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中的人物形象分析
作者: 谢骊《呼啸山庄》以狂飙突进的哥特式风格在欧美文坛上刮起了奇特的“美学飓风”。小说以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为空间背景,塑造了众多个性丰富的人物形象,通过对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恩萧爱情悲剧的讲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探讨了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共生关系。
一、热烈奔放的“自然之子”:希刺克厉夫
布尔迪厄的文学空间理论揭示了文学意义的空间不同于物理层面的空间,它是一个在政治、经济及生态等质素的相互作用下形成的复杂网络。空间及其承载的地理风貌、人文环境是人类存在的基石,它们以各种途径在潜意识层面对个体施加着影响,对他们的性格起到形塑与建构的作用,因此,对人物形象的解读无法脱离其所处的空间环境。《呼啸山庄》中的希刺克厉夫无疑正是这样一个具有显著空间特征的人物形象,投射着创作主体对自然生态与人类关系的深刻反思。
不难觉察,主人公希刺克厉夫身上天然地携带着自然空间的特征,这个老恩萧“从利物浦拾来的弃儿”具有天然的野性,不仅拥有异于常人的、野兽般的“黝黑结实的身体”,而且“满嘴嘟囔着没人听得懂的话”。外部形象的特征象征着希刺克厉夫身上的原始性,这个充满活力的“自然之子”与呼啸山庄冷硬峭拔却坚韧生动的环境有着天然的契合,因而深受老恩萧的偏爱和关怀。虽然希刺克厉夫因迥异于常人的表象与寒微的出身遭到仆人们的冷遇,但是呼啸山庄中“惬意无比的微风,簌簌作响的树叶和流淌着的清澈溪流”令希刺克厉夫感受到了自由畅快的空气,与凯瑟琳的相遇更驱散了他心中的孤独感。两个自由的生命飞奔在无尽的荒原中,为寂静荒芜的自然空间增添了生命的活性,充满自由的生态环境揭示了“自然之子”希刺克厉夫本性的纯善与天真。
然而自然空间并非只有和谐自由的一面,回荡在荒原上的酷烈狂风、轰隆作响的闪电霹雳和天空中飘舞的暴雪无不展示着自然所具有的无上伟力,揭示着其无法被人类所征服和驾驭的残酷的另一面。“裸露在植被覆盖之外的岩层坚硬而冰冷”,“荒原上的土地结了厚实的黑冰,令人感到刻骨的寒意”,空间环境的冷硬暗示着希刺克厉夫性格中冷漠、残忍的一面。庇护着希刺克厉夫的老恩萧去世后,觊觎已久的辛德雷立即剥夺了希刺克厉夫的身份并将其驱逐至仆从们的聚集之所,以最严苛的方式对待这位“昔日的宠儿”,并严厉地禁止希刺克厉夫再与自己的妹妹凯瑟琳相处。希刺克厉夫奔涌的怒火在不断的压抑中日益澎湃,在恋人凯瑟琳世俗利益的驱使下,决定同画眉山庄的继承人埃德加·林淳缔结婚约后,这种热烈的情感终于冲决了理智的堤坝,令希刺克厉夫在悲愤交加中毅然出走。他秘密地劝哄了林淳的妹妹同自己远走高飞,以缜密的计划和超凡的耐心等待重新夺取一切的机会。
而当遭受背叛的希刺克厉夫再度来到呼啸山庄时,自然空间所表现出的环境特征也象征着其内心世界涌动的情绪,各种自然景象镜像式地反映了人物的形象特征,具有深刻的象征和隐喻意味。在希刺克厉夫归来的前夕,呼啸山庄周边荒原的天际出现了厚厚的浓云,“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地方隆隆地传来”,异常的天气象征着希刺克厉夫压抑在心底的反抗情绪,正在铺天盖地向着两个山庄席卷而来。他热烈奔放的性格一旦转化为悲愤的怒火,便将产生巨大的颠覆性力量。可以说,希刺克厉夫的形象同自然空间具有紧密的联结,他同自然环境之间具有的奇异共生关系赋予了该人物形象神秘的氛围,同时也折射出艾米丽·勃朗特的浓厚生态意识,揭示了个体作为空间所塑造的产物同自然生态之间具有的紧密联结。
二、深陷冲突的“矛盾自我”:凯瑟琳·恩萧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通过阐明人的潜意识深处存在的三重人格,揭示了人的各种行为表现产生的内在驱动力,以及自我如何在遵从本能的本我与遵循道德的超我之间取得平衡。凯瑟琳·恩萧的形象无疑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极为契合,她的自我在本我和超我的冲突间陷入两难之境,呈现出“矛盾自我”的显著特征。
童年时凯瑟琳的自我趋向于天性中的本我,她在呼啸山庄中尽情地享受着自然环境中的新鲜空气,同希刺克厉夫“结伴畅游在无尽的旷野上,并行在茂盛的石楠和遍布的荆棘丛里,如同一双游走在旷野中的自然精灵”。当希刺克厉夫因受到老恩萧的偏爱而遭受山庄中的仆人们的冷待与疏远,被继承人辛德雷·恩萧怒斥为“不知从哪个肮脏的角落里来的乡巴佬”时,凯瑟琳却毫无芥蒂地敞开怀抱拥抱了他,这种无视阶级身份与社会出身的平等观念揭示了凯瑟琳崇尚自由的本质,使她同希刺克厉夫之间产生了灵魂的共鸣。自由且强壮的希刺克厉夫身上表现出的具有原始性的力与美深深地吸引着凯瑟琳,呼唤着潜藏在她体内的原始野性,使其开始挣脱嵌套在她身上的各种束缚,使凯瑟琳的自我因与本我的趋同而获得由衷的快乐,因天性的自由释放而具有旺盛的生命活力。
而随着凯瑟琳在生理层面逐渐成熟,她开始逐渐感受到社会期望对个体的塑造作用,并意识到自己的贵族身份应当承担的社会责任。因遇险而意外进入画眉山庄的凯瑟琳见识了林淳家族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生活方式后,她的内心世界的平衡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她虽然仍将希刺克厉夫作为自己的知己和伴侣,认为“他的灵魂和我是同种料子制成”的,但画眉山庄所象征的上层社会精致而富裕的生活开始无形中诱惑她。同时,凯瑟琳人格中的“超我”不断地召唤着她回应集体无意识层面的身份期待,促使凯瑟琳逐渐开始实现社会规则的内化,束缚自己充满野性的本我,以表现得更为贴近上流社会淑女。“她野性的表象开始慢慢褪去,美丽的面颊上不时地流露出天真而骄纵的神情。”此时凯瑟琳的自我逐渐远离自我而向超我靠拢,她天真地认为,“只要我成为林淳夫人,就能够帮助希刺克厉夫远离辛德雷残酷的暴政,让他无权再干涉我们的生活”。然而希刺克厉夫却不愿意接受这份“虚伪的馈赠”,他选择以远走他乡的方式回应凯瑟琳对爱情的背叛。而凯瑟琳则违背了本我的真实诉求,嫁给了画眉山庄年轻的继承人埃德加·林淳,在成为“这一带最富庶的女主人”的同时永远失去了自由,不得不每天困守在封闭的山庄中扮演着主持家务的主妇角色。本我与自我之间的冲突使凯瑟琳陷入矛盾的泥淖中,她既无法违背本我的天性向埃德加奉献自己的爱情,成为画眉山庄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又无法拒绝超我的道德召唤,无视世俗眼光同希刺克厉夫结合,她的自我只能陷入内在人格的冲突中,在两难之境中不断地自我内耗,最终摧毁了自己身体的康健。
病中的凯瑟琳时常思念远走的希刺克厉夫以及在呼啸山庄生活的时光,她不顾仆人们的劝阻执意打开卧室的窗户,让冰冷却新鲜的空气涌入门扉紧闭的室内。她虚弱地恳求:“请让我再感受从荒原穿行而至的风吧。”,对风的向往表征着凯瑟琳向往着自由的天性,敞开的窗户则象征着凯瑟琳渴望脱离身份的拘束,投入自由天地的迫切心情。而当希刺克厉夫重新出现后,凯瑟琳既不受控制地在本我的驱使下投入他的怀抱,又在超我的道德谴责下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身为林淳夫人的事实,“那些过往的快乐时光已经无法重新降临了”。在诞下女儿小凯蒂后凯瑟琳再也无力支撑病躯,临终之际凯瑟琳终于向希刺克厉夫表明心迹,她的自我也终于实现了与本我的统一。希刺克厉夫偷偷潜入凯瑟琳的安眠之所,将她所佩戴的项链盒中埃德加·林淳的头发取出并“代替以自己的一缕黑发”,这个行为表征着回归本我的凯瑟琳终于获取了希刺克厉夫的谅解,在爱恨冲突间彼此交缠的两人终于又在精神的世界中相伴相携,同归于自由的荒原之中享受自然的欢悦。
三、涉入其间的“局外之人”:丁耐莉
《呼啸山庄》创造性地采取了嵌入式的叙事结构,山庄老仆丁耐莉与客人洛克伍德的叙述构成了小说的表层叙事,以回忆性的叙事视角讲述了发生在呼啸山庄的往事,从而将接受者引入小说的内层叙事,展开山庄深处的隐秘褶皱,将一段充满传奇性的爱情故事呈现给读者。丁耐莉作为小说的主要叙事者,承担着揭秘山庄往事及讲解人物关系的重要叙事功能,但相较于意外闯进呼啸山庄的客人洛克伍德,作为故事参与者的丁耐莉的“局外人”身份显然并不牢靠,而是充满了主观性的情感色彩。
丁耐莉的母亲曾经哺育过呼啸山庄的继承人辛德雷·恩萧,这重特殊的关系使丁耐莉对年轻英俊的辛德雷·恩萧有了爱情上的幻想,但巨大的身份落差使丁耐莉始终将这份隐秘的感情收束在心底,不敢在行为上有所僭越。然而辛德雷却转而娶了同样出身平平的弗朗西斯,这桩不对等的婚姻使丁耐莉倍感失落,有所怨怼,于是她将这种负面情绪转移到了凯瑟琳身上,表现出种种不符合身份的失范行为。当凯瑟琳因兄长对希刺克厉夫的厌恨而苦恼,将失落的情绪同丁耐莉分享以求稍获纾解时,丁耐莉却“立即打断她切切不休的胡话”,令凯瑟琳的自我疏导因缺乏倾听的客体而落空。在面对凯瑟琳充满分歧的爱情选择时,丁耐莉也没有充当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角色。她先是化身为道德秩序的维护者不间断地对凯瑟琳实施着批判,以身份之别否定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之间基于灵魂共鸣的爱情,诱使凯瑟琳在世俗的眼光下重新审视自己做出的爱情选择,又在凯瑟琳无法抵御物质的诱惑择取画眉山庄的继承人埃德加·林淳作为结婚对象后,隐秘地批判其不该悖弃与希刺克厉夫之间的真挚爱情。丁耐莉对凯瑟琳施加的道德批判使凯瑟琳愈发清晰地意识到本我的真实渴望,愈发意识到自己无法回应社会对其的身份期待,只能在自我谴责中深陷痛苦的泥淖。
在辛德雷的夫人弗朗西斯去世后,丁耐莉重获实现其身份置换的希望,她以照料新生的哈灵顿之名“占据了庄园的偌大客厅,把它改造成了暂时的婴儿房”,如同婴孩的亲生母亲般照料着辛德雷的儿子,以替代性满足的方式实现了对自己过去渴望的身份的占有。而随着林淳夫妇的相继去世,丁耐莉又取得了无人照管的小凯蒂的实际监护权,将其笼罩在自己慈爱与威严并行的管制之下,导引着其童年时期的整个成长过程。随着哈灵顿和凯蒂结合并取得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的继承权,曾抚育过两人的丁耐莉也即将随着他们前往如诗似画的画眉山庄开始新的篇章,此时的丁耐莉俨然不再是身份低微的仆从,而是隐性地扮演着备受尊重的“母亲”角色,在漫长的等待后实现了阶级的跃升,实现了身份的置换。
丁耐莉由可靠叙事者向不可靠叙事者的变幻的反转带给读者新奇、惊异的阅读体验,身为“局外之人”的叙述者看似超离于文本之外,实则深深地涉入其间并充当着关键性的角色。
四、结语
《呼啸山庄》作为展示了众多生动人物形象的美学画廊,其对人物的内向度开掘使小说的思想纵深得以延伸,从而拥有了不朽的艺术魅力。在热烈奔放的“自然之子”希刺克厉夫、深陷本我与超我冲突的凯瑟琳、以“局外人”的身份稀释自身叙事意图的丁耐莉身上,我们得以瞥见创作主体敞开的人物内在世界,从而获得心灵上的触动。
(江苏商贸职业学院)
作者简介:谢骊(1980—),女,江苏南通人,本科,讲师,研究方向为英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