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张爱玲笔下“月”之意象

作者: 胡馨尹

古今中外,月亮从来不是一个普通的星体。月亮在漫长历史中逐渐成为女性的象征。美国学者M.艾瑟·哈婷在《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中说:“无论在当代还是在古典诗歌中,从时代不明的神话和传说里,月亮代表的就是女人的神性、女性的原则,就像太阳以其英雄象征着男性原则一样。对于原始人和诗人以及当代的梦幻者,太阳就是男性,而月亮则是女性。”太阳以其热烈、直白的方式照耀世间,使万物暴露在白昼下,月亮则被动地接受太阳的光束——柔和、宁静。于是月亮就此和女性气质关联。月光下的事物飘忽、模糊,恰恰契合了中国文学所推崇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美学,月亮因此成为被众多古典诗词所偏爱的意象。在中国古典意象中,月亮并不只是用来摹写女性的美,月亮的圆润和温柔气质被视为母性的象征,因而有美满、温馨之意。于是,游子借月抒发思乡之情,离人借月叹离愁别绪。

在当代文学世界中,张爱玲是一位让人难以忽略的作家。她将独有的细腻笔触延伸至女性的精神世界,并将女性角色的塑造与“月”之意象勾连起来。她将带有强烈女性色彩的月亮作为重要意象,构建了小说中的女性美学。本文从月与女性关系的视角切入,解读张爱玲笔下的“月”意象作为女性命运的暗示、心境的映射与以女性为主体的爱情体验的三重含义。

一、女性命运的暗示

月亮是按照客观规律运动的星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会因人的意志发生改变。月亮就像脱离世俗的隐者,在阴晴圆缺的轮回中注视着人们的悲欢离合,既置身事外,又因其与女性气质的契合,以不同形态暗示着文本中女性角色的命运。

《金锁记》中开篇即是一段关于三十年前的月亮与现在的月亮的书写。作者并没有直接实写月亮的形态,而是书写了年轻人和老年人对三十年前的月亮的不同看法。月亮其实夜夜升起,“年年望相似”,只是三十年的时间使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人事已非,人们的心境发生了变化,眼里的月亮也有了不同。在年轻人眼中,月亮如“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这般的月亮印象如同年轻人对三十年前的时光的朦胧感知。或许他们曾有所耳闻、有所感伤、有所遐想,但时间的距离使历史被年轻一代不同的心境和价值观裹挟。即便那时的月亮凄美又浪漫,也只能将那时的月亮想象成如今最为常见、带有现实的俗气意味的铜钱,这也影射了“金钱”这一困住曹七巧一生的陷阱。而对于老年人,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这是一种对逝去岁月的怀念。在老一代人心中,关于那段岁月的记忆在漫长的三十年间只剩下了青春的美好。作者有意地对比两代人心中的月亮,并突出二者的不同。作者以时间为轴线,纵向审视月亮,月亮宛如芸芸众生的一面镜子,照出了各人身上的命运轨迹和时代烙印。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无论是欢愉的,还是感伤的月亮,终是以“凄凉”收尾。三十年前的月亮如同作者给曹七巧命运的判词,暗示了其三十年来的悲惨命运。

小说结尾与开头呼应:“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曹七巧的自私残忍早已扭曲了她的子女的人生,即便曹七巧死了,子女的痛苦也不会结束,甚至还会延续下去。她将自身求而不得、爱而不得的压抑,病态地发泄在下一代的身上。她的悲剧命运也可预见地延续、轮回。人们再也无法亲眼见到三十年前的人和三十年前的月亮,但与之相对的悲剧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流转,如同月亮永恒的西升东落、盈亏变幻。

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作者早在葛薇龙前去姑妈家的路上就以月亮暗示了她的命运。

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丫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

文中的葛薇龙为了留在香港求学,不得已投奔了姑妈。明亮高洁的月亮在通向姑妈家的小径上诡异地消失,如同葛薇龙的纯洁、清高在姑妈家的奢靡淫逸中逐渐湮没。这一场景预示着葛薇龙看似坦荡光明的前途在走向姑妈家的那一刻泯灭,她自身也即将沦为欲望和名利场中的牺牲品。同时,“肥胸脯的白凤凰”也象征着爱情的虚无缥缈。肥大明亮的月亮总是引着人想要一探究竟,“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然而“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这意味着葛薇龙和乔琪乔掺杂着私心杂念的爱情是不真切的,乔琪乔的飘忽不定注定了这一场爱情是葛薇龙一厢情愿的悲剧。

二、心境的映射

月亮的周期性的变化代表着生命、生产,与女人的生理和心理密切相关。在张爱玲充满女性意识的笔调下,女性角色的心理也在月光的沐浴中变得历历可见,月亮成为女性角色心境的映射。

在《倾城之恋》中,月亮随着白流苏的内心浮沉几番出现。“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白流苏不敢回答,只是“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在这场爱情的博弈中,白流苏和范柳原各怀私心。白流苏的感情夹杂着利益权衡,她孤注一掷地把范柳原当作脱离原生家庭苦难的手段,一心想通过婚姻关系获得生活上的保障。而范柳原的放浪和多情让白流苏琢磨不透。于是流苏一时难以回应问话中暗含的情感试探。她感知到这段隐藏在情感关系中的风险,月亮在她眼中,一方面像她的爱情那样“大而模糊”,看似美好,未来却不可细究、不可知;另一方面又隐隐泛着冷色的光晕,“有着绿的光棱”,似乎威胁着自己。白流苏想爱而不敢爱的纠结,让她努力说服自己这天夜里的话语都是一场幻梦。两人暗流涌动的算计让情话变得真假莫辨,反映在白流苏眼中,就成了这样缥缈、模糊而又忧郁的月亮。

与范柳原的再次相见依然是在香港的浅水湾。“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这是个脆弱易碎的月亮。白流苏明白了那天晚上范柳原是出自真心的表白,但范柳原对她的爱也抵不过对自我利益的维护。他可以无所谓白流苏的煎熬,不断猜疑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可以任白流苏在家中遭人闲话和非议,以强迫白流苏回到香港,全权依附于自己。在白流苏看来,她的感情和未来是孤寂苍凉的,如“十一月尾的纤月”,又如“玻璃窗上的霜花”,脆弱得一触即化,转瞬即逝,也见不得光。

与《倾城之恋》中即便是缺月也依然宁静温柔的月亮不同,《金锁记》中的月亮显示出了其可怖、阴森的一面。月亮荒诞的变形映射着人物心理的异化。

“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狰狞的脸谱。”在这样的月亮下,曹七巧把新婚的儿子长白叫到自己的烟榻上一起抽大烟,套取儿媳妇的秘密,当作可以肆无忌惮谈论的轶事。七巧的压抑使她将变态的爱欲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对于长白,曹七巧有着超乎伦理道德边界的关爱和控制欲。对儿子扭曲的寄托和爱让七巧对芝寿痛恨不已,她嫉妒芝寿的青春年华,嫉妒芝寿的爱情,于是在街坊亲友间传播芝寿的秘事,以此折磨儿媳,让芝寿颜面尽失,无法在封建的人情社会立足。这里阴森可怖的月亮就是曹七巧变态心理的外化表现。而作为受害者的芝寿,曹七巧对她心理上的摧残和压迫也显现在了她所见到的月亮上:“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照进芝寿窗棂的月亮反常地变成了太阳,光芒如太阳般明亮刺眼。这样荒诞的变形映射着芝寿在曹七巧的折磨下绝望、歇斯底里的心理。在变得锐利的月光下,芝寿的一切隐私都被暴露。环绕着芝寿的狰狞月光,像是从芝寿的视角看到的外界——一切的常规和伦理都乱了,如同被颠倒的日月和昼夜;又像芝寿内心对曹七巧支配下的诡异又畸形的家庭的恐惧,无所不在又无法摆脱,什么行动都是徒劳,只能束手待毙。

三、以女性为主体的爱情体验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写道:“张爱玲的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张爱玲将人物的情感融入对月亮的描写。月亮在角色关系的递进、发展间屡次出现,以其与女性生命情感表达的深刻关联展现了以女性为主体的爱情体验。

《第二炉香》中的月亮奇异诡谲。新婚之夜,一直生活在母亲修道院式的禁欲主义教育下的愫细被罗杰的正常欲求吓到。出于恐惧,愫细仓皇出逃,想要寻求罗杰就职大学里学生的帮助。留宿在校舍的这一晚,愫细眼里的月亮分外诡异。“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此时的月亮如愫细的爱之体验。因为性知识的缺失,愫细曲解了罗杰的举动。罗杰“畜生”一般的行为让新婚时的温存迅速降到冰点,使得月亮“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一般,失去了其温柔、抚慰人心的美好。爱情在愫细心中从此变得阴森可怖,甚至因此萌生出对罗杰的报复欲,“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也暗示了愫细与罗杰这段爱情的不幸结局——由于愫细半夜闯入校舍哭诉,罗杰谣言缠身,名声毁于一旦,走投无路的他最后选择自杀。不完整的月亮如同这段爱情中女性情欲体验的缺位,这段爱情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

而在《第一炉香》中,多态的月亮贯穿了葛薇龙和乔琪乔情感沉浮的始末。初次约会时,葛薇龙与乔琪乔两人于试探性的言语中暗生情愫。乔琪乔显得尤为主动,让带着私心的葛薇龙乱了阵脚,试图逃离二人独处的空间,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当她回头再见乔琪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这是一个充满愉悦的比喻,暗色的天衬托着明黄的月亮,像是葛薇龙此时明亮的内心。初升的月亮象征着葛薇龙心中朦胧初现的爱情。月亮上“弹落了一点香灰”恰是爱情萌生时的无措与慌张。但月色并不纯净,“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玉色缎子,预示着葛薇龙对乔琪乔动心后逐渐被引入陷阱,面临着失去自我的危机。

后来,月亮在《第一炉香》中再次作为女性爱之体验的化形出现在两人的爱情出现裂痕之时。葛薇龙一心想与乔琪乔结婚,但乔琪乔似乎并不打算为她践行长期的许诺,只是与葛薇龙幽会。“当天晚上,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亮走”,月亮在这里成为乔琪乔的背景,沦为男性的衬托。它的升降映射着葛薇龙随着乔琪乔来去而起落的心境,而乔琪乔全权支配着葛薇龙的爱情体验。葛薇龙的爱情体验围绕着乔琪乔的动向,失去了感情中的主动权。在离开的路上,乔琪乔所见的月亮是十分反常的,“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颜色出现异化的月亮象征着这段极为不平等的爱情体验,葛薇龙的卑微和退让造成了她与乔琪乔畸形的爱情关系。冷色调的月亮却违反常识的让人觉得炽热无比,让山中的一切开始沸腾,仿佛酝酿着不可言说的悲剧后果,或许是葛薇龙陷入“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处境的先兆。

四、结语

张爱玲笔下的月亮既有中国古典文化传统记忆的深层的积淀,也有她在阅读经验中对西方文学创作形式的吸收和转化。她既受中国古典文学诗词的影响,用月亮描绘心境,也受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在塑造笔下的月亮意象时,将人物的情感映射进去,使月亮意象成为人物心理的载体。而在张爱玲充满女性意识的视角下,月亮继承了东西方自远古时期就对月亮倾注的女性气质,成为女性独有的象征体。

(澳门教业中学国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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