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枝儿》市井生活民俗探究
作者: 刘晓红明朝末期,各种曲调的民歌风靡一时,“挂枝儿”是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年)兴起于北方民间的时调小曲,在晚明甚为流行,深受广大新兴市民和进步文人的喜爱与推崇。冯梦龙辑评的小曲集《挂枝儿》,是我国历史上文人编撰的比较系统的民歌专集,“是明代民歌乃至中国古代民歌登峰造极的代表”,保存了大量的市井生活民俗,其中提及的日常生活、服饰、娱乐、生产等方面的用具都蕴含着特定的民俗文化内涵,揭示了市井民众的独特文化心理,为民俗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大量宝贵的原始资料。
一、生活用品之民俗——竹夫人与汤婆子的“争风吃醋”
在酷暑难耐的盛夏时节,我国古代江南地区广泛流传着一种别具一格的消暑神器——竹夫人。其历史渊源可追溯至唐朝,那时人们称之为“竹夹膝”或“竹几”,而到了宋朝,这个名字逐渐演变为“竹夫人”或“青奴”。竹夫人主要由竹条巧妙编织而成,呈现出一种中空的筒状形态,具备较好的通风散热特性。人们在夏夜将竹夫人放在席子上,可以轻松拥抱入睡,感受那份沁人心脾的清凉。尤其在湿润闷热的江南地区,其因独特的凉爽特性,成为人们夏日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消暑伴侣。
竹夫人虽是古人于夏日使用的生活用品,但是其在文化层面具有象征意义。在《挂枝儿》小曲中,竹夫人被赋予了活泼的生命特质,化身为炎炎夏日的清凉使者,在酷暑季节极受欢迎。《挂枝儿》中,竹夫人骄傲地夸耀自己“骨格清,玲珑巧”,称自己是“有节湘奴”,这不仅形象地展现出竹夫人的外观雅致,也道出了其“出身”的高贵。还通过“幸终宵搂抱着同眠同卧”隐喻展现了主人在夏日对其难舍难分的情感联系。这种对竹夫人的拟人化表现,让竹夫人跳脱出普通物品的界限,变成一个代表夏日凉爽的符号。
竹夫人这一传统的纳凉工具,不仅体现了古人的生活智慧,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物质条件与自然环境的密切关系,生动地展现了明朝末期广大市井民众的生活场景,成为明代民俗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秋冬时节,竹夫人悄然退至幕后,把舞台让给了取暖的利器——汤婆子。汤婆子又名“汤捂子”,别名“脚婆”,通常由金属打造,形状扁圆,结构牢固,耐用性强,内部灌入热水后,能长时间保持温度。每当寒冬季节来临,人们会将热水灌入汤婆子内,再把汤婆子放进被窝里,享受那份暖意。作为古人冬日取暖的重要工具,汤婆子以其简单实用的构造,成为冬日里必不可少的用品。
汤婆子的身影常常出现在古代诗文和民歌俗曲中,反映出汤婆子在古代社会生活中的普及和重要性。明代吴宽在《汤媪传》中,以游戏的笔触描绘了汤婆子的温暖形象,把它塑造成人们冬季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暖身神器。在严冬的夜晚,汤婆子不但是抵御寒冷的工具,更是传递温馨的伙伴。书中,“媪为人有器量,能容物”肯定了汤婆子的度量,“和气蔼然可掬”称赞了汤婆子的性格。《挂枝儿》中的小曲《竹夫人》及其批注部分借助汤婆子的细节刻画,巧妙地展现了古人冬日取暖的生活乐趣,让当代读者有机会一窥明朝民间生活的暖意融融。在《金瓶梅》《红楼梦》等经典文学作品中,汤婆子作为冬季保暖的重要物品频繁出现,也反映出汤婆子在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广泛运用。随着时光的推移,汤婆子逐渐成为古人冬季生活的标志性元素。汤婆子不只是一种生活用品,更是一种文化象征,承载着古人应对寒冷冬季的智慧与取暖习俗。
竹夫人与汤婆子各自代表了两个季节,这种随季节变化的物品交替不仅揭示了人们生活的真实需求,还展现了古代市井生活中物品功能的演变与延续。竹夫人作为消暑的象征,在炎热的夏季备受青睐。在诸多小曲中,可以看到竹夫人与主人如影随形的场景,在炽热的夏日给主人带来清凉与舒适。随着季节的更替,冬天的到来,竹夫人逐渐失去了宠爱,而温暖的汤婆子则取代了它的位置。汤婆子凭借其卓越的保暖功能,在寒冷的冬日成为主人的亲密伙伴,为主人提供温暖与慰藉。
《挂枝儿》小曲运用活泼的笔法,精心描摹了汤婆子与竹夫人之间的“宠溺之争”,呈现了古人依据季节变化挑选日常生活用品的风俗习惯。到了寒冷的冬天,汤婆子大受青睐,竹夫人遭到主人冷落,她这样倾诉心中的不满:“只为西风生嫉妒,因此冷落把奴疏。别恋了心热的汤婆也,教我尘埋受半载的苦。”而到了炎热的夏季,竹夫人又深受宠爱,汤婆子被弃之不用,她这样埋怨主人道:“亏我伴过了三冬冷,你又别娶了竹夫人。你两个贴肉的相亲也,就放我在脚跟头,你也还不肯。”小曲通过这种拟人化的争论,描述了汤婆子与竹夫人的不同用途,反映了生活用品与季节变换之间的密切关系。这场“争风吃醋”洋溢着浓厚的民间生活风情,体现了古人顺应时节的智慧。竹夫人与汤婆子虽然都是普通的生活用具,但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被赋予了丰富的生活情趣与人文情怀。
二、服饰用品之民俗——网巾与网巾带的“结发情长”
网巾是明代成年男子用来束发的网罩,形状像一个网筒,两端是直通开口的,上小下大,都穿有可以收紧的网绳,即网巾带。小曲《网巾》以“网巾儿”比喻男女私情,“空聚头,难着肉”“有收有放”“抱头”“结发”等既形象描绘了网巾的功能,又隐喻了情感上的若即若离、难以捉摸。“抱头知意重,结发见情长”一句中,“抱头”与“结发”双关抒情,结尾句“怕有破绽被人瞧也,帽儿全赖你遮藏俺”中的“破绽”与“遮藏”照应首句“网巾儿,好似我私情样”,进一步点明“私情”主题的象征意义。
网巾带是穿在网巾口用来收紧的网绳,古代男子于早晨使用其束发系在脑后,到晚上取下来休息。在小曲《网巾带》中,女主人公感叹:“怎能勾结发成双也,天,教我坐着圈儿守。”“坐着圈儿守”指网巾带穿过网巾口边缘的一圈边子,再引出来两个网绳头,用以收紧网巾口。小曲借网巾带比喻私情,“结发成双”双关“结发夫妻”,将网巾带的构造、功能及用法特点与主人公的私情巧妙类比,贴切自然地表达了女主人公对私情不能长久的担心,以及对正常结发夫妻生活的向往。
《挂枝儿》小曲借助双关语和象征手法,赋予网巾与网巾带特殊的意义,展现了情感的纷繁和变化莫测。网巾作为男子成年的标志,代表着肩负起的责任和对家庭的承担。而网巾带的紧绷与松弛,恰好映射了爱情关系中的张弛有度,体现了情感的纠葛与解脱。在《挂枝儿》中,人们日常的束发与解发动作也被赋予了更深层的意义,不仅揭示了男女间的隐秘情感,也暗示了情感世界中的变幻无常和难以把握。
在民间传统中,结发是古时婚恋的象征性仪式,寓意着夫妻间情感的坚固与长久。《挂枝儿》小曲深入挖掘了这一象征的深层含义,特别是在民间日常生活中的体现。网巾的“空聚头”设计不仅展示了束发的实际特性,还巧妙地隐喻了情感世界中的无力与空洞。而网巾与网巾带的“双结相连”则表达了人们对稳固情感关系的渴望。
明代民歌作品通常巧妙地运用隐喻与象征技巧,使网巾与网巾带化身为传递情感的媒介。网巾与网巾带原本只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用品,在民间艺术中获得了独特的情感寓意,变成表达爱恋的隐晦象征。《挂枝儿》小曲以贴近民生的细节描绘,把市井里的点滴情感升华为读者能够共鸣的内心体验。束发隐喻着责任与承诺,而散开发髻则暗示着情感的释放与爆发。对使用网巾与网巾带时候的相关动作的描写,恰到好处地展现了民间生活的质朴与爱情的复杂。
三、娱乐用品之民俗——骰子与双陆的“游戏人生”
骰子是古代民间娱乐的投掷用具,正立方体,六面刻着从一到六的点数,相对面点数之和为七。一点与四点为红色,其余为黑色。投掷时以点数或颜色分胜负,所以也称投子或色子。在古代,无论是行酒令的助兴,还是占卜未来的吉凶,抑或各类博戏,如樗蒲等,骰子都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明清时,随着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和市民阶层的日益壮大,掷骰博戏作为一种娱乐方式逐渐成为城市中广泛流行的休闲方式。
骰子作为一种传统的娱乐工具,常被赋予深层的文化意蕴与象征色彩。《挂枝儿》咏部有《骰子》:“骰子儿,我爱你清奇骨格。向人前,全仗你指点提携。缘何上手便轻抛弃。你道我浑身多点污,谁知你背面有差池。你若不撇下了我无情也,我赌着性命儿输与你。”小曲巧妙借助玩骰子来比喻男女私情,其中“轻抛弃”“浑身多点污”“赌着性命儿”语音与语意皆双关,表达了即使面临被抛弃的命运,仍愿以生命为赌注,展现出主人公对情感的执着。小曲以骰子投掷结果的充满变数隐喻人生与情感的变化莫测,这种游戏与人生的共通之处赋予骰子以独特而深厚的文化价值。
在文学作品中,往往通过对掷骰子场景的细腻描绘,巧妙地将其融入叙事之中,增添故事情节的趣味性与复杂性。《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中,骰子成为增强宴会氛围的关键元素。麝月提议的“抢红”游戏,即以掷骰子的点数多少来定输赢。骰子虽小,却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与人文价值,是我们了解古代社会、感受古人情感世界的重要途径之一。骰子不仅以其独特的形态和规则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更在历史的长河中见证了社会变迁与文化传承。
我国古代的双陆是一种供两人对弈的棋盘游戏,棋盘为长方形,因左右各有6个梁,故名双陆(liù)。双陆棋子称为“马”,分白黑两色,各15枚。白马自右归左,黑马自左归右,最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一方获胜。
《挂枝儿》作为深受广大市井民众喜爱的俗曲集,其中关于双陆棋的咏唱说明了这种游戏在明代的风行。在《挂枝儿》中,双陆游戏被用来展现男女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双陆儿,拘定你在盘儿内。他成双,我成对,站立得整齐。全凭着色子儿中间传递。这要去的又去不得,那要归的又不放你归。才随着点数逃回也,又在半路上擒住了你。”其中的“色子儿”即骰子,双陆棋的玩法依赖于掷骰子,以掷得的骰子点数来决定棋子的移动,骰子点数的随机变化恰好与爱情中难以预料的曲折极其相似。小曲以双陆棋的玩法为隐喻,巧妙地描绘了男女情感交往的复杂与微妙,展现了情感道路上的曲折迂回,如同棋子受制于骰子点数般的不可预测与身不由己,深刻揭示了爱情的不确定性和
复杂性。
明代通俗小说《金瓶梅》中也大量提到双陆,足以说明双陆是当时极为流行的游戏,无论官宦士绅、文人帮闲,还是富家小姐或太太、青楼名妓,都喜爱打双陆。比如:《金瓶梅》中对于西门庆的介绍,说他从小是个“浮浪子弟”,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样样精通;第七回媒婆形容孟玉楼,不仅“风流俊俏,百伶百俐”,而且“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唐伯虎在《谱双》的序言里说明,有的游戏如樗蒲、弹棋在明代已经废而不传,还有一部分游戏如打马、七国棋等也不太流行了,但是象棋和双陆还是非常盛行的。双陆在清朝初年呈现出衰微之势,不过在一些小说和剧本中仍有提及。《红楼梦》中虽然写了大量游戏,却唯独不见双陆的踪影,可见此时双陆已彻底不彰了。
四、商品交易用具之民俗——釐等与天平的“知轻识重”
明代中期以后,随着手工业、商业的蓬勃发展,城市商品经济也达到空前繁荣。作为这一时期的文化产物,《挂枝儿》这部作品中的小曲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商业活动,其中《釐等》《天平》等小曲还涉及商品交易中的称重工具。
“釐等”实际上是“厘等”的另一种写法,它是一种精密的杆秤。杆秤是我国比较古老的现今人们仍然在使用的衡量工具,其构造主要包括秤杆、秤星、提绳、秤砣和秤盘(或秤钩)。秤杆通常由木头或金属制成,上面刻有秤星以标示重量。在称重时,将物品放在秤盘上,通过移动秤砣来使秤杆达到平衡状态,然后根据砣绳所对应的秤星位置,即可获得物品的重量。根据称量范围的不同,杆秤被细分为釐等、盘秤和钩秤三种类型。其中,釐等因其高度的精确性,被广泛应用于称量金、银、香料以及贵重药品等精细物品,这类杆秤通常出现在药铺和金银店中。其盛物体的秤盘为小盘子,称量单位精确到两,甚至更小的分或厘。
在小曲《釐等》中,作者以独特的借物抒情手法,将优秀传统文化元素与情感表达巧妙融合,展现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湛的语言艺术。“俏娘儿,身材小,骨头轻俊。休把我满身上看做假星星,知轻识重人人信。虽有钮头儿系挂着我,我的心里自分明。莫道我惯会那移也,我那曾有半丝毫没定准。”此曲将釐等比作“俏娘儿”,“假星星(假惺惺)”“知轻识重”“那移(挪移)”“定准”谐音双关杆秤的使用特点,同时语意双关情人间的情感状态,十分巧妙地表达了女子对感情的认真态度,表明了其不但“知轻识重”,而且绝无丝毫的情感游离。杆秤的精准与平衡,象征着情感的纯粹与坚定,还蕴含着公平、公正的文化内涵。小曲借助明末市井百姓所熟悉的日常工具,寄托了深层的情感寓意,深化了情感表达的文化深度,为我们提供了深入了解古代民俗文化和商业活动的切入点。
同杆秤一样,天平也是一种制作精密的衡量工具。其设计基于杠杆原理,在杠杆的左右两端各有一托盘,一端放置砝码,另一端放置要称的物体。杠杆中央装有指针,两端平衡时,指针不摆动且指向正中间的刻度,这时两端的重量相等,砝码的重量就是所称物体的重量。
《挂枝儿》中有多首题为《天平》的小曲,歌咏的都是天平这种衡器。小曲借助天平的构造特点与量物的功能特点,巧妙地用天平来比喻爱情,曲词“一条心”“心儿对得准”“敲打”都是语义和谐音双关,表达出主人公希望心上人能够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希望做一对心心相印的灵魂伴侣。“天平儿,我两个也不上不下”“我的心儿对得准,你的心儿切莫要差”,从这些曲词中,我们可以深刻感受到主人公对爱情天平平衡的执着追求,以及深层次上对男女关系平等的渴望和呼唤。这种追求不仅体现了个人情感的纯真与美好,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明末追求个性解放的新人文思潮对普通民众的深刻影响。
在古代,釐等与天平均为制作精细的衡量工具,然而它们在称量物体的重量方面,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这一区别,我们可以从明末通俗小说中找到生动的例证。《醒世恒言》中有一篇《卖油郎独占花魁》,其中有一情节讲述了卖油郎秦重前往倾银铺,欲使用天平兑换银两的情景。银匠初见秦重,心生轻视,于是仅拿出五两头等子(即釐等)。但当秦重解开银包,露出大量银两时,银匠的态度瞬间转变,急忙架起天平,并搬出大诸多小不等的砝码以备称量。从这一细节不难看出,釐等适用于较小量的称重,而天平则能够应对更大的重量,这反映了古代衡器在设计和使用上的精细分工与灵活性。这一细节不仅是简单的商业交易记录,更是古代民俗文化的体现。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古人对于度量衡工具的依赖和信任,以及这些工具在商业活动和社会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五、结语
《挂枝儿》小曲蕴含的市井生活民俗,反映了晚明市民阶层丰富的民俗文化意蕴,也证明了民歌与民俗密不可分的关系。对民歌中的民俗事象进行正确的解读,不但有助于我们深刻理解明末小曲的内涵,也有利于深入研究明末的市井民俗文化。
(江苏建筑职业技术学院)
作者简介:刘晓红(1968—),女,江苏邳州人,硕士,教授,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中国传统文化。
责任编辑 高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