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人性的异化与回归
作者: 纪一鸣 赵祥凤《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是爱尔兰裔美国作家科伦·麦凯恩的代表作品,小说自问世以来深受读者喜爱,获得了2009年度美国国家图书奖和2011年度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其译作在中国传播后广受欢迎,在2010年获得了“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微山湖奖”。故事的场景设置在1974年的美国纽约市,作者以菲利普·珀蒂在世贸双塔间走钢丝的表演为线索,串联了十几位纽约普通百姓的生活画面,他们性别不同、社会身份不同,但在这个创伤的年代里经历着相似的心灵困苦。20世纪70年代是一个充满孤独感的年代,“水门事件”的政治丑闻、越南战争美军的死伤惨重给美国民众的心理蒙上了一层阴影,种族争议和民权运动加剧了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人们对政府失去信心,对他人失去同情,面临着巨大的精神危机和伦理考验,人性异化成了一种普遍现象。就目前国内外关于《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的研究成果来看,学者多集中于讨论其独特的叙事艺术和创伤、“9·11”隐喻、孤独、世界主义等主题;部分学者还从景观书写、历史书写、文学伦理学等角度解读了这部作品,但对小说中人性异化的分析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弗洛姆认为:“异化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它存在于人与他们的工作、与他所消费的物品、与他的国家、与他的同胞,以及与他自身的关系中。”在资本化、工业化的社会中,人们被他人、被自己所异化。在那个充满创伤的年代,在孤独不安的环境中,出现了自私冷漠的看客、颓废堕落的青年画家、滥用职权的法官等,体现了当代社会下人性的异化。麦凯恩通过描写人物努力救赎的过程,表达了对健全人格的追求和对理想社会的憧憬。本文结合弗洛姆的人性异化理论,分析小说中人物人性异化的生成原因与具体表现,并试图找出消解人性异化的途径。
一、人性异化的生成
小说中塑造的异化形象体现了20世纪中后期美国社会个体的真实生存状态。经济上,资本主义工业化的生产模式创造出了“复杂的社会机器”,个体成了他所创造的一切的奴仆,沦为“零件中的零件”;政治上,战争、社会等级分化、法律机制失效等使底层民众成为权力竞争的工具和牺牲品;意识形态上,金钱至上的物质主义和利己主义泛滥导致社会道德滑坡,人们丢失了信仰,变得冷漠而自私。这些共同构成了美国现代社会人性异化的现实因素。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人们在工业化大机器的生产中逐渐被异化为“社会机器”。虽然国民生产总值的上升使社会总体经济水平显著提高,但私有制的弊端依旧存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们的工作变得越来越机械化,失去了活力和创造性。工作生产的目的不再是为了改善生活,个人的自我意识和生存价值变得单一,人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在《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作者这样描写法官索德伯格:“事实上,他是体制的一部分。一个精巧复杂的庞然大物身上的一小块皮肤而已。一个齿轮的齿,带着一系列轮子在转。”他没能做一个特立独行的犹太人,也并没有成为道德的典范。走钢丝的艺人出现在世贸双塔边缘时,一些人在大惊小怪,一些人在咒骂,还有一部分人不予理睬,“他们从地铁站下面上来……匆匆过了街,不想抬头傻看。寻常的一天,寻常的忧愁”。每天重复的工作令他们疲于应付,仿佛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让乏味的生活激起一丝波澜。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的过程中,更多的人被剥夺了思考和自由行动的权利,从而被主客颠倒的“人造世界”所异化。
政治上,统治阶级制造出了更多的社会矛盾和虚假的自由。弗洛姆认为,美国自诩为自由之邦,美国人却无法真正自由地生活。“我们供养军队,我们供养所有凌驾于我们之上的愚蠢、下流之辈。”一个精神上饱受战争摧残的国家,却以损害正义、聚敛财富的方式延长自己的寿命。远赴越南战场的约书亚在给母亲的书信中表达了自己对战争的厌恶,他认为战争是虚荣的聚会,战争背后没有理想主义,只有失败。而他自己也在一场非正义的战争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给仍在世的亲人留下了巨大伤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则承受着更加不平等的待遇,“掌权的精英团体通过军队、监狱、警局来规训大众,玩弄权术,以权谋私,将他人的身体与生命视为儿戏”。法律本应该是维护社会秩序、公平正义的象征,在小说中,执法者却滥用职权,处理案件时随心所欲,损害了法律的权威和公正性。没有权利的被统治者无法与制度抗衡,只能逐渐变成异化了的边缘人。
意识形态上,民众普遍缺失信仰,价值观扭曲。相对于物质财富的不断积累,人们的道德水平却日益下降,在对金钱无休止的追求中迷失自我。他们造就出了不在乎历史、只追求财富名利和更好的物质生活的城市。纽约的纪念场所很少,因为“雕像又不能当饭吃,铜像里也拧不出一百万美元来”这种普遍的价值观充斥着整个社会,人们不再勤勉苦修,不再信仰上帝的拯救,只崇拜金钱和物欲的满足,传统的道德体系分崩离析。劳拉和布莱恩这对年轻的夫妇就是典型的代表,他们曾整日纵情声色,挥霍无度,将艺术创作抛之脑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浪费和摧残着自己的生命。布莱恩在卖画的途中撞到了一辆面包车,他只是扭头看了一眼,便不顾妻子的劝阻,把油门踩到底逃开了。他为毁坏的车灯、挡泥板、未售出的油画而叹息,却无视他人的生命,这种自私冷漠的利己主义让莱拉感到无法面对。它增加了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和距离感,导致人际关系的异化。
二、人性异化的表现
在《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生活在纽约这座外表繁华却又藏污纳垢的现代化大都市的普通个体,在动乱不安、剥削压迫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异化。在这里,人性的异化主要表现为精神生活的孤独和伦理道德的缺失。
孤独感在麦凯恩的文字中随处可见。暴力、恐怖主义、政治运动、战争,人们不断经历着新的创伤,身处后现代巨大的漩涡之中彷徨而又无助,精神上变得越来越孤独。小说中的科里根从小就是一个孤僻的孩子,童年时没有父爱,青少年时期又失去母亲,成了无依无靠的人。在无边痛苦和寂寞中,他将上帝作为精神支柱,为拯救自己也为拯救他人而奔波。作为天主教的修士,他悲悯众生,给上帝做善事,只为了得到心中上帝的认可。可现实世界有太多异己的力量与他抗衡,使他举步维艰,“他是门下的一道光,可是这门却对他关闭着。他只能散发出零零碎碎的自我,最终会被他所穿越的东西阻挡”。科里根独自承受着这样的孤独,直至死亡方得解脱。克莱尔是一位因越南战争失去了年轻儿子的母亲,她家境优渥,有一个爱她的丈夫,本该过着幸福的生活,却因为儿子的突然离去备受打击,屡次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她的丈夫选择掩饰悲伤,投身于乏味的工作之中,很少与她交流,儿子的死也淡化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爱。这导致克莱尔的痛苦更加难以排解,她会在半夜醒来,在黑暗中打开冰箱,让冷气灌入身体,麻痹自己的神经,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一个被异化的人与自己失去了联系,正如他与任何其他人失去联系一样”。克莱尔在悲痛中出现幻觉,失去了与外部世界的有机联系,陷入了有苦难言的孤独状态。劳拉是一个青年画家,她和她的丈夫是“垮掉的一代”的典型代表,他们对美国社会不满,又无力与政府抗争,只能让自己的感情毫无节制地宣泄,酗酒、性爱、吸毒……在一次次淫乱的聚会中,时间成了岌岌可危之物。越是放纵,就越是孤独。劳拉厌倦了颓废和失败,选择和丈夫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木屋去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期望能回归淳朴,但突如其来的车祸、布莱恩的自私冷漠让她再次受到了打击,独自承受恐惧和良心上的谴责。异化使人孤独,孤独亦使人异化。在这“伟大的世界”中,有太多渺小而无助的个体,他们孤寂无依,该怎样生活成了一个困扰着所有人的难题。
小说中人物的人性异化还表现为伦理道德的缺失。“大多数人的谋生方式仅仅是权宜之计,一种对真实生活的逃避——主要原因是他们不知道,部分原因是他们不想去寻求更好的生活方式。”蒂莉是生活在布朗克斯的站街妓女,她的母亲也是站街妓女,一直做到牙齿落了才离开这个行业。母亲希望她不要走自己的老路,可她却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料子,从没想过做正当职业,并把这样的命运也带给了自己的女儿,一方面是对现实无奈,一方面是自暴自弃。作为一个黑人妓女,在她可怜可悲的一生中,始终没有公平正义可言,她恨警察、恨皮条客、恨侮辱践踏她尊严的嫖客,却又拼命赚着肮脏的钱,任由自己堕落。当走钢丝的艺人出现在喧闹城市的上空,走在命悬一线的边缘时,有人不予理睬,有人漫不经心地朝着人群感叹一句,有人聚在一起咒骂……当一个红发男子喊出“你这混蛋,跳啊!”时,人群一起大笑,很多看客们的想法令他们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他们不过是想看到一次惊心动魄的跌落……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让这样一个星期三充充电,增添点意义。”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他们的同胞,而是一个人形玩具。警察一边看热闹一边骂,错过了表演的法官在想着给他一个什么罪名才更有创意,或许有人对他有一点儿由衷的敬佩,但仅此而已。他生或死,这两种结果对于看客来说并没有什么情感上的差别。索德伯格是纽约市的一名法官,刚做这份工作时他有着惩恶扬善的理想,但当身边的所有人都让他“按规矩”办事,对暗箱操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屈服了。“他当初的理想主义情怀,已经塞进了廉价的黑袍子里,而现在,这理想主义,连在他袍子最黑暗的缝隙里都找不到了。”他的儿子死于战争,但他仍然不怀疑战争的公正性,认为它能够捍卫他在法庭上遭到攻击的理想,保护着美国自由的基石,这种狭隘的爱国主义无异于恐怖主义。
在纽约华丽的外表下,有多少人像蒂莉一样自甘堕落,像无情的看客一样麻木不仁,又有多少人像索德伯格一样得过且过,思想狭隘,只会盲目崇拜呢?人在异化中失去伦理道德,失去正确的价值观,导致了大众和社会情感的消失。因此,如何找到一条通向精神健全之路从而消解人性异化,值得每一个人深思。
三、人性异化的消解
战后资本主义社会人性的异化导致人们的生活变得没有意味,没有快乐,没有信仰,没有真实感。因此,当代人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异化的危害,并努力改变这一现状。“19世纪的问题是,上帝死了,而20世纪的问题是,人死了。”资本工业化把人变成了没有感情的生产机器,机器人的生存状态使人类面临着自身的毁灭。那么要如何消解异化,使人性回归到正常呢?弗洛姆从个体与社会两方面给出了答案:“在个体的层面上,人必须与世界建立一种能动的、富于创造性的关系,以期提高并提升人的能力与情感。”健全的社会才能适应精神健全的目的,在这样的社会中,人是中心,人们按着良心去行事,与他人关系密切,关心社会的事务……
在《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个体的异化也伴随着对救赎的寻求、对良知的召唤,社会中也不是毫无温暖光亮。科里根在缺少关爱的情况下还想着普度众生,他融入穷人的生活,把自己的毯子送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照顾养老院的孤寡老人,用自己的公寓为站街妓女提供休憩之所……即便身处逆境,他依然能够怀着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希望。就像书中凯兰对他的评价:“人类彼此之间即便有丧尽天良的恶行,也不会挫败科里根的信仰。”劳拉在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几年后决定洗心革面,摆脱毒品,专心从事艺术创作。她和丈夫搬到纽约上州偏远的小木屋里心无旁骛地画画,寻找独创性。在一次卖画的途中,她短暂的平静生活被意外打破,丈夫撞车后逃逸,她在车上目睹了一切,感到良心不安,女孩蔓延的血迹一次次出现在她脑海里。她不能像丈夫一样自私冷漠地忘掉给别人带来的不幸,最终做出了正确的伦理选择,向科里根的哥哥凯兰坦白了真相,获得了他的谅解。
蒂莉作为黑人妓女受尽压迫和苦难,身陷牢狱之时想的是怎么保护自己女儿,如何为她顶罪。她也懂得感激陌生人的善意,对尊重她的客人念念不忘,为没能参加一直帮助她们的科里根的葬礼而感到难过。在得知女儿因车祸去世,女儿的两个孩子也有人照顾的时候,她坦然赴死,结束了自己孤苦的一生。上流阶层的克莱尔反对父亲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对黑人也愿意平等相待。当无意中找到了和她一样在越南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时,她激动又欣慰,和她们聚集在一起讲述儿子的故事,把痛苦互相倾诉,共同治愈创伤,最后还和黑人母亲格洛丽亚成了知心朋友。法官索德伯格虽然向权势低了头,活得没了理想,但也还懂得人情冷暖。在得知格洛丽亚和他们一样在战争中失去了孩子的时候,也愿意改变态度放下对黑人贫民的歧视和偏见,向她表示同情……如麦凯恩在小说中所说的:“在纽约,万事万物都相互联系,这里没有孤立的东西,任何事物就和先前的事物一样奇怪,但又相互关联。”这座城市不只有暴力、犯罪,还有从寻常日子之下钻出的小小善意。面对精神世界的创伤和压迫,不同的个体可以组成互相认同、友爱互助的共同体,携手走出异化的
困境。
四、结语
“从表面上看,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是极其民主与自由的,但其背后却是不民主和不自由的。”这个新型极权统治下的社会在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等方方面面侵蚀着人的自我意识与创造的能力,使个体的人性逐渐异化。而异化的人会感到孤独、不安、焦虑,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对物质财富盲目崇拜,给自己制造出虚假的需求;不在乎伦理道德,没有精神上的信仰和正确的价值观……社会成了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社会”,人成了“单向度的人”。如果社会已然在精神上病入膏肓,就需要人们去反思,去治疗。弗洛姆批判了资本主义工业化时代给所有人带来的威胁,但他同时也认为“只要一个人生来不是精神上或者道德上的低能儿,那么它生来就具有一种为精神健康、为幸福、为和谐、为爱情及创造进行努力的能力”。因此,想要消解异化,需要每一个个体正确认识自我的价值,重拾理性、良心以及爱的能力,努力建立一个健全的社会,而这样的社会反过来也可以帮助个体树立对生活的信心,健全人的心智,给所有人带来真正的幸福。在《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作者描述了被压抑的孤独个体经历了异化后努力回归精神健全的心路历程,以此表达了对健全人格的追求和对理想社会的憧憬。
(牡丹江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