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恶之花》“撒旦”形象的矛盾性

作者: 姚珂琦

被誉为“象征派诗歌的先驱”的法国作家和诗人夏尔·波德莱尔在他的诗集《恶之花》中体现了他不同于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独特的思想倾向和感官体验。他所代表的法国象征主义也由此走进了“象征的森林”。他提出了“从恶中抽出美”,把“丑恶”和“病态”提升到审美的层次上。自此,由波德莱尔所开创的“丑恶观”也对法国前期象征派的诗人“三杰”马拉美、魏尔伦和韩波等的诗歌创作以及后期象征主义作家如艾略特等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具体而言,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审丑”意识主要是通过不同的意象表现出来的。其中最主要的意象之一就是魔鬼“撒旦”的形象。

“审丑意识”是波德莱尔《恶之花》中最重要的写作意识之一。波德莱尔笔下的“撒旦”就突出表现了这一“丑”的形象。以20世纪美国新批评派的“悖论”理论来看,诗人在《恶之花》诗集中对“撒旦”形象的刻画存在着一种矛盾性,即丑恶者和叛逆者。这种矛盾性的原因不仅在于波德莱尔本人借“撒旦”形象表达出对当时法国现实社会的不满与反抗,也体现出诗人从“恶”中发现“美”,追求美与理想。

一、《恶之花》的审丑意识

从传统意义上来看,美与丑是一组基本的对立面。同时也是评价一部作品所塑造的形象的基本标准之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文学家与艺术家常把“美”看作是对作品最高的评价。而在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作家的笔下,特别是在波德莱尔眼中,“丑”是反映现实世界的唯一存在方式与标准。它作为另一种对“美”的理解,任何事物在他的笔下,都戴着丑恶的面具,都是肮脏的、污秽的、凌乱不堪的。而实际上,波德莱尔所认为的“丑”,可以理解为“主体把握和体验世界的一种重要形式”,它存在于“体验和感知主体和对象的不和谐关系的审美范畴”中。

波德莱尔在《恶之花》的序言草稿中说,“许多知名诗人早就把诗国中更花哨的省份分光了,我发现从恶中抽出美来更有趣,更愉快,因为这个工作更困难。”而波德莱尔对“恶”的这种近乎赞美和推崇的倾向与法国作家雨果的观念不尽相同。雨果是把“丑”作为“美”的对立面来加以表现的。雨果在1827年的《克伦威尔序》中提出“美丑对照原则”:“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这种原则如同传统意义的美丑对立,强调二者之间既是相互依存、相互衬托,又存在着矛盾斗争的关系。

然而,波德莱尔企图突破这种传统的对立关系,以“从恶中发掘美”的独创性思维来体现他的诗歌创作观。他在为《恶之花》草拟的序言中说道:“什么叫诗歌?什么是诗的目的?就是把善同美区别开来,发掘恶中之美……”波德莱尔把“丑恶”看作另一种奇特的美。他在论戈蒂耶的文章中明确指出:“‘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使精神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这是艺术的奇妙特权之一。”

二、悖论:“撒旦”的双面形象

“悖论”,从传统的修辞学角度来看,是指“表面上荒谬而实际上真实的陈述”,是一种“似非而是”。语义的矛盾性使它更具有张力。20世纪美国新批评派代表人物之一克林斯·布鲁克斯则创造性地提出了“诗歌语言悖论观”,他在1942年发表的《悖论语言》中指出,悖论有“惊奇”和“反讽”两种形式。在布鲁克斯看来,“诗歌评论的目的就在于分析诗的基本结构,发现其中的悖论和反讽,从而揭示一首诗的意义并评价其价值”。这是20世纪兴起的新批评学派的术语,但19世纪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也能恰如其分地体现“悖论”,体现了这一“丑恶”之意象——撒旦。

然而,首先应该清楚的是,诗人是为了表现“丑恶”这种奇特的美,并不只在于展现“撒旦”的形象。诗人前后运用了十几种意象,包括抽象的“死亡”“无聊”“时间”等,以及具象的“虱子”“蠕虫”“猫头鹰”“烟斗”“魔鬼”等。但在这些意象中,表现力最突出且最富有代表性的就是“撒旦”这一魔鬼形象。“撒旦”形象之所以如此突出,是因为在波德莱尔笔下,“撒旦”被描写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它不仅是一个诡计多端、诱惑他人的残暴的凶恶者,也是一个与命运和现实抗争、愤世嫉俗的叛逆者。

(一)“撒旦”形象之一:诱惑者、丑恶者

“撒旦”(Satan)在希伯来文的含义是“敌对者”。早期,该词没有特殊的道德含义。直到公元前2世纪左右,在犹太教的部分典籍中,“撒旦”被赋予了新的道德身份——“仇视上帝的超自然力量的首领”。《旧约》的某些故事记载了上帝与撒旦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撒旦虽然代表着邪恶,但在《新约》中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的魔鬼形象往往衬托了上帝的伟大,它也是基督教神正论的重要构成部分。“撒旦”在《圣经》中从来都是以一种“异类”的身份存在。它不同于天堂中的上帝与天使,它被贬入地狱,成为“堕落天使”而永世不得翻身。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曾指出,为了调和世间的美与丑、善与恶,“基督徒发明或援引了‘魔王’来助他们一臂之力,走出困境”。可以看出,“撒旦”其实代表着不同于伊甸园般美好的现世,它可以是人世间的任何邪恶——贪婪、虚伪、诽谤、嫉妒、痛苦……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所释放的一切苦难的东西。当然,这里的“魔王”指的就是撒旦。雪莱在1817年创作的短诗《撒旦挣脱了锁链》(“Satan broken loose”)中,将魔鬼“撒旦”与天使相比。与纯洁、可爱的天使不同,魔鬼撒旦浑身沾满血,被上帝囚禁,被天使看守。而当它挣脱了锁链,率领无数恶魔“又在世界上横行挑战”时,它的威力足以使“永照天庭的不灭明灯/突然黑暗”。《圣经》中“撒旦”这种丑恶、乖戾的原型形象也被后来许多西方作家所援用。

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撒旦”大多是以这种魔鬼形象出现。无独有偶,在《恶之花》的法语原版中,“撒旦”一词的拼写也与英语相同,同为“Satan”,而“魔鬼”(démon)一词也与英语“demon”相类似。因此,从语言学的造词法来看,法语与英语关于“撒旦”和“魔鬼”的含义基本都可以相提并论。具体而言,在《破坏》这首诗中,撒旦作为诱惑者,“像摸不到的空气,在我四周飘荡”。它“以伪善者的似是而非的遁词”“领我远离天主的视线”。而在另一首《意想不到者》中,它是那样丑恶且力大无穷:“请从笑声中认识这像世界一样/巨大而丑恶的撒旦。”可以看出波德莱尔有意延续了《圣经》当中对于“撒旦”描写的丑恶形象,借此来突出撒旦作为这种诱惑者和丑恶者对“我”在精神与意志上的分心和扰乱。

(二)“撒旦”形象之二:反抗者、叛逆者

虽然在《圣经》中它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十恶不赦的魔鬼形象,但“撒旦”存在的意义还远非如此。在后来的西方文学作品中,它常常被当作是与上帝相抗衡的力量,即反抗权威的力量,被歌颂和赞扬。例如,最后一部分的《死亡》组诗寄托了诗人将要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和探索真理与希望。而《献给撒旦的连祷》这首诗就是他借“撒旦”之名发出的呐喊。它们显露出诗人自己对现实命运和当时社会混乱局面的不满与反抗精神。而在这组诗最后的《祷告》中,诗人又再次直抒胸臆,对撒旦进行了赞美与颂扬:

撒旦啊,我赞美你,光荣归于你,

你在地狱的深处,虽败志不移,

你暗中梦想着你为王的天外!

波德莱尔歌颂撒旦的坚韧顽强,“祈求最博学、最美的天使撒旦可怜他长久的苦难,他愿自己的灵魂与战斗不止的反叛的天使在一起”,并向往终有一天能够回到天庭。除此以外,英国清教徒诗人约翰·弥尔顿就在他伟大的史诗《失乐园》中运用了《圣经》原型人物“撒旦”的形象。《失乐园》共有两条主线,其中的一条主线就是魔鬼“撒旦”的斗争史。在这里,“撒旦”对上帝的反叛使他具有了自身的价值和独立的身份。正是这种争取独立、反抗权威的精神恰当地被弥尔顿视作与现实生活抵抗的强有力的武器与工具。他寄希望于借史诗《失乐园》表达对革命胜利的渴望与对革命英雄的赞扬。

其实,早在大约7至8世纪的古英语宗教诗歌《创世纪》中就有对“撒旦”反抗精神的正面描写。这里的撒旦表现为一位独立自傲、英勇无畏的“英雄”形象:

我不需要主人,我的双手

同样能创造出各种奇迹,我拥有

伟大的力量,可以在天堂建造

更辉煌的宝座,我为什么要

期待他的恩赐?我和他一样

能成为上帝。坚定的战友,

勇敢的武士,他们将和我共同战斗,

永不背弃,我是这些无畏英雄之领袖。

可以看出,这里,诗人把“撒旦”当作不同于传统意义上丑恶的、狰狞的魔鬼,反而以此来歌颂其反抗强权的勇气和战斗精神。这一方面是表现了诗人本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叛逆心态,另一方面则是以此赞扬了当时同时代的勇士和英雄们同仇敌忾的品质。罗温斯坦认为,“撒旦的首要罪孽是他想独立存在,他想自己创造而非保持上帝为他创造的身份。”正是这种争取独立、反抗权威的精神恰当地被诗人当作与现实生活抵抗的强有力的武器与工具。因此,以《恶之花》为代表的西方文学作品中,在对魔鬼“撒旦”形象进行描写时,主要将其分为了两面,一面是传统基督教观念上的“恶魔”形象,另一面则是具有强烈的反叛精神的叛逆者形象。而正是这两面构成了“撒旦”这一形象的矛盾性。

三、结语

波德莱尔想要展示丑恶的“撒旦”形象,不是为了排斥“丑”而突出“美”的神圣和可贵,而是想描写“丑”这种颓废的美,从而表达出诗人自身的这种与社会,甚至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与厌倦之感。这凸显了象征主义不同于之前文学流派如浪漫主义的这种特性:它将“情感”(emotion)转化为一种“经验”或“心智”(experience),从而拓展和突破了诗歌原本的审美范围。

波德莱尔选择将浪漫主义的“美”高于“丑”和以“美”为主的思想倾向彻底抛弃,转而去追求“以丑显美”的反浪漫主义态度,使其摆脱了浪漫主义遗留下来的审美价值的禁锢,从而走向一种超验的精神世界。他描写的丑恶的“撒旦”其实是为了反向寻求一条通往天堂之路。波德莱尔选择了建立神秘的、自我的象征世界来反抗当时法国社会腐朽的资产阶级价值观。而“撒旦”在《圣经》中出现的形象也是这种不被常人所接受的异类。波德莱尔之所以着重刻画“撒旦”的这一基督教形象,目的是把自己当作当时法国社会中的一位离经叛道的现代“撒旦”,借此表达对宗教“渎神”的态度和叛逆的心理。

从对“撒旦”形象的刻画中,波德莱尔在《恶之花》里以一种看似矛盾的手法向读者展现了双面的魔鬼。它既是丑恶的魔鬼的象征,又兼具叛逆的反抗者的性格。这种“不和谐”的形象也产生出了一种反常规的震颤性美学效果。“波德莱尔笔下的恶不是绝对的,其中仍有善在。诗人寻求直至认出、采撷恶之花,乃是于恶中挖掘希望,或将恶视为通向光明的必由之路。”而《恶之花》实际也是一部“对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揭露、控诉,因而也就是进行反抗的诗集”。借用“撒旦”的形象,诗人传达出对现代生活欲望与罪恶的痛恨,以及对自由、和谐生活的美好愿景。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