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生气的灰

“我们在毫无生气的银灰色月光中照见自己的灵魂。”《银灰色的死》由郁达夫写作于1920年，是郁式文风的典型性作品，凄凉清冷的总基调贯穿全文，自始至终都围绕着这一种“毫无生机的银灰色”进行叙写。主人公在复杂而敏感的心理以及人性与欲望的纠缠之中，体验了感官的放纵，品尝了生命的孤寂与飘零，最终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了灭亡的深渊，留在读者眼前的只有深深的、无可挽回的绝望。

一、悲剧的真实与非真实

书中反映着悲剧的真实性同非真实性的交融，“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这一段描写是书中的主人公沉醉的世界，他的沉醉源自昼夜颠倒、源自孑然孤身。书中的他无名也无姓，也没有人会关心他姓甚名谁，来自哪里，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个平静死去的苦读生，一个面目瘦癯的酒家常客。全书当中很少有绚烂刺眼的色彩，一直都是静悄悄的灰色和银色，描绘着主人公麻木而脆弱的心。在刚刚下完雪的东京白色世界里，一切都在白雪的衬托中显出色泽，只有他是没有色彩的，他仿佛只是一个同世间一切都无关的躯壳。郁达夫将刀锋残忍地指向了自己的要害，乃至那个黑暗时代下中国国民的要害，戳向了那些因为对于周遭世界感到极度失望之后早已麻木的脆弱的内心。那些灰色的人们毫无光泽，以至于让身边的色彩看起来这般刺眼。然而如果是纯灰色的人，那么便是对生活与世界彻底绝望的人，郁达夫笔下这一位主人公却是在灰色之中间杂着一点银，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绝望者，他也曾有希望、渴望被救赎和自救，那便是一点银的象征。但是这个灰色的世界一步一步慢慢消磨掉了他所有的“银色”与希望，这样一种残酷无情的抽离让整部小说更有艺术特色，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鲜活的、渴望救赎又自甘堕落的复杂的人，让小说贴近生活，更震撼

人心。

整本书的篇幅并不长，这不长的文字里，那个躺倒在银灰色月光下“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的他，是真实的，也是不真实的。这是给我的最直观的感觉。真实性在于从他落寞颓圮的一生当中，我看到的是一颗复杂的人心，一个充斥着冲突的灵魂。这种冲突体现在他的方方面面。在他平平淡淡甚至有些无能的外表之下，蕴藏着火热的欲望、血淋淋的欲望，在月光一般银灰色的外表之下，隐藏的却是一颗火红的心脏；他怀念着逝去的亡妻，想到亡妻临死时咳血不止落下泪来，却又转身渴望得到静儿的怀抱；每日眼望着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却又偶尔会想起去图书馆翻阅几本喜欢的书籍，逼迫自己学着自律，意欲摆脱声色的控制。他的多愁善感像是一个浪漫的人，悼念亡妻、怀想静儿，而在现实面前，他选择的是当了亡妻的遗物、语言冷漠来报复静儿，他又是一个现实的人，甚至是一个有些幼稚的人。他的身上体现着太多人性的复杂与挣扎，将复杂的人格、现实与理想、真实与幻想之间的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因而他是真实的。

然而他又是不真实的，因为仿佛人性的所有弱点与悲剧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抑或说他个性的种种的弱点导致了他悲惨的命运。他懦弱、沉沦、好色、毫无自制力，却又热爱幻想，喜欢自我欺瞒。他像是一个站在人性背面的人，暗暗吮吸着人性当中恶的部分。文学当中的真实本身是基于读者审美经验而产生的一种相对的真实，这些人性弱点读来让人汗流阵阵，但是当所有的不如意与悲剧色彩汇集到一个人的身上时，这样的人物对于读者而言反而有了一种距离感，那种身临其境的不适感得到了缓解，人们会觉得自己在观看一场悲剧，甚至有了一种“审丑快感”。但是这里的不真实并不是说作者塑造人物无法引起读者的共情，因为几乎所有的悲剧都有着一种“无法感同身受性”。曾有人说悲剧的畅销必须要有的一个前提条件，那便是距离感。只有在读者对文学作品中的悲剧有着距离感时，他的潜意识才会给出“安全”的自我暗示，才能够让他以一种理性客观的态度去看待悲剧。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eht fuer dieses Leben

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淡青色的天空下他望着自己颀长的影子，潦倒地唱起来。走出了丧妻之痛，孑然一身的他想要让静儿永远为自己斟酒、想与酒馆里“当炉的”少妇玩闹，在临死之时他脑子浮现的依旧是年轻的女医学生，并最终死在了女子医学专门医院的门口。

二、丰富的色彩与“月光”意象的象征

除此之外，郁式作品对于意象与色彩中欲望的描写露骨而不显肤浅。主人公的死究其根本是因为对于自身欲望的难以节制，这一种国民劣根性在作者的笔下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的语言有着一种近诗的意味。首先，通过多次描绘月光，串联了主人公一生的轨迹，这种月光并不美丽，相反冷淡残酷，冷色调的运用让整部小说带有荒凉的意味，营造出一种凄冷、焦虑和压抑堕落之感；其次，小说当中多处的色彩描写，如淡青色的天空、红白女人的脸、妻子大理石一般苍白的脸，这些甚至有些怪诞、诡谲的冷色同样增强了主人公现实的绝望感，让读者在阅读全书的过程中始终处于一种抑郁的环境中。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环境大多为夜晚，因此笔者以作者四次写月光作为典型意象进行分析。第一次的月亮，年终时节，家家户户团聚在一起热闹非凡，主人公在冷落迷离的秋夜里买醉，过后带着些愧悔与惆怅倚着栏杆，这种凄迷冷落的境遇同旁人热闹欢腾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显现出主人公身在异乡孤独凄苦境遇，“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背靠着了铁栏杆，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第二次的月亮，是主人公回忆自己的新婚之夜，妻子身患重病面色苍白，又知晓“我”即将远行，于是同“我”抱在一起流泪，不知道今生还有无再见的时日，“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那时候的主人公即将同妻子分别，又担心着自己未来的前途命运，“皎洁的月光”是“我”与妻子之间美好幸福爱情生活的象征。但是现在，妻子已经独自凄然离世，主人公借着月光回想起当年妻子临终前也不曾见到自己最后一面，顿时悲从中来，只能借“对了月光追想过去的情节”，追想过去的“月光”、过去与妻子相拥而泣的幸福感。然而这一种悲戚终究是短暂的，在“我”度过了又一个孤寂荒唐的一夜之后，依旧将妻子赠予的信物毫不犹豫地送入了典当房。

月光第三次、第四次出现的时候都是在主人公快要死去的时候。“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的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我”用尽所有的积蓄给静儿买了最后的礼物，沉湎于爱情的折磨当中的“我”早已生活无序、学业荒废，虽一度落魄贫穷，仍旧不能自制，沉湎于醉酒与放纵之中，生活在颓废与消沉之中，在静儿死去之后更是一蹶不振，最终因为脑出血死在了银白色的月光下，“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月亮成为主人公谢世的旁观者。

主人公的离世是渺茫而可悲的，却并不值得人同情，他将自己蹉跎的半生全然用在酒色之上，在郁达夫赋予的清冷意象下，主人公身上的赤裸裸的欲望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散尽资财酗酒，在他的脑海里永远充斥着各种的女人、裸体的女人。但是他的欲望常常是一种欲发泄而不得的欲望，他想要的东西很多，不节制的次数很多，沉湎于情色又懦弱不堪，不敢去争取，也没有能力去争取自己想得到的，于是终日浑浑噩噩，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徘徊，在放纵与自律之间挣扎。他孤独无能、沉湎声色，是个充满了个人享乐主义和悲剧色彩的人物，这种“颓余者”形象的塑造映射的是那一整个时代所诞生的一类人的概貌，即出生于落魄封建世家，不关心国家与社会，被动沉迷于自己的生活中、没有灵性启蒙的颓余者和懦弱者，这些人常常是落寞封建家族的最后一代，是旧时代最后的寄生虫，就像曹禺《北京人》当中所说的，“他们只是一个生命的躯壳”。

三、特定时代的思辨与剖析

（一）人物描写的典型性

在那样一个守旧的时代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匠心独运和时代属性。郁式作品太过露骨本身便是大遭一些文学家诟病，这部篇幅本就不长的作品中大量的环境描写、颓靡露骨的语言风格，至今仍是郁达夫饱受争议的一个点。但是，这样的笔法并没有问题，至少在这部小说里没有问题。海明威写一个农民见到大海时，不是说“海是蔚蓝的”“海是梦幻的”，而是说“海是大的”，因为当一个农民见到大海之时，这便是符合他身份说出来的话。这本书虽然并非第一人称描写的形式，但是要想表现一个孤身在外、浑浑噩噩、颓唐贪酒的贫穷留学生来说，这种大量空洞的环境描写、颓靡不振的语言风格正是最适宜表现主人公情态心理的方法。文学作品的语言风格是与主人公的身份和心境相一致的，这样一种颓唐的语言很好展现了银灰月光下那个孤独的灵魂，体现着文学创作中语言贴近人物审美意趣的真实性，这反而体现着郁达夫独具的匠心。

（二）个人精神的自剖

“五四运动”时期几乎所有的文学研究会都大力倡导“为人生”的文学观念，提倡现实主义的文学精神。但不同于那个时代特有的解放思想与觉醒精神，郁达夫的书里面没有唇枪舌剑和理性思辨，也没有民主自由的大旗，他大部分的作品属于个人精神气质的自剖小说，只有如同他那最具盛名的作品《沉沦》那样的颓靡气息。里面所有的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唯美主义看起来都是非现实主义的，不像是那一个时代的产物，他是一个逆着时代潮流进行着语言风格发挥的作者，却又恰到好处地反映着时代。这些作品在浪漫中歌咏着现实，郁达夫用裸露的文字去散布一团团精神的迷雾，不同于那个时代别的作家笔下的枪炮，郁式的作品是在这样一种朦胧的意境中刺激年轻人的神经。它对时代的影响是潜在而关键的，在不断地沉沦里和银灰色的月光下，无数年轻人照亮自己的灵魂，在弱小的民族与自我卑微的阴影里照见自己的灵魂，这是一种颓靡的力量，却也是一种有力并纯粹的力量。这种力量照亮了时代的阴暗之面，其现实主义参与精神和批判精神委婉地通过个体生命的悲剧展现出来，促使着年轻人将自己的颓弱与时代和国家的弱小联系起来，看到那些被人藏起来的隐晦处，发现并接受它们，指引着人们看到月光下自己灵魂的每一隅，带着残缺走向光明。

（南京师范大学）

王鹏飞，男，2001年生，江苏苏州人，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2020级本科生，文学文艺爱好者，曾在苏州日报社有过实习经历，在多个互联网平台有着作品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