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女的故事》中的身体与空间书写
作者: 高树娟《使女的故事》是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著名作品,发表于1985年,多次荣获重要文学奖项。小说构想了在极权统治下的未来世界女性被剥夺身体自主权的极端生存状态。小说设想了一个处于宗教极权统治下的国家——基列共和国,女性被剥夺所有权利,受到严格管控,沦为生育机器,不能生育的使女甚至被剥夺基本的生命权利。本文从女性的身体和所处的空间出发,阐释权力的运作对小说中女性生活的渗透和支配。其中,女性的身体是权力作用于个体的系统性实践。在基列共和国,女性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使女的最大价值便是生育,如同物品一样在不同的大主教家流转,女性被安置在不同的场所,分隔的空间成为权力实践的工具与场所,女性被权力所主宰。
一、身体与权力实践
在古典哲学中,人是理性的存在,意识的获得必然建立在对自然身体的克制之上,摒弃身体即为脱离动物性,身体成了理性的绊脚石。柏拉图认为,接近知识(真理)的唯一途径就是“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从尼采开始,身体才得以正名,尼采宣称“我完完全全是身体,此外无有,灵魂不过是身体上的某物的称呼”。这意味着身体是决定性的基础。福柯的理论体系将身体视为权力角逐的目标。“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在小说《使女的故事》中,基列共和国的大主教以宗教和保护女性的名义,依据女性的身体是否具有生殖能力,对女性采取了等级化、标准化的管理措施,试图建立宗教和男性的绝对权威。
(一)惩罚与规训
基列共和国采用了军事化的管理方式,实施以大主教为首的极端男权制,女性失去对身体的自主权,被物化,是社会生育计划的对象。不能生育并且不服从社会管理的年轻女性被送到俱乐部,成为荡妇,满足高官的私欲,年龄大的女性则被流放到核辐射区,等待死亡。肉体的惩罚和对生命权的剥夺具有威慑性,使女性畏惧并屈服。使女莫伊拉由于出逃而被带到实验室,受到严酷刑罚,而那些严重违规的罪犯则被公开处决,悬尸在围墙上示众,如实施流产手术的医生、私藏图书的人员。比肉体惩戒更有效的是严格的规训,使女的言行等各方面受到严格的管理,必须谦卑顺从,说话要低声细语,走路时需低垂着头,眼睛只能盯着地面或自己的双手,坐下时也有严格的要求,进食遵循严格的科学配方,没有丝毫滋味和一丁点的随心所欲,“在我的胃里,食物聚在一块儿,就像一团被捏得紧巴巴、湿乎乎的硬纸片”。使女不可以随意走动,只能在规定时间、按照规定路线行动。卫兵以护送之名,实施监控,布满铁丝网、探照灯等的围墙将女性封闭在特定区域,女性受到监禁和监视,身处在福柯所述的圆形监狱中。通过监狱中心的瞭望塔,监督者可以看到一切,建筑中的人时刻感受到注视的目光,主动自觉地约束自己的言行,在目光的压力下,“实现自我规训”。
(二)监督与改造
使女的言行时刻被监督,走在街上的奥芙弗雷德不敢与周围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她担心是否有眼目混在其中,眼目监督使女的言行,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实施逮捕。街道中布满眼目,时刻实施着监督。此外,年长嬷嬷实施着对女性的思想改造,女性的基本权利被剥夺殆尽,不能够读写,接受的唯一的教育就是要以生育为己任,学习教规、严格遵守教规。在感化中心,嬷嬷们使用说教、忏悔以及集体施压的方式,使年轻女孩自责、悔过,认同教规,主动接受改造。嬷嬷们强化家庭观念,教育使女接受和认同以大主教为家长的管理模式,将温顺作为女性的美德,对使女们进行道德规训。在感化中心电击棒的威慑下,嬷嬷们迫使使女围坐在一起,围观珍妮讲述被羞辱的经历,并集体愤怒谴责珍妮勾引男性,罪有应得。对于珍妮的恐惧与哭泣,她们内心充满鄙视和厌恶,“即便我们都知道她正在受罪,还是忍不住对她嗤之以鼻”。感化中心不仅迫使女性顺从,接受从属地位,而且潜移默化地使女性成为男权思想的帮凶,她们摒弃自我、接受命运。感化中心正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所述的精神病院一样,是收容所,用来隔离和改造异类,直至其符合主流社会的道德标准。感化中心的道德说教与忏悔强化使女的负罪感,使女性依靠顺从获得救赎。
二、空间分配与身体管控
小说中,空间是对女性身体管控的有力实践,封闭的空间类似于监狱,有效阻挡了人员和信息的流动,保证规则和秩序的实施,空间在这一意义上是权力得以实践的重要途径。小说中基列共和国对女性活动区域的划分,是从空间上对女性身体进行控制,一个个隔离封闭的场所使女性所到之处皆为囚室。
(一)封闭与隔离
小说中,男女两性是空间和角色划分的标准,女性以家庭为中心,活动范围是厨房、生育室等场所,男人则主要从事科学生产等脑力劳动及社会监管工作。女性又被分门别类,归属于不同的空间。小说中的“坏女人”,如女主人公的母亲,因为反抗被发配到如集中营般的核污染区,她的好友莫伊则被送至荡妇俱乐部,主教夫人有最大的活动权限,可以自由出入房屋与花园。空间与人的职能紧密相连,卫兵不能够进入主教夫人的大门,站岗的士兵不能够进入使女的活动区域,空间由围墙、站岗的士兵、巡逻、铁丝网、枪械、哨卡以及禁止通行的路牌等界定。空间的封闭确保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使女们在互相隔开的行军床上休息,外出购物也需要保持距离,甚至主教夫人也不能随意走出自己日复一日打理的花园,主教除在办公室以外,也不能贸然闯入其他空间。封闭和隔离促成了基列社会一个个稳定、井然有序的规训场所,为空间对身体的约束和管控打下基础。
(二)约束与管控
基列共和国封闭的空间除了隔离作用外,布局和分配还是对女性身体的规训与管控。生活空间的布局体现了基列国女性间的等级区分。主教夫人招呼使女奥芙弗雷德时,她不敢就座,而是跪在主教夫人旁,充当扶手,让主教夫人落座。主教夫人专属的座椅,连同街上的图案、行驶的车身、建筑的外墙等任何物理空间或物体上,无不彰显着基列国的戒律和秩序。空间是权力的载体,提醒和约束人的言行。空间改造中蕴涵着对个体的否决和女性身体的剥夺。房间中一切尖锐的有可能被用来危及使女生命的东西都被搬走,房门没有锁,门窗不能关闭,没有装饰和图案,一切和温情、个体等相关的物品统统被移除,私人空间在缺乏隐私、没有生机和标准化的改造中不复存在,使女甚至丧失生命选择权,成为被支配和管控的物品,由此空间的管控过渡到对女性身体的控制和规训。大主教的落座室,对于大主教而言是客厅、画室以及落座的地方,但是对于使女奥芙弗雷德而言,只是按照社会秩序站立的地方,站立时的特定姿势是为了实现“启迪心智的作用”。空间的布局强调了地位的差异和身体权力的实施。建筑空间、布局、功能等是对使女的身体规范的训练,驯服这些身体,令使女顺从、内化基列国的社会规范,实现自我管控和规训。使女行走时必须低头走路,眼睛注视双手或地面,当使女奥芙弗雷德无意间注视到玻璃橱窗上的其他使女时都觉得危险,她们之间的套话是“在上帝的眼睛之下”。充满边界的有形空间将女性的身体禁锢,突破边界的目光注视将女性的精神束缚,权力通过空间规训女性的身体和灵魂,消灭了女性的主体。
三、僭越与抵抗
福柯将权力对于女性身体和生育计划的技术性管控称为生命权力,女性的身体是权力运作的对象和场所,阿甘本则认为身体不仅是权力的被动干预之所,还是权利的起源之处。基列国为掌控生育,制定了身体的禁忌,如触摸和亲吻,只保留性的生育功能。欲望成为社会禁忌,对禁忌的挑战是使女们发泄不满的抵抗方式。使女奥芙弗雷德外出购物时挑逗士兵,“我把屁股扭了扭,感觉到整条红裙摇摆起来”,在拿回通行证时,她故意抬头,与士兵的目光对视,这些叛逆看似微小,实则是使女对身体权力的支配和掌控。女主人公在对社会禁忌的挑战中获得对作为女性的自我的肯定:“我喜欢这种权力,这种挥舞狗骨头的权力,虽然被动,但是总是种权力。”她还数次冒险找到司机尼克,在尼克那里感受到爱和温暖,她突破对欲望的禁忌,获得身体的力量和得到对自我的肯定。使女被禁止使用任何护肤品,但她们藏起黄油使用黄油润肤,通过对身体的照护,表达对自由的渴求。年轻女性莫伊拉宁愿在荡妇俱乐部也不愿失去对身体的主宰,成为生育工具。
身体的力量不仅仅与性关联,突破欲望的身体力量在对自由的渴求中伸展。使女们在高压环境中被禁止交流,但是她们学会默不作声,在黑暗中伸出手臂,触碰彼此,甚至了解唇语,注视对方的嘴唇,读懂唇语,通过这样的方式,她们了解彼此,传递信息。在感化中心,莫伊拉用肢体暗号与主人公奥芙弗雷德联系,计划出逃,虽然被逮捕送入荡妇俱乐部,但是与奥芙弗雷德再次相遇时,二人依然可以暗中交流。大主教夫人为了让奥芙弗雷德早日受孕,提出找司机尼克代孕的方式,这甚至是主教夫人们的潜规则。主教夫人主动为奥芙弗雷德创造与司机尼克的见面机会,本身是对社会机制的一种抵抗。除此之外,“五月天”作为反基列政权的组织,深入了基列政权内部,发展了众多成员,使女奥芙弗雷德也渴望被解救。使女奥芙格伦就是组织成员之一,她为了保全其他成员而自杀,司机尼克是基列国的眼目,他同时也是“五月天”组织的一员。除此之外,小说结尾中提到对基列国的考古发现了妇女地下交通网,通过史料推测出使女奥芙弗雷德曾在地下通道的上方偷偷进行录音记录历史。小说中,女性看似不经意间的抗争是对基列权力机制的颠覆,日常生活中对禁忌的挑战与突破书写了女性身体自主权的争取
和掌控。
四、结语
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中展示了其在20世纪80年代对未来世界的敏锐洞察,看似危言耸听,实则撼动人心。本文通过分析《使女的故事》中女性身体与空间的关联,探讨了小说中的权力机制的技术手段与实践,以及女性对身体禁忌的僭越和对权力的抵抗。身体和空间是权力实践的两个场所,对空间进行分区、隔离,以及肉体惩罚、监督、注视等权力技术手段,其目的都是实现对女性的改造与规训。小说中,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对身体禁忌的僭越展现了女性为获得身体自主权的抗争和对自由的渴望。
(广州华商学院)
作者简介:高树娟(1983—),女,河南安阳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