而准确,毫无迟滞,深得唐玄宗赏识。然而,李白让杨贵妃侍墨、高力士脱靴的自负行为终是影响了其仕途,正如《新唐书·李白传》记载,“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止”。后来,李白被迫离京,他感受到了仕途的艰辛,满怀愤慨写下了《行路难》。
李白的诗歌不仅是他个人情感的表达,更是其人格塑造的真实写照。他的豪放不羁、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以及面对困境时的坚韧不拔,构成了他独特的精神世界。在逆境中,李白总能从历史人物的经历中汲取力量,以乐观的姿态继续追求理想。这种人格特质赋予了他的诗歌强大的感染力,成为激励人们在困境中奋斗的力量源泉。离开长安的李白在《行路难》中体现出他人格中强烈的生命力和乐观的人生态度。他在失意落魄中被情绪挑拨,想要突破自己却发现情绪不知所措:“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停、投、拔、顾四个连续动作,生动地展现了其从得帝王赏识到被“赐金放还”的失意。“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一句,使用“冰塞川”“雪满山”象征人生道路上的艰难险阻。面对困境,李白想到姜子牙和伊尹的曲折经历,发出“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疑问,最终以乐观豁达的心态战胜了逆境中的沮丧压抑,直呼“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的人格中充满着与逆境抗争的精神,他相信尽管障碍重重,但自己能够突破当下困境,乘风破浪,最终到达理想的彼岸!这首诗歌写出了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塑造了诗人鲜明豁达的人格特质。李白诗歌的感染力,以一种喷发式的力量激励着处于困境中的人们,折射出其生命力的强大和不懈坚持的理想。
此外,在诗歌《蜀道难》中,诗人以浪漫主义的笔触,将丰富的想象毫无拘束地展开。马克思从生存实践的哲学高度提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认为“人的本质力量”并非简单的幻想或情感,而是一种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对象化”则意味着人将自己内在的力量投射在外部世界的某个客体中。换句话说,你所书写的或者选择的对象就是你本身。《蜀道难》是李白本质力量的体现和确认,他借用夸张和奇特的想象力,书写蜀道的奇丽险峻和峥嵘突兀:“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文句参差,感情强烈,笔意纵横,豪放洒脱,印证了他高亢的生命力量、崇高的人格精神、开阔的内在境界,也展现了个体生命激荡出的唐代风貌。
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人生态度
李白在长安从政不得志,后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后,寄情于山水,于南下东鲁之际,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是一首游仙诗,李白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表达对光明自由的渴望和对黑暗现实的不满。诗人从“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句开始,描述梦中的仙境。“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一句描绘了诗人被月光引领到剡溪,象征着一种美好的理想世界,而这种超凡脱俗的自然景象则反衬出现实世界的黑暗和压抑。这种创作手法类似于屈原的写作风格,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表现出对自由、个性及理想追求的渴望,作者不仅表达了对自由和理想的追求,也展示了自己脱离尘世的愿望。这体现了诗人对个性解放和理想世界的执着,反映了他与现实的冲突与挣扎。但是随着心惊梦醒,李白发出了“古来万事东流水”的感叹。然而他不卑不屈,随即写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表达了对权贵的蔑视和反抗精神。李白仕途上展现了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但生活中用道家及时行乐的姿态和绝对的精神自由摆脱世俗烦恼。
李白好酒,在《将进酒》一诗中,他以醉写悲,借酒兴诗,放歌消愁,抒发壮志未酬之情。这首诗一般被认为是李白离开京城后,同朋友元丹丘和岑勋相会时所作,此时距其被“赐金放还”已有八年之久。三人登高畅饮,人生若梦。“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句采用夸张手法,使用头发“朝”“暮”颜色的对比体现时间的短暂,从青丝到白发,仿佛历经一世。李白向友人诉说,光阴像奔流入海的黄河水一般不再倒流,人生苦短,那我们对酒当歌,喝吧!喝吧!他豪放地举着酒杯告诉友人,人生得意须尽欢,开心快乐就在眼前,用酒来言欢乐,这一杯敬祝今天,喝着喝着,他的自信之态和情绪被释放,高呼一声:“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自信的态度再次凸显了李白作为士人的本色。随后巧妙借用曹植大宴宾客的故事抒发怀才不遇的情感。他旷达地呼唤侍儿用五花马、千金裘换取美酒,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将复杂的心情展现得淋漓尽致。整首诗体现了诗人的心理矛盾:高度自信和自卑同在,无边的欢乐和忧伤并存,鄙视富贵和追求功名对峙,旷达放纵和坚定执着相互关联,不同性质的情绪和情感相互猛烈地碰撞,毫无节制地从这一端到另一端,撞出了情感矛盾的巨浪,给人一种共鸣的震撼力!
四、大鹏中天力不济的理想落幕
安史之乱后,李白的诗歌风格由浪漫转为悲壮。赵谦对李白的所有诗歌进行分析和统计,其诗歌中有474首悲怆诗,57首豪迈诗。
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冬,五十多岁的李白想继续建功立业,成为永王李磷的幕僚,但李磷军队战败后,李白被捕,后流放夜郎。在流放的过程中,幸得大赦,回家乡时写下《早发白帝城》。回首白云间的白帝城,犹如远方的大唐长安,此时的李白被赦免,心情愉快,宛如经历巨浪的轻舟。《早发白帝城》节奏明朗,却透着淡淡的忧伤。
黄昏将至,李白这只大鹏生命垂危,62岁的李白重病写下《临路歌》,这首诗是李白写的墓志铭,诗人将自己比喻为大鹏,感叹人生志向未成,流露出对生命的眷恋和遗憾。“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一句以比兴手法概括了其一生的奋斗历程,在长安遭遇挫折的他相当于飞到空中伤了翅膀,有项羽的《骇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悲壮意味,后其声音微弱,大鹏展翅未飞向天穹,却坠落。尾句“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充斥着无限凄凉和悲伤。
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到“中天摧兮力不济”,李白一生想为国效力,却仕途不振、壮志未酬。这只大鹏虽然一生不得志,但其诗作总是以振奋人心的力量歌唱,他的诗歌中体现的抒情自我的形象,隐含着乐观豁达和旺盛的生命力。
(马来西亚新纪元大学学院)
作者简介:陈艾琳(1996—),女,广东梅州人,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华文文学。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