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中的“月”意象研究
作者: 邢栋 徐丽丽《源氏物语》作为日本物语文学的代表作,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源氏物语》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时期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源氏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其中,《须磨卷》和《明石卷》中有多处通过描写月亮来体现主人公心情的和歌,对月亮意境的表达运用了多种元素,也体现了不同的意义。因此,本文将从《源氏物语》的《须磨》《明石》两卷入手,归纳总结其中的“月”意象,探讨意象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和现实意义。
一、“月”意象的内涵与意义
在中国,“月”意象的原型最早可以追溯到古老的神话传说。在神话中,月神总是以温柔女子的形象出现,散发着女性独有的魅力。因此,“月”意象的产生和发展同女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日本也吸收了这种文化思想,并加以发展。在日本最早的关于月文化的作品中,月就被赋予了人的特征,被当作具有某种身份的神仙。在众多日本神话中,月亮一直是以人或神的形象存在,即被当作人或神的本体来看待。
在奈良时代,人们对真实存在的东西有着纯朴的亲近感。因此,当时的文学作品多坦率、真诚地传达感情,而当时所描绘的“月”意象也具有此特征,人们大都单纯地吟诵月亮本身。尤其是在一些待月歌中,比起等待月亮的升起,人们更期待在好天气里与恋人相见。
在平安时代,贵族文化盛行,人们多追求风雅之物,随着佛教大量传入日本,日本人的审美意识受到了佛教虚无感的影响,月亮被赋予了更丰富的意象。首先,引人注目的是月亮的形状。无论是弯月还是圆月,都能引起人们情感的共鸣:月圆象征着人们对人事圆满的渴望,月缺则衬托着离别的哀伤。月亮由圆到缺、由缺到圆,周而复始,不仅能引起文人情感上的变化,更有着福祸相依、否极泰来的深刻哲理。其次,人们对月光也有着独特的喜爱。夜晚月光笼罩大地,给大地胧上一层薄薄的面纱,带给人们一种宁静祥和之感,令人神往。从月亮的圆缺到月光的挥洒,这种动态的变化丰富了“月”意象的文化内涵。而对月亮的整体把握则把月文化的内涵推向了更高的层次。这种整体的把握不再是单纯地关注月亮本身,而是将其与各种神话传说相结合,从而引发人们对宇宙万物、生命永恒的思考。
二、“须磨”“明石”卷中的“月”意象
《须磨》与《明石》分别是《源氏物语》的第十二和第十三卷,作为光源氏命运的重要转折部分,在整部著作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在《须磨》《明石》两卷中,月作为自然意象的一种,既有“岁月”“十月”“上弦月”等表示时期的月,也有“残月”“朦月”“晓月”“皓月”等表示明暗变化的月。它一方面反映了时间的变化,另一方面则营造出一种寄物于情的氛围。
(一)自然中特殊的“月”意象
在《须磨》《明石》两卷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之月”当数月与雨的组合和交融。源氏被贬须磨之时,曾遭受暴风雨的侵袭。这场暴风雨的规模空前绝后,在一定程度上为光源氏命运的转折构建了舞台背景。它所体现的是自然界的巨大威力,既有矛盾冲突所带来的不和谐的动态之美,也具有超自然的象征意义,是具有神秘力量的神的意志的体现。光源氏深知这场暴风雨是天意对自己所犯罪过的惩罚,始终徘徊在不安、绝望、惶恐的边缘,无法获得解脱。而月的出现,标志着光源氏命运“由黑暗向光明”的转变。“抬头一看,不见人影,只有一轮明月照耀天空。并不像是做梦,但觉父皇面影隐约在目,空中的云彩在微微的流动着。”皎洁的“月/月光”普照人间,能够洗刷暴风雨后的混沌,既给处于惶恐中的光源氏带来温暖与抚慰,也起到了“安魂”的作用,同时也预示着已故的桐壶帝的魂魄得以安定。月与雨相继登场,不仅体现了叙述表面动与静、混乱与安定、壮美与优美的转换,更重要的是引发和照应了光源氏内心的变化,光源氏也由此完成了自我的净化与慰藉,以及由审美痛感向审美快感的转变。
(二)和歌中的“月”意象
“月”作为一种季语,在《源氏物语》的和歌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尤其是《须磨》《明石》两卷中的月意象,不仅内涵丰富而且具有特别的意义。
1.离别之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聚合而情欢,离散而心悲,在表达离别相思的情感中,月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日本文学作品当中,月更多的象征着恋人之间的离别,只有极少数“月”意象是用来描绘亲友之间的离别相思,但这两种离别之情在《须磨》与《明石》卷中都有体现。
花散里:“月中衣袖随孤陋,愿得青光再照临。”光源氏:“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忧。”这是光源氏远赴须磨前与花散里告别时二人的对话。花散里曾以“残月西沉”暗示光源氏的离去,恰逢离别之夜,月光洒在花散里深红色衣袖上,有感而发说出了“月中衣袖随孤陋,愿得青光再照临”。这一句中的“月”取自《古今和歌集》中的“袖上月光照,亦似带泪颜”。花散里将月光比作光源氏,将袖比作自己,既表达了别离时的悲伤之情,又表现出对于光源氏的思念与不舍,还饱含着些许对光源氏的美好祝愿。
光源氏去须磨前,前往其父桐壶帝之墓参拜。途中,云遮月暗,树影阴森,十分凄凉,在这一环境中,光源氏仿佛又看到了桐壶帝的面庞,惊惧的同时又不免悲伤,于是作了“黄灵见我应悲叹,明月怜人隐入云”这首和歌。此处的“黄灵”代表已故的桐壶帝,大意为“若父亲见到我此时的境遇也不免要悲叹,明月也可怜我隐入云中”。后句将明月拟人化,更渲染出悲伤哀婉的气氛,虽是一轮明月,但体现的却是悲伤、凄惨的心境,以及光源氏即将离去时的不舍之情。
2.羁旅之月
八月十五日夜,光源氏同惟光、右近、良清吟诗,明月当空,光源氏不禁忆起往事,遥想清凉殿上,此时正在饮酒作乐,南宫北馆中也定有无数愁人。光源氏对月长叹,至此不由伤心流泪,遂有感而发,吟咏道“神京遥隔归期远,共仰青光亦慰情”。此和歌中的“神京”即指京都,“青光”即月光,表达了光源氏对京都、对古人的思念,以及对自身境遇的悲叹之情。
在须磨谪居期间,每逢下雪之日,光源氏都会产生凄凉之感,遂自己弹琴,惟光吹笛,良清歌唱。音乐令光源氏想起昭君的故事,吟诵起菅原道真的《只是往西行》后,有感而发,感叹自身的遭遇。“我身漂泊迷前途,羞见月明自向西。”此和歌表达了光源氏对前途的迷茫:明月有着自己运行的轨迹,而我的面前仿佛只有云路,令人迷茫。光源氏将明月运行的轨迹与自身前途作对比,凸显了悲伤、迷茫之感。
三、关于《须磨》《明石》卷中的“月”意象分析
(一)“月”意象的文化表现
《源氏物语》中描绘了许多男女月夜相会的景象,此种描绘并不只是单纯的景物描写,而是受到了当时婚姻制度的影响。当时,平安贵族存在“访妻婚”的习俗,人们普遍认为只有在月夜才是圣婚之夜,若无月亮,男女之间则不能相会。在《明石》卷中,光源氏与明石姬的相会正发生在月夜,而关于此场景的描绘,《源氏物语》中存在二十余处,其描写较为浓墨重彩。《明石》卷中载:“于十三之夜皓月初生之时……以便月光射入。”光源氏借月抒怀,表达了对恋人的渴慕之情,同时,将月与人物的内心变化紧密结合,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
一般来说,文学作品中的月夜不仅是男女相会的时刻,也是亡魂出没的时刻。受日本祭祀文化的影响,超自然现象在《源氏物语》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其中,桐壶帝亡灵的出现,在《须磨》《明石》两卷中便具有重要意义。作者以“月/月光”为铺垫,将自然景物与人生、命运完美结合在一起。光源氏远赴须磨前,曾去参拜亡父的陵墓,哭诉自身的悲惨境遇。“此时月隐云间……月为不忍兮云间窥”的描写为桐壶帝亡灵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倘若不是月隐云间,桐壶帝的亡灵可能会立刻显现出来,此后桐壶帝的亡灵也果真为光源氏的前路做了指引,而在亡灵消失后,一轮明月高挂空中。此时的月光具有“安魂”作用,可以说是对处于惶恐、困惑中的光源氏的一种慰藉。
(二)月意象的文学因素
在《源氏物语》中,月意向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以月为基础创作的和歌和对汉诗的收容方面。首先,《源氏物语》全卷中存在大量的和歌,且多引自《古今和歌集》,受传统和歌的影响至深;其创作期恰为日本国风文化盛行之时,也是《古今和歌集》的鼎盛时期。因此,在《源氏物语》的诸和歌中也表现出浓厚的和歌素养。其次,紫式部具有深厚的汉诗素养,对《白氏文集》尤为钟爱,而《源氏物语》中的“月”也多处引自其中,体现了紫式部深厚的文学素养和造诣。例如,白居易喜用“有明之月”来表达思乡之情,而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在到达须磨后的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怀着悲伤的心情,忆白居易的“二千里外故人心”,怀念着故乡的亲朋,这一情节显然是受到了白居易汉诗的影响。此外,《源氏物语》的创作与《紫式部集》息息相关。《紫式部集》中有和歌128首,描写“月”的和歌共计12首。而《源氏物语》中有关“月”的和歌运用了多种多样的表现手法,运用比喻、拟人等创作手法来描写“月”意象的和歌均受到了《紫式部集》的影响。
(三)月意象的审美意蕴
日本人自古以来便存在着“物哀”的审美观念,《源氏物语》中的“物哀”体现得尤为明显。“物哀”这种审美观念主要通过真实描绘人物的情感,使读者更深刻地认识和把握人物内心的变化,它在日本诸多关于“月”的作品中均有所体现。深深扎根于日本人内心的“物哀”审美观念,是赞扬、共鸣、同情、怜悯、叹息等各种真实情感的流露,不是某种固定的情绪,而是根据具体情况所变换的情感内涵。
在《须磨》《明石》两卷中,月不仅是发光的手段,还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表面上看,是描写并赞美月亮;但实际上,更多的是通过月来抒发情感。在恋歌中,月是如恋人的影子般的存在;在季节歌中,歌人常通过月来寄托悲伤之感。而诸如此类有关月的描写,使得月不再是单纯作为一种自然景物存在,而是作为故事的核心,成为故事发展的重要脉络。作者赋予月不同的象征意义,使其与人物的心理及命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四、结语
有关“月”的季语源于“生命方式的规定”,其存在关系到人类基础的生存本质,包含两方面的含义,其一是指常挂空中的自然之月,其二是指运用比喻、拟人等手法寄托人类特殊情感的情感之月。从自然的“月”意象来看,不仅表示时间上的变化,还寄托了人物的情感。而和歌中的“月”意象,常运用隐喻及拟人的手法,将月亮的运行、轮回、隐藏等比喻成人的动作行为,并以拟人的方式来展现出来。例如,光源氏将自己的境遇比作月亮的状态,将月亮运行的周期与自己被流放须磨作比较。月的状态包括“云遮月”“有明之月”“水中月”等,光源氏利用其中的“云遮月”比喻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有明之月”是光源氏被流放须磨叹息自己境遇时所使用的,暗含光源氏势必返回京城的信心;而“水中月”则是月与影的结合,主要是月光反射的表现。
“月”意象是《源氏物语》的《须磨》《明石》两卷中重要的自然意象,均受到了日本文化以文学发展的重要影响,体现了日本文化与文学中“物哀”的审美意蕴。
(长春工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