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杯酒 人间值得

作者: 方艺融

酒是古代文学史中常见的意象,苏轼围绕“酒”这一主题创作出不少诗词,相关文章更是涉及序跋、文赋、记说等多种文体。在诗词、散文研究领域,前人时贤研究多语涉苏轼“酒”主题诗词文章。专著如林雨堂《苏东坡传》,第二十五章涉及对苏轼“酒”主题文章创作的分析。论文方面,哲学领域有薛亚康等,文学领域有何国栋、曾枣庄等,均对苏轼“酒”主题赋文有所讨论。史学领域有刘朴兵,以苏轼《东坡酒经》为文献史料,较为系统地论证苏轼酒文对酿酒技艺的印证。目前,学界已有崔晋东硕士学位论文从书法创作角度分析《中山松醪赋》《洞庭春色赋(并引)》,但少有从文学研究角度整体观照苏轼这两篇“酒”主题文章。故笔者从唐宋酒制背景与《中山松醪赋》《洞庭春色赋(并引)》二赋创作缘起、苏轼酒文赏析、苏轼酒文特点等方面草呈粗陋拙见,见笑于大方之家。

一、唐宋酒制背景与二赋创作缘起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中山松醪赋》《洞庭春色赋(并引)》既是以当时地域酒俗为书写对象,不妨陈述唐宋社会酒俗,系连二赋创作缘起。

诚如吕思勉先生在《中国通史》中所言:“宋朝是一个有创辟的时代。其学术思想和文艺,都有和前人不同之处。”两宋时期,虽朝廷与辽、金的对峙常常处于下风,甚至于以子侄自称,疆域国土弱于唐,偏安江南一隅,却在文化方面孕育出有别于“积弱”“恢复无成”国力的文化盛景。据谢婧《唐宋酒政差异探析》,宋代酒制承袭唐代时断时续的官酤与榷酒制度,详细设置了严密榷酒制度,成为我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自始至终施行榷酒制度的王朝。毋庸置疑,相关政治制度的完善为宋代酒俗兴盛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文人群体势力增强、市民阶级兴起,酒肆瓦栏纷纷开张营业,数量较之唐时增长数倍。宴饮场所带来更加便利的服务,进一步促进了宋代酒俗发展。据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可进一步得出唐宋酒俗流变的特征:一是品类丰富。果酒如“洞庭春色”“葡萄酒”,药酒如“中山松醪”,醴酒如“黍麦”,花酒如“桂酒”。二是酒具齐全。以“翠勺”舀酒,以“银罂”贮酒,以“盏”称酒。“银罂”属长瓶,长瓶本酒具,后讹称“梅瓶”渐用于置梅枝;酒注、温碗、酒盏、酒台构完整酒具,酒盏、酒台合谓“台盏”。三是煮酒温酒之风盛行。唐王梵志道“不如多温酒”,宋晏殊作“青杏园林煮酒香”,东坡言“出肪泽于烹熬”,先唐至宋,冷酒多变热酒。

在大环境影响下,苏轼虽因“少年多病怯杯觞”(《次韵乐著作送酒》),不善饮酒,却十分好客,喜观人饮酒。如《书东皋子传后》自述:“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除诗词外,《东坡酒经》《酒子赋(并引)》《酒隐赋(并序)》《浊醪有妙理赋》《桂酒颂(并序)》《洞庭春色赋(并引)》《中山松醪赋》《书松醪赋后》《自跋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真一酒法》《跋所书东皋子传》《书柳文瓶赋后》《黍麦说》《饮酒说》等一系列苏东坡晚年创作的文章,都能证明他始终对酒本身抱有热切的喜爱之情。

其中,《洞庭春色赋(并引)》与《中山松醪赋》又因机缘被苏轼连卷书写,作为上乘书法作品传世。绍圣元年(1094),宋哲宗即位,问罪党争旧派。59岁的苏轼被贬惠州(今广东惠州),途径襄邑(今河南睢县)时遭遇大雨无法前行,书此二赋为一卷以述怀,书法手卷现藏于吉林省博物馆。手卷之上,《洞庭春色赋(并引)》共33行,总计287字;《中山松醪赋》共35行,总计312字;正文后又有自题10行总计85字。全卷文字总计684字,是现存的苏轼书法作品中字数最多的一幅。

二、《洞庭春色赋(并引)》与《中山松醪赋》赏析

受创作前后苏轼本人经历影响,《洞庭春色赋(并引)》与《中山松醪赋》文辞写法、个中情感存在差异。

《洞庭春色赋(并引)》写于元祐七年(1092)末,这一年苏轼任颍州知州,二月以龙图阁学士充淮南东路兵马钤辖知扬州军州事,八月以兵部尚书兼差充南郊卤簿使召还,十一月迁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他请奏停止开挖八丈沟、停办万花会,疏浚西湖,促成不少民生工程实施,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报国济民的儒士理想。颍州相对于京畿地区政务清简,人闲事少,再加之与苏迨、苏过、晁补之等亲友见面同游的机缘,这一时期的苏轼体会到了如同退隐般的自在生活。在“路傍小儿笑相逢,齐歌万事转头空”(《次韵和晁无咎学士相迎》)的氛围中,赋文全篇也流转着达观万物的心意。

文章先是开门见山,介绍酒的名称与来历。“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予,戏作赋曰:吾闻橘中之乐,不减商山。岂霜馀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戏于其间?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斑。”化用巴邛人园林四老橘中嬉戏、“商山四皓”归隐山林等典故,得出“三千凡尘世界看似很大却又如一个斑点微小”的辩证结论,与《华严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佛家思想暗暗契合,侧写苏轼融摄三教,全面客观思考人生万物的成熟观念。

之后由对世界的思考转入对人生的领悟。“举枣叶之有馀,纳芥子其何艰?宜贤王之达观,寄逸想于人寰。袅袅兮秋风,泛天宇兮清闲。吹洞庭之白浪,涨北渚之苍湾。携佳人而往游,勤雾鬓与风鬟。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与俱还。”他认为人生应该像安定郡王一样把超脱想象寄托在红尘人世间,豁达开朗地活着。“袅袅兮秋风……卷震泽而与俱还”既是对恣意洒脱生活的虚笔描写,也可理解为品“洞庭春色”酒,微醺状态下思绪的真实写照。

“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忽云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翠勺银罂,紫络青纶。随属车之鸱夷,款木门之铜镮。”这几句用“二米(一禾生二穗)”“三脊(三菱形)”等摹状词语,“翠、银、紫、青”等颜色词语,“云蒸冰解”“珠零涕潸”等比喻词句,生动形象地勾画出洞庭春色酒的酿造过程,凸显佳酿的独特。

“尽三江于一吸,吞鱼龙之神奸,醉梦纷纭,始如髦蛮。鼓包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琼关。卧松风之瑟缩,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茕鳏。属此觞于西子,洗亡国之愁颜。惊罗袜之尘飞,失舞袖之弓弯。觉而赋之,以授公子曰:‘呜呼噫嘻!吾言夸矣。公子其为我删之。’”后半段借范蠡、西施、夫差等吴国旧事,再次抒发心情,这种心情里较少掺杂隐忧与不得志,多是品酒时的悠然旷达。

而《中山松醪赋》写于元祐八年(1093),苏轼即将被贬惠州,流放天涯海角。此时所承受的丧妻之痛对已经厌倦官场的他来说,绝对是一次失去家庭方面强有力精神支柱的沉重打击,忳郁侘傺的心情在《中山松醪赋》中可以寻得踪迹。

“郁风中之香雾,若诉予以不遭。岂千岁之妙质,而死斤斧于鸿毛。”闻见风中香气,觉得无声息的风在替自己控诉着不幸的遭遇;看见历经千年才形成的妙质美玉,在人类斧刀下如鸿毛般被轻易拆解分割,由己及物,郁结加重。

但苏轼并没有在郁结中沉溺,而是尝试自我纾解。“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为了达成暂求每天少许杯中物、片刻脱离天刑苦罚的目的,苏轼积极地追求“漱松风于齿牙,犹足以赋《远游》而续《离骚》也”的生活状态。他亲力亲为,在日暮时分收集松枝,酿造“中山松醪酒”,即文中“收薄用于桑榆,制中山之松醪”。这句记叙了酿酒的第一步工序,即遵循时令完成原料收集工作。第二步工序是蒸煮收集松枝汁液油脂。“救尔灰烬之中,免尔萤爝之劳。取通明于盘错,出肪泽于烹熬。”第三步工序要将汁液、油脂同黄米、麦子一起蒸煮至沸腾。“与黍麦而皆熟,沸舂声之嘈嘈。”最后就可品尝到甘甜又带几丝微苦回味的中山松醪酒,“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

三、“酒”对于东坡的功用

《中山松醪赋》《洞庭春色赋(并引)》两赋同属酒主题赋文,除主要内容均涉及酒水酿造外,都指出“酒”对于苏轼的实际功用。一是用来“御瘴”,对抗惠州、儋州等岭南地区湿热恶劣的自然生存环境。二是用以养生疗疾,《桂酒颂》的序言言及酒“主温中”的属性,可以“利肝腑气”“养神发色”。苏轼用酒养生疗疾,如《洞庭春色赋(并引)》“我洗盏而起尝,散腰足之痹顽”,又如《中山松醪赋》饮酒后风湿苦痛减少,达到“投拄杖而起行,罢儿童之抑搔”的效果。

除此之外还有精神层面的作用,酒对于苏轼的作用可参考其作《桂酒颂(并序)》。

第一,苏轼把酒当作与前人时贤沟通的工具。如前引《桂酒颂(并序)》,他先陈列《礼记》等典籍论述,随后写明自己对酒的评价,试图利用“桂花酒”这一媒介以己心亲近古仁人之心求得慰藉,期冀从忧中解脱。第二,苏轼把酒当作“天禄”,认为自己得美酒是天预示自己主“吉”。苏轼对于包括“桂花酒”在内的诸多酒类的解读是颇具乐观主义色彩的,这样的解读是苏轼聊以自慰的表现,也是苏轼怀共情悲悯之心,试图为以后流放岭南的失意者解忧的“兼济”体现。

四、苏轼“酒”主题文章共性特点

第一,情感上以乐观放达为主调,兼有悲悯忧愁等复杂情感,如《洞庭春色赋(并引)》《桂酒颂(并序)》《中山松醪赋》。

第二,内容上以抒怀为主,兼具说明议论记事。如《东坡酒经》,详细说明苏轼酿酒时使用的酒曲种类和发酵方法。《酒子赋》《浊醪有妙理赋》以写酒曲、浊醪等酿酒酒引之物为主,却在行文中穿插议论,如“有客何嫌?人皆动而我不闻,其谁敢接?殊不知人之齐圣,匪昏之如”,借“浊醪实清”表达自身澄明性情。

第三,形式上以赋为主,多种文体兼用。除官文文体外,苏轼以“酒”为主题的文章以赋为主要形式,如《酒隐赋》《洞庭春色赋(并引)》《中山松醪赋》《饮酒赋》等。以赋写酒,继承了欧阳修的文赋范式,浓缩中用典广博、表意精深蕴藉,文气却又贯通流畅挥洒自如。但苏轼又不拘泥于以赋写酒,而是多种文体兼备。书牍如《书柳文瓶赋后》《书东皋子传后》等,跋序如《自跋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跋所书东皋子传》,小品文如《黍麦说》《真一酒法》等,各式文体从心化用,书写自己真实所思真实所感。

五、结语

“苏轼善于从凡夫俗子的普通生活中发现愉悦自身的美,从而实现了从现实人生到艺术人生的转化。”他喜爱饮酒,庙堂际会中赞洞庭春色;他亲自制酒,芸芸黔首间酿中山松醪;他泼墨挥毫,写下诸多以酒为主题的诗词文章。这些篇章不囿于文辞形式,多种文体兼备;这些篇章以抒情为主,说明、议论为辅,较为真实地记录了北宋民间流行的酒类与工艺;这些篇章字里行间流露的情感虽有波折,却多以逍遥旷达为最终归处。如此江湖杯酒,如此人间值得,今人细细品咂,依旧回味无穷!

(河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方艺融(2001—),女,陕西安康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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