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小说中的生态后现代主义视角：乡土世界的裂变与救赎之路

李约热的小说创作构建了一个以“野马镇”为核心的桂西北艺术世界，其作品鲜明地展现了后现代性的特征。从生态后现代主义的视角来看，李约热的小说深刻揭示了中国乡土世界的裂变和现实危机，反映了后现代语境下“家园失落”的困境。同时，作家通过呼唤“生命记忆”的回归，试图以亲情、乡情为基础，构建一个朴素而醇善的乡土伦理体系，以此建立和谐的生命共同体，从而寻求摆脱后现代危机的道路，展现出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怀和忧患意识。

李约热（生于1967年）因在中、短篇小说领域的卓越贡献，荣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这奠定了他在文坛的重要地位。研究发现，他的小说创作深受乡土世界生态失衡和裂变的影响，描绘了由此带来的生存和精神危机。这些作品不仅反映了后现代语境下“家园失落”的无奈和痛苦，还表达了重建朴素扎根地方的“乡土伦理”和重拾“生命记忆”的愿望，旨在通过构建和谐的生命共同体来超越后现代危机，体现了作家对人类生存境况的深刻思考和生态忧患意识。

一、“乡土裂变”的现实：生态后现代主义与李约热小说中的乡土书写

生态后现代主义起源于对后工业社会中人类命运与生存状况的深刻反思。随着全球性生态环境的恶化、消费主义的兴起，生态后现代主义致力于揭示后工业社会的生存危机，并为人类探索一条生命救赎之路。美国生态批评家查伦·斯普瑞特奈克在其著作《真实之复兴：极度现代的世界中的身体、自然和地方》中首次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生态世界观，被认为是生态后现代主义的先声。随后，生态后现代主义在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其核心思想在于摒弃实体思维，建立以相互联系为主导的关系思维。最终，经过小约翰·柯布、赫尔曼·达利等人的推动，生态后现代主义形成了一种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理论，旨在以建构和谐生态环境为根本，坚持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倡导重建人类自身、自然和地方之间的和谐关系，以实现人类“诗意栖居”的理想。

李约热的作品深刻地反映了对生态问题和人类命运的思考。他出生于广西都安的一个小城，在将近三十岁时独自前往北京，成为一位“北漂”。后来，他辗转回到家乡，开始投身于文学创作。李约热在乡村长大，对乡村生活有着深刻的了解和体验，亲眼见证了21世纪以来乡村发生的剧烈变化，以及人们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心灵漂泊。这种亲身经历和深刻观察构成了他小说中乡土书写的根源，也是他作品中独特情感和视角的来源。

二、“家园失落”的隐忧：后现代乡土危机的文本呈现

李约热小说深刻地揭示了在后现代语境下，中国乡土世界面临的自然环境衰败、身心分离等现实危机。同时，这些作品也隐含了作家对于“家园失落”的深切忧虑，反映出他在乡土书写中的深层思考和情感投入。

从“人—自然”关系的角度来看，李约热的小说生动地描绘了生态环境破坏导致的生存家园失落的危机。人类通过过度开采自然资源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但同时也给自身的安全埋下了隐患。在中篇小说《八度屯》中，通过农民“建明”的视角，展示了八度屯在几十年前因煤矿开采而繁荣的“黄金时代”，但随之而来的是地面塌陷、地基变形、水资源污染和土地资源废弃等一系列问题。严重的水资源污染和生存环境的恶化，以及长期从事煤矿开采工作引发的各种身体疾病，使得八度屯的居民陷入了困境。同时，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也遭到了严重破坏。当私人开采被禁止时，八度屯的农民再次陷入了贫困，被迫走向城市寻求生计。类似的，短篇小说《李壮回家》讲述了生态脆弱的鄱阳湖地区渔民搬迁的故事。人类的贪婪使得自然生态环境变得满目疮痍，自然也开始向人类展示其无尽的“愤怒”。正如王小会所说：“生态环境危机是人类精神世界危机的外在表征。”离开土地的农民在城市中谋生，但这反而让他们感到更加惶恐和不安。

从“人—地方”关系的角度来看，李约热的小说揭示了人们被迫从乡土中剥离所产生的“水土不服”。中篇小说《巡逻记》描述了宜江小镇赌博成风的严峻现实。赌博使人们变得懒惰，不再耕织，导致父子反目、家庭破碎、盗窃频发。“这些人，男不耕女不织，少不读书，老不安逸，他们到底怎么了。”中篇小说《永顺牌拖拉机》则揭示了道德沦丧的社会现象。在金钱的诱惑下，全家人竟然怂恿已有男朋友的女孩刘丽去当富翁陈军的情人，亲情、尊严、名誉和道德在这种赤裸裸的交易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短篇小说《李壮回家》刻画了小知识分子艰难的出走与无奈的妥协。面对乡土的污浊不堪，他们试图逃离乡土的束缚，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大的困境。在“乡—城—乡”的叙事模式中，作家不仅表达了对乡土残破和凋敝的忧虑，也传达了理想破灭的无奈与惆怅。

从“人—身体”关系的角度来看，社会生态失衡导致了身心分离、灵肉冲突的“生命异化”。尼采指出：“生命的核心是强力意志，是一种永不停息的创造力。生命的快乐来源于不断的生命创造和与苦痛抗争的生命经验。” “生命异化”意味着个体失去了独立意志和创造力。短篇小说《村庄、绍永和我》描绘了人类生命力的衰退。故事中的“我”作为扶贫工作者来到八度屯，发现村民们对生老病死的态度异常平静。村民瑞明希望“我”能帮助解决他家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于他儿子绍永的行为异常。绍永大学毕业后参与了传销活动，活动被取缔后，他选择回到八度屯，闭门不出、沉默不语，完全不顾年迈父亲的感受。这种生命力的衰退使得他失去了爱人和感知爱的能力，体现了人性的丧失，这是“生命异化”的显著症状。中篇小说《火里的影子》描述了大学生因自卑心理而残忍杀害同学的事件。短篇小说《南山寺香客》则讲述了一对夫妻无情抛弃亲生孩子的故事。这些作品揭示了社会生态失衡对人性的深刻影响。从当下来看，虽然李约热小说中提出的很多问题早已得到解决，但在当时他的目光无疑是敏锐的。这些问题也恰恰是在社会全面进步中得到解决的。

三、“生命记忆”的复苏：构建和谐的生命共同体

后现代乡土社会面临的现实危机对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构成了严峻的挑战。李约热的作品旨在通过唤醒人们的“生命记忆”，促进人类回归本真状态，重建与地方的深厚联系，从而构建一个和谐的生命共同体，以此摆脱后现代生存、社会和精神的多重危机。

第一，以鲜活的“生命记忆”为出发点，旨在恢复人类本真的存在方式。在贫穷和苦难中，生命之花凋零枯萎，人们变得麻木冷漠。中篇小说《涂满油漆的村庄》通过蒙太奇手法切换画面，展现了加广村的村民群像。每个村民都在默默承受自己的苦难，从不在人前诉说。面对生命的痛苦，他们选择了孤独和沉默来进行抗争，在人生的旅途中艰难前行，缺乏对生命的热忱和激情。

第二，李约热通过深刻反思现实，记录生命最真实的体验，力图实现自我救赎，并为这个喧嚣浮华的世界留一片心灵的净土。短篇小说《喜悦》讲述了新生命降生所带来的喜悦。主人公赵胜男和杨永在福建打工时相识并步入婚姻殿堂。尽管他们生活贫困，甚至无力举办一场简单的婚礼，但他们依然享受着婚姻的甜蜜和幸福。当新生命降临的那一刻，他们勇敢地承担起了为人父母的责任。中篇小说《人间消息》则体现了对生命个体的终极关怀。“这个世界春暖花开，同时，这个世界寒风刺骨。”深刻揭示了在苍茫的生命历程中，人性光辉的闪耀和人们在面对生命苦难时展现出的坚韧与勇气，以及对生命的深深敬畏。

第三，通过弘扬朴素的民间伦理，重建和谐的生命共同体，实现“诗意栖居”的生态理想。从字面上理解，地方指的是某个特定的区域或地点。而从人文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地方是人类生活的基础，在提供所有的人类生活背景的同时，给予人或集体安全感或身份感”。人们通过与地方的互动来感知和认识世界，地方被人赋予了特殊的价值和意义，与人们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紧密相连。在苦难的重压下，人们孤独地承受着生命之“重”，灵魂如同水上浮萍，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漂泊，心灵迷失、精神无依。李约热希望通过扎根地方的民间伦理来对抗精神“无根性”，重新找回心灵的

归宿。

第四，通过建构以亲情、乡情为核心的民间伦理，恢复人们对地方的情感认同。短篇小说《献给建民的诗》塑造了一位关爱家庭的慈父形象——赵建民。他为儿子独自承担家庭重担而心痛，也为女儿每天辛勤劳作、供养好赌的丈夫而担忧，更对勤勉持家的妻子充满怜惜。尽管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但也洋溢着幸福和满足。《李壮回家》中深厚的兄弟情谊令人感动和震撼。短篇小说《情种阿廖沙》中，阿廖沙被夏如春对死刑犯丈夫刘铁的深情所打动，于是和夏如春一起为营救刘铁四处奔走。最终，阿廖沙为刘铁料理后事，举办了庄重的葬礼。这些作品中患难与共的夫妻情、老牛舐犊的父子情、同气连枝的兄弟情，都凝聚着家庭的向心力。

第五，依托于淳朴善良的地方伦理，表现为乡土民众的高度道德意识和自律精神。在中篇小说《龟龄老人邱一声》中，邱一声在七十岁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阿牛。此后，野马镇的人们自觉承担起照顾这位孤寡老人的责任，这份关怀持续了长达二十年的时间。短篇小说《幸运的武松》通过“我”的视角讲述了一起民间斗殴事件。“我”的哥哥对世荣和韦海照顾有加。韦海因帮助税务局局长找到了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而得到提拔，但他却忘恩负义，对 “我”的哥哥征收重税。最终，世荣为“我”的哥哥报了仇，捅了韦海一刀。尽管这是一起乡镇暴力事件，但它也反映出民间知恩图报的伦理观念。中篇小说《涂满油漆的村庄》则展示了村民信守承诺的道德品质。正是基于这种虽渐趋式微但仍存在的地方伦理，我们才能建构人类的精神家园，从而应对后现代现实的挑战。

四、结语

李约热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对乡土有着更深刻的感悟。他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后现代语境下乡土世界的自然环境恶化、乡村伦理道德失范、民众身心分离的严峻现实，表现出作家对“家园失落”的深切忧虑。同时，作家寄希望于“生命记忆”的复苏，以激发人们回归本真状态，通过重塑扎根地方的伦理观念，建立一个和谐的生命共同体，开辟一条生命救赎之路。这些作品展现了作家对乡土、农民、社会的深厚伦理关怀和强烈责任感。正如李约热所说，真正的作家要以清净的大情怀贴近生活、靠近作家，并善于发现真相，揭露真相，敢于对抗黑暗与冷漠，传达爱与慈悲。

（1.南宁师范大学师园学院；2.成都文理学院文法学院）

基金项目：2021年度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项目“后现代主义视域下的底层书写——李约热小说研究”（2021KY1735）。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