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之间:莫言的高密东北乡
作者: 张兰 李佳泽 顾晔《秋水》是莫言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之一。说来惭愧,第一次听到莫言的名号,已是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了。这篇《秋水》便是之后在了解莫言时偶然读到的。提到莫言早期的作品,比起《秋水》,人们更喜欢谈论《枯河》《老枪》《弃婴》等。其实《秋水》比起莫言脍炙人口的短篇也毫不逊色,它们共同承担起了莫言小说创作中的重要任务——构建“高密东北乡”。这个虚构的乡村如同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福克纳的约克帕塔法,通过对这些传说中的空间的描写,像莫言一样的作家“传达了某种带普遍性的人性内容和人类生存状况,将一般的乡情描写转化为对人的‘生存’的领悟和发现”。莫言前期短篇小说中对“高密东北乡”这一虚构地点的不断塑造,为后来的长篇提供了最完美的舞台。
一、“寻根文学”与“生命本真”
马尔克斯认为:“魔幻只不过是粉饰真实的一种工具,但归根到底,创造的源泉永远是现实。”从表现上来说,大部分的拉美文学作家都是把拉美地区固有的民族性、文化性的特质融入作品,而这种基于现实生活的特质反过来给予文学作品独特的神秘感。即先有拉美传统的文化氛围,再有魔幻现实主义本身。因此需要注意的便是,所有文学作品都是基于已经存在的文化和现实生活,所以不管作品中多么光怪陆离,整体依旧需要着眼于现实生活来进行表述。
人类不管是作为整体还是个体,在面对剧变时,由于其自身的复杂性,对于物质世界的强烈依赖使其天然地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适时的改变。于是改革开放以后,我国文坛急于寻找某种新鲜的思想、方式、主义,以应对与表达现实生活中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这时,给世界文坛带来巨大影响的魔幻现实主义必然地吸引了国内创作者的目光。我国学者严慧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是以拉美的文化传统为基础,融以西方现代派的荒诞、象征、意识流、存在主义,通过变现实为幻想又不失其真,使小说以一种审美的方式传达出了深厚的民族意蕴。”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寻根文学、先锋文学以及20世纪90年代的部分乡土小说身上,都有着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子。其中,“寻根派”作家在艺术手段、写作题材等方面均汲取、借用了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就具体作家而言,韩少功、扎西达娃、贾平凹、张炜、莫言、阎连科、范稳等都受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深远影响,而且他们的作品不同程度体现了魔幻现实主义。据此看来,魔幻现实主义对我国小说家创作上的影响是无法衡量的。
不过,纵然莫言一直呕心沥血刻画乡村,但简单将莫言归为乡土作家并不全面。莫言作为中国近几十年出现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之一,他的作品的内核远远不止乡土社会。可以说,同马尔克斯等一众拉美作家一样,他所想真正刻画的正是生活本身。
纵火、杀人、性爱,这些词不仅在莫言的成名作中不断出现,早在以《秋水》为首的早期作品中就已开始扮演推动情节的重要角色。因为这些动词接近的是人作为生物所生活的本身,这些词象征着生命本真所代表的原始与欲望。而对人性最深的探索与“寻根派”的目标自然有了重叠,因此不难从莫言早期的短篇小说中找到这样的痕迹。他笔下的高密东北乡是一个全然在道德世界之外的“生命的大地”,而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的人们所构筑的故事,也是一部人性与欲望、悖于道德与伦理书写的民间生存的历史。但是“寻根派”也不只是探寻生命的原始气息,他们的作品中还包含着深刻的生命意识。作家常常将生命与美学联系在一起,他们融会道家和儒家的思想,从生命的角度探寻人性的美学和宇宙的大同。从生命本真再到生命与美学,“天人合一”也无意间成为大部分“寻根派”作家探寻的本质。在“寻根派”作家都在浅显地描写人性、道德观念之间的冲突时,莫言却构建了适用于整个人类历史的场景,去追寻人类作为生命的本真。
二、人性与生死下的《秋水》
《秋水》的内容并不复杂,故事以“我”的口吻讲述了爷爷奶奶逃往高密东北乡的山间,并诞下父亲的故事。小说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数对洪水的描写。中原大地的两条大江大河是生死所系,生因水起,死因水终。《秋水》中的水是有着强大冲击力的水。从情节上展开,正是这场史无前例的洪水,给爷爷奶奶生活的密林送去了四位访客:老七、黑衣人、盲女和紫衣女。他们的故事也不复杂:老七枪法了得,却死在黑衣人枪下;紫衣女在父亲死亡后仓皇逃脱,却被洪水冲上了山;黑衣人带着盲人干女儿也被洪水困住,不得已上山求助于“我”的爷爷奶奶。小说前半段的主角是爷爷奶奶,后半段却变成了黑衣人与紫衣女。
莫言对于人物的塑造很有意思。在洪水之夜,借紫衣女为奶奶接生的情节,把紫衣女塑造成勇敢、善良、果断的女侠形象,同时点出紫衣女带着枪。可面对黑衣人对着水鸟肆意扫射,展示百发百中的枪法时,紫衣女又对枪支表现出好奇。直到最后,“阳光落满了土山。水鸟逃窜后,水面辉煌宁静,那些半淹的小栗树一动不动。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电般跳进手里一支檐子枪,对准黑衣人就搂了火,子弹打进黑衣人的胸膛”。这些情节所展现的是紫衣女的狡诈,是身为医生却在面对生命时选择不平等的反差。
同样,对黑衣人也有这样多角度的描写。能枪杀公认的高手老七已证明了黑衣人的实力,黑衣人最后对紫衣女脱口而出的“侄女”,也说明二人或许在早年就已结识。然而,黑衣人在一开始便借着水鸟展示枪法,仿佛在帮助紫衣女确认自己是凶手的事实。复仇在此刻顿时失去了意义。故事在盲女的童谣中结束,多感官的描写使得画面张力到了极致。《秋水》刻画了密林之中的人与物,对命运无从知晓的盲女,悲愤的紫衣女子,带着笑容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泡烂了的老七,错愕的爷爷奶奶,初生的父亲,和密林之外满世界的荒凉。人物和环境彼此呼应,荒芜苍凉的景象与人性的根本相呼唤,使得作品处在原始的苦难之中。从爷爷去世,再到回忆爷爷奶奶杀出重围来到荒郊野岭,到世仇与枪杀,死亡始终充斥其中,使得文字透露着一股血腥味。在洪水中,生命的意义突然轻如鸿毛,又重若泰山。死亡和新生交织在一起,人性在生死的交杂中显露出来。
生死是数万年来每一个曾经存在和现在存在的人身上的必然,也是无数文学作品的共同母题。这一创作的宝库不断地产出一代代经典,同时塑造着人类社会的各个角落。对生和死思考的母题同样在莫言的作品之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但是,《秋水》这部局限在复仇与新生的故事并不像莫言后来的小说,反而在苦难中揭示活着的根本动力与欲望。黑衣人与紫衣女的塑造明显是从多角度出发,想要阐释人性中善恶的多面性,却也正呼应了庄子的“秋水”。
庄子的《秋水》借河海之争诠释了他认为的“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蕴含了多个方面的纷争。人的认知相对性只是其中一种。海之大、河之小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认知一样,是在不同环境不同对象之中有着不同结论的,善恶也是如此。这也是莫言对黑衣人、紫衣女塑造的重要一部分。但是,小说中对于爷爷奶奶开荒和父亲出生的桥段占据一半的篇幅,也就证明那个时期莫言对人性的描写是青涩且克制的。他还没能像日后一般,炉火纯青地驾驭人性中最狂野原始的一面,因此只能对生命本真这一话题浅尝辄止。然而,正是这一份对于生命本源的努力探究,给予了《秋水》这一篇小说极高的可探讨性。正如庄子在《秋水》中阐释的“三矢一守”,他认为“‘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道德是天性,所以要守住天性,屈伸得当,返归于道。正因为如此,从庄子那借来的“秋水”一词,再也不能更贴切地形容“高密东北乡”的那种纯粹、野性与原始了。对比来看,莫言对于黑衣人、紫衣女复杂性的比较已经触及了人性之内,而前半篇爷爷奶奶的开荒与父亲的诞生便象征着人类的繁殖与生存,是天性之本。二者结合使得莫言的《秋水》更具特色,也为他后来的写作带来了更多的思考。
三、莫言指引的人文思潮
《秋水》是莫言早期的文章,无疑是有局限性的,但它同时为莫言的写作提供了新的思路,他对人性的思考不仅给他自己也给中国文坛指出了一条新的道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类对文化的思考也在不断充实发展。莫言指引的人文思潮是一种以人文主义为基础的思想流派。它强调以人为本,以人的精神和文化为核心,以人的社会关系和文化环境为基础,以人的自由和尊严为目标。伦理道德法律是人类作为生物获得智慧之后,对于最原始的生物本性的反思继而作出的规范性的总结,对本性的总结也同时照应在文化的发展中。在古希腊,脱胎于原始文明的人类开始系统地思考过去不曾思考的世界,由此奠定了西方哲学体系的基石;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是人类思想对于自由的探索,由此带来了人文主义思潮的火花;启蒙运动之后,我们更加相信逻辑与理性,用现代主义来描述极致有序的未来;而20世纪的世界大战重新打破了理性的迷思,人类再次思考真实;20世纪以来,人文思潮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人们开始更加重视人文思想,开始探索人文思想的内涵,并将其作为一种哲学思想来指导自己的行为和思考。
而这一关键的时刻再次来到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在那个暗潮涌动的时代,莫言成功地再次为新时代的文坛指出了新的方向。莫言的文学作品及文化方向主要集中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探索和反思,他的作品深刻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中的意义。他还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关系,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中的发展趋势。他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他认为人的生活是一种自然的过程,而不是一种机械的过程。他认为人的生活应该是一种自由的过程,而不是一种被社会规范所束缚的过程。他还强调人的自我修养,认为人应该以自我为中心,以自我为出发点,去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去发现自己的价值。
关于莫言的影响,毕飞宇如此评价:“莫言的小说是真正的和发挥到极致的‘身体写作’,中国当代小说叙事中‘身体的解放’是从莫言开始的——‘不仅是写身体,而且是用身体去写’。”莫言作为当代突破善恶论调的先锋,为之后的中国文坛开辟了一片全新的沃土。不管最终我们将走向何方,这片沃土已经在现实之中为各种各样的全新思潮提供了充足的养料。
四、结语
“当时我曾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能幸运地逃离这块土地,我决不会再回来。”正是这片他曾经厌恶的土地,成了他日后作品中最常出现的舞台。无数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角色,在这片舞台上演绎着生命存在的意义本身——活着!在莫言一众殿堂级的作品之中,《秋水》显得单调、直白,可正是这样一篇作品,给莫言的写作带来了探索的可能。在笔者看来,任何一个读完《秋水》的读者,都会记得盲女最后吟唱的童谣,记得那份悲凉、荒芜和那个永远充满生命力的高密东北乡。
(1.河海大学外国语学院;2.河海大学信息学部;3.南京财经大学金融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