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山七惠笔下的女性伦理困境与自我救赎
作者: 朱春丽青山七惠是日本“80后”女作家,2005年凭借处女作《窗灯》在日本文学界崭露头角,2007年创作的《一个人的好天气》荣获第136届“芥川奖”,2009年又凭借《碎片》成为最年轻的“川端文学奖”获得者。这些作品自问世以来便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石原慎太郎认为,《一个人的好天气》“以一种轻松笔调描绘出了都市年轻女性的孤独感”。国内关于青山七惠相关作品的研究始于2008年,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万向兴和赵翔的观点:“主人公在亲情和成长以及人际交往过程中都表现出强烈的疏离感,现代化背景下碎片化的人际关系同样发人深省。”既有的研究都只是聚焦于孤独、人际关系等主题的分析,对作品中呈现的伦理问题并没有过多关注。因此,本文依托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探讨《窗灯》《一个人的好天气》《碎片》三部作品中女性所面临的伦理困境,以及如何实现自我救赎,继而揭示作家的创作意图。
一、血缘伦理关系的疏离
家庭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为悠久的社会组织关系和伦理关系,是最直接的伦理实体。家庭以爱为基本规定,体现着自然的和谐。然而,在青山七惠的作品中很难看到家庭和睦的场面,家庭之中的血缘伦理关系都呈现出与家庭应该具有的爱与和谐相矛盾的疏离和冷漠。
《一个人的好天气》中的女主人公知寿5岁时父母离异,一直跟随母亲一起生活。由于父亲常年在福冈工作,父女俩很少见面,感情也十分冷淡。长大后的知寿一心想要逃离母亲、逃离家庭,于是只身一人去了东京。临行前,母亲亲手绘制了一幅详细的地图给她,注明了路线顺序,但是知寿却不领情。“担心我吗?真寒碜人。我都二十多岁了,妈妈还把我当成独自一个人就会害怕伤心的不懂事的孩子呢。妈妈准是在我睡了之后,在昏暗的客厅里写这些的,还自以为这就是母爱吧,我心里窃笑着。”可见知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恶劣,叛逆中又夹杂着些许怨恨和嘲弄。当她再次与母亲相见时,本想向母亲炫耀一下自己单靠打工就能赚不少钱,但是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不已。在她看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在母亲眼里极其微不足道。当她得知母亲即将远嫁中国的消息之后,感觉“连结自己和妈妈之间的线‘噗啪’一声断了”。面对母亲,知寿的内心是复杂的,一边渴望得到母亲的关心,一边又排斥沉重的母爱,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她深陷家庭关系疏离的伦理困境之中。
与知寿一样深陷家庭伦理困境的还有《窗灯》中的绿藻。起初为了摆脱父母管束,绿藻选择远赴异地求学,然而在大学的她并没有丝毫归属感,总是旷课不去学校,最后选择了退学。为此她与远在外地的父母发生了摩擦,险些失去落脚的地方。花光了身上仅有的一点存款后,她没有向父母妥协,因为在她看来,“给妈妈打电话要钱,光想想就浑身毛骨悚然”。显然,大学退学一事直接激化了绿藻与父母之间的矛盾,隐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是血缘关系疏离的伦理困境。《碎片》中的女主人公桐子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也呈现了相似的特征。小说讲述了桐子一家本是约好一起去摘樱桃,后因家人爽约最后只有父女俩一同前去。当桐子得知只有自己和父亲同行时,她怒火中烧:“凭什么偏偏让我跟他去?”足以证明她十分排斥与父亲单独相处。当桐子真正与父亲单独相处时,她对父亲的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从最开始在意外界看待他们的目光,再到旅途中怯于开口说话、逃避与父亲的近距离接触等,都显现出父女二人的关系十分紧张。
由此看来,无论是知寿、绿藻还是桐子,她们所在的原生家庭或是因为父母离婚或是因为家庭矛盾,亲子之间的血缘关系在一定程度上都呈现出缺失或是异化的特征。如此一来,家庭关系的分崩离析致使小说中的主人公陷入了血缘关系疏离的伦理困境之中。
二、人际伦理关系的混乱
人际伦理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人际伦理可以包括所有社会领域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故在此探讨的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狭义的人际伦理关系。“人是群体的动物,人与人之间需要相互沟通,建立人际关系,需要处理人际冲突和协调人际关系。”在伦理层面上,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是符合每个个体对人际交往的期待的。人际关系一旦失衡,将会对个人的成长和发展产生不良影响。《一个人的好天气》中的知寿和《窗灯》中的绿藻所面临的人际伦理关系困境正是最好的例证。
主人公所面临的人际伦理困境主要体现在恋人关系和朋友关系上。《一个人的好天气》中,知寿一共经历了两次无果的爱情,第一次是与高中学长阳平,这段恋情持续了两年,分手时知寿没有丝毫悲伤和愤怒,只是留下一句“太差劲了”便结束了这段恋情。第二次是与工作伙伴藤田,在这段关系中知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但是过于炽热的爱恋会让人变得患得患失。两人的恋情最终因女职员丝井的出现逐渐冷却,最后以分手收场。然而,不同于第一次,分手后的知寿陷入了极大的悲伤之中。“我希望能有一回,不是别人离开我,而是我离开别人。”在知寿看来,自己总是被抛弃的一方,恋人的羁绊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不断地失去。这也严重影响了她对情感的态度,以致在之后的生活中她与一个已婚者开启了一段不伦之恋。对知寿而言,即便是短暂的陪伴,也足以填补她内心的空虚。然而,这种违背伦理道德的恋人关系注定不会长久,这也就意味着知寿将再次陷入人际伦理的困境之中。
相比之下,《窗灯》中的绿藻在离家出走后始终面临着支离破碎的朋友关系。离家出走所带来的直接影响是割裂了她与长期生活的地域共同体之间的联系,原本以地理位置为纽带,且在一定的地理范围内共同生活、活动而产生的人际关系早已不复存在,这导致她在新的环境中与周围的人都保持着一种极其冷漠的关系。这种冷漠的关系突出表现在她与住在隔壁的同班同学关系十分冷淡。尽管她们互相认识,“却从来没有过视线碰上了就打打招呼这件事”。她与御门姐之间看似亲如姐妹,实则关系冷淡。两人相识已有半年之久,绿藻却对对方知之甚少,就连“御门”这个名字是不是对方真名都不知晓。在绿藻眼里,“(御门)是个坏女人、讨女人嫌的女人、床上功夫出类拔萃的女人、翻脸不认人的女人、瞧不起她的蠢女人”。这种表里不一的言行充分展露了她对这段新的关系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即便是这种飘忽不定的人际关系,背后实则也隐藏着破碎的危机。绿藻一旦离开,无论是工作岗位还是在御门姐心中的位置,都将被别人取代。这种渴望却又鄙夷的矛盾心理致使绿藻陷入了人际关系混乱的伦理困境。
“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每个人都有社交需求,这种需求如果得不到满足,不仅会影响个体的身心健康还会使其与外部世界隔绝。保持一定的沟通是人们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缺乏人际沟通会让人感到恐惧和不安。”知寿和绿藻都是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女性,渴望独立却又害怕孤独,在恋人关系、朋友、邻里关系的处理上都举步维艰。加之长期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中,不仅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还因此深陷人际伦理困境的恶性循环中。
三、自我成长与救赎
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文学的教诲功能,并且这种教诲功能会在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审美过程中得以实现。显然,通过阅读青山七惠的上述三部作品,可以清晰地窥见青山七惠文学作品中也渗透着这一理念,不仅明确地表达了清晰的伦理意识,还具有一定的教诲功能。具体而言,青山七惠笔下的人物虽然都面临着一定的伦理困境,但最终都成功地摆脱了困境,实现了自我救赎。仔细分析发现,青山七惠小说中的伦理救赎分为以下两种:
其一,在他者的援助下获得救赎。《一个人的好天气》中主人公知寿内心十分悲观,相比之下,年迈的吟子却温婉从容、积极乐观。面对知寿的调侃,她始终一脸从容,不喜不怒,正是这种源于成熟人生的诱导带给知寿无穷的力量。知寿问道:“吟子,外面的世界很残酷吧。我这样的人会很快堕落的吧?”吟子回复说:“世界不分内外的呀。这世界只有一个。”吟子的话治愈了知寿的心灵,使得处于人生迷茫时期的知寿明白了世界是统一的整体,不分内外,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就一定能跨越重重阻碍。最终,知寿离开吟子家开启了一段新生活,爱情和工作也都有了新的进展。
其二,在自我理性意识的指引下作出正确的伦理选择。《窗灯》中的主人公绿藻有偷窥的癖好,常常透过窗户窥视外面的世界。“窗”象征着自我与社会联系的介质,“灯”象征着社会、他者的生活。偷窥虽然放大了绿藻对社会、未来的迷茫,但这扇窗户却打开了连接绿藻与外界的大门,窥探他人的生活填补了绿藻内心的空白,最终使绿藻克服恐惧走出了密闭的空间。绿藻之所以能够从封闭的自我中逃离出来,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能够正确认识到自己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伦理关系,选择与外界建立联系。而《碎片》中的桐子起初厌烦与父亲单独相处,后来撞见父亲热情地帮助绊倒在台阶的老太太、帮一群妇女采摘樱桃的场景,刹那间,父亲的形象摇身一变,一下子从瘦弱不堪变成了伟岸的男子汉。这一改变促使桐子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曾经对父亲认知的偏执,因而重新审视自我,回归温暖的家庭。显然,桐子之所以能够作出正确的伦理选择,是因为她拥有这种自我反省的意识。
四、结语
无论是知寿、绿藻还是桐子,在成长过程中都遭遇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伦理危机,并因此陷入血缘关系疏离、人际关系混乱等困境。但是,她们都没有在疏离和混乱中沉沦,而是在自我理性意识的指引和他者的帮助下走出伦理困境,实现了自我的成长。深入考察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可以发现引发作者对伦理进行思考的契机正是当前日本社会的“无缘化”。三部作品都创作于2010年前后,而在2010年播出的日本纪录片《无缘社会——无缘死的冲击》直接宣告了日本步入无缘社会这一事实。“传统的日本社会就是以‘血缘、地缘和社缘’作为人们生活的基础,以互帮互助的共同体意识为精神支撑的有缘社会”,然而现在“家庭羁绊不断弱化,地域意识渐趋淡薄,社会关系走向冷漠,孤独占据着人间主流”。在此背景下,深谙社会现实的当代日本作家试图通过文学作品来表达自己对社会的关注,赤染晶子的《少女的告密》、绵矢莉莎的《欠踹的背影》等作品都折射出当代日本社会下年轻女性所面临的成长困境。青山七惠则通过作品中女性成功摆脱困境的案例,暗示解决现代人普遍存在的伦理问题的解决之道。每个人都是社会关系中的人,不能逃脱伦理束缚,因而应自觉维护伦理秩序,构建幸福的家庭和温情的社会。
(浙江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