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罪与罚》中梦境叙事的作用
作者: 介子涵巴赫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广泛地运用了梦的艺术潜力,几乎包容了所有的变体和色调。在整个欧洲文学中,恐怕没有哪一位作家的作品能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那样,梦境起了如此巨大而重要的作用。”在谈及小说复调问题时,虽然他并未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梦境叙事作为其中一环来讲,但他确实肯定了其小说中梦境描写的艺术价值。本文以《罪与罚》为例,具体分析其梦境叙事的作用。
一、推动情节发展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认为,人在做梦的过程中并非是茫然混乱的,他的理智其实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表现出非凡的力量、机警、灵敏和逻辑”,而梦恰恰说明了当事人的某种期待。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也详细论述了梦其实是人的“本我”欲望的潜意识活动。
《罪与罚》中,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第一个梦是整篇文章最关键的首要转折点,在这个梦之后拉斯科尔尼科夫坚定了自己的“超人理论”,下定决心要杀死老婆婆。在梦中,喝醉的人肆无忌惮地抽打一匹瘦马,因为米科尔卡那句“这是我的马”,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归属和地位差距使他们有权利对一匹在他们看来“无用”的马进行暴力惩处。而在这种暴力场景下,“突然爆发了一阵连续不断的笑声,压倒了一切:小母马受不了越抽越快的鞭打,无能为力地尥起蹶子来了。就连那个老头儿也忍不住笑了。真的:这么一匹瘦弱的母马还会尥蹶子!”最终这匹马被活活打死。这表明在当时的俄国社会,强者压迫剥削弱者、地位高者压迫剥削地位低下者,并对他们施以暴力和凌辱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的。强者以此为乐,而弱者沉溺其中表示顺从,旁观者则在这种环境下潜移默化,以漠视和笑声成为“恶”的帮凶。这和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己向往和平、博爱的社会理想是完全相悖的,也是他内心最为主要的矛盾冲突。
梦中的白色大教堂和祷告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童年其实是生活在浓厚的基督教氛围中的,这也与母亲在信中和后来见面时反复询问罗奇是否依然信教相照应。面对“无用的瘦马”遭到凌虐,信仰基督教的父亲却劝小拉斯科尔尼科夫快走,漠视无辜生命的丧失,这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与上帝的悖离,因为那时的上帝颠覆了他心中“无所不能”且“神爱世人”的固有印象,是无能的、无用的,上帝既不能拯救弱小的、受压迫的人类,也不能给予施暴者惩罚。所以他才要成为像拿破仑一样的“超人”,去用血腥的手段惩罚恶人,拯救弱小。
同时,梦中小男孩对周围人的质问与不断动摇以及最终挣脱了父亲哭喊着去抚摸瘦马沾满血污的脸,这些举动都表明他的内心在被两种思维不断撕扯着,是矛盾的。最后,他在现实中惊醒,后怕之际想:“难道以后我也会成为像他们一样手拿着斧头往下砍的恶徒吗”。这是一种恐慌,同时也反映出他思维的转变:一是他意识到弱小的人永远不可能或没办法保护自己,永远会受到欺凌者的压迫;二是寻常的方法并不能扭转这种局面,能采取的只有以暴制暴,即自己成为漠视生命的人,成为更强悍的人,牺牲一些生命去自保、去成就更多人的幸福,成就新的时代。惊恐之时说出的话反而表明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这一刻彻底坚定了自己的“超人”立场,并愿意为之实践,为他之后筹谋杀人奠定了基调。
二、塑造人物形象
(一)拉斯科尔尼科夫
《罪与罚》的经典之处就在于书中的人物塑造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读者在看小说的时候,对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情感是复杂的,集怜悯、同情、欣赏、不理解为一体。而梦境叙事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觑。
在文章的中后段,拉斯科尔尼科夫回到自己家后,梦到女房东和前来寻访的警察局局长打了起来。理论上说,梦是现实片段的拼凑,但这个梦好像毫无逻辑:女房东并没有和警察局局长见过面,他们也并没有理由引发争执,但如果结合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理情感来分析这个梦境,内容便很明确。
女房东总在催债,而自己并没有钱来还债。在他看来,女房东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与压迫者是挂钩的,但这是合乎情理的压迫,他没有权力去反抗。他极度厌恶警察局的警务,因为这使他不得不一直提心吊胆地应对所谓“正义与善”的审讯,是“超人”之路的阻碍。梦境中,局长与女房东起了争执,女房东被打,局长也一样,这发泄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心中的不满与怨愤,揭示了他人性中“恶”的一面,将其一直以来“善”的类“超人”形象打破,从而使人物更加复杂、多面和立体。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人之后不断高烧生病、脸色苍白,在周围人看来完全是一个疯子,而他的梦似乎也混乱不堪,全部是“血色的天空”“惨白的月亮”“长长的拖影”。如果拉斯科尔尼科夫做的第一个梦称作“犯罪之梦”,那么他在犯罪过后做的梦便是“焦虑之梦”。正是这些“焦虑之梦”,使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善与恶更加清晰。
在《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后,有一个小市民当面指责他,说看到他杀了人。他惊恐万分,当天便梦到自己回去检查杀人现场,结果发现老太婆坐在沙发上冲着他笑,于是他拿起斧头再次狠狠砸下去,却发现怎么也杀不死她,而且她脸上的微笑还越裂越大,他夺门而出、惊恐万分,但被“凝视”的感觉一直存在。他总怀疑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又反复做梦,一遍一遍回想检查,即使真的万无一失,他还是觉得有人早就暗中知道了一切。
这样的梦境,使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一种“分裂”状态,一个是“超人”劝说他“完全没有问题”,另一个是自己身为人的“善”顽固存在,且在他人感染和自己反思的推动下不断膨胀,反映在现实中就是他不断生病,有时候还会突然发疯,读者的精神状况与他同频,始终处在绷紧的危险边缘。那种“凝视”感,就是善的“神性”,是对他自身的审视。在一次次拉锯和慌乱的、晃动的梦中,读者更清晰地窥见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对杀人的态度:害怕与逃避、忏悔与回味、掩盖与揭开。由此,他的善与恶也就更明确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此外,无论是现实生活信息的传递还是慌乱复杂的梦境,丽扎维达的身影始终很少出现,尤其是在梦里,几乎没有。这也是拉斯科尔尼科夫自身保护机制的“无意识”——如果他意识到了,或者说承认他杀死了无辜的丽扎维达,那么他的“超人”理论就会彻底破灭,他本身的善会极大幅度地反噬他,使他开始忏悔,进而达成“犯罪—忏悔—救赎”的逻辑链条。但他坚信自己的“超人”理论完全没错,坚信自己就是那个“超人”,这种强制力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他对“杀死无辜之人”的意识,简而言之,揭示了他不敢面对、不愿承认的心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是错误的,所以他不断强化、催眠自己的认知,现实中双重人格对话的矛盾也在梦中达到统一。
(二)斯维里加洛夫
大多数读者对《罪与罚》中斯维里加洛夫的印象基本定格在“十恶不赦且不加悔改的恶棍”这一形象特点上。他杀人,并且似乎从未因此感到痛苦或者不能生活,他坚信“恶毒的人只会伤害别人,而自身不会被伤害”。但是,斯维里加洛夫却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上自杀了,这一情节暗示着他并不是一个从未受过“善”的折磨的人。
他用油滑的语言将自己包裹,这使得读者没办法完全了解他的人物形象。他的故事仿佛是存在断层的。但从他的梦境中能够发现,斯维里加洛夫是痛苦的、忏悔的、恐惧的,同时也是向往美好的。
斯维里加洛夫深爱着杜尼雅,甚至成为一种执念。在他决定自杀的时间里,他反反复复想起的都是杜尼雅。“不知什么缘故,他猛地记起,刚才,在他引杜尼雅上钩的前一个小时,他给拉斯柯尔尼科夫出过主意说,该把她交托拉祖米欣照料。”“他一直睡不着。渐渐地,刚才杜尼雅的模样在他眼前浮现……他又沉默下来,咬紧牙齿:杜尼雅的形象又在他面前浮起来……”在斯维里加洛夫自杀前的梦里,曾多次提到女孩脸上梦幻般引人眩晕的“红晕”,而这在前期对杜尼雅的叙述中也有照应:他爱杜尼娅脸上的淡淡红晕。女孩那种待人采撷的健康的红润,是他嫖客眼光的无意识迁移。“难道她也是从妓馆里出来的?”表明他的质疑,而接续的强烈否定展现了他对杜尼雅贞洁的坚信与恋慕,所以他在迷情中飞速起身想要逃离女孩伸出的双手,实际上是现实中“放手自杀”和“强制占有”的拉扯,而梦中他的逃离有杜尼雅白日斩钉截铁拒绝的因素。
再者,少女在他的梦中的死法是投河而非现实里的上吊。“这个姑娘是投河自尽的……不应得到的羞耻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纯洁的灵魂,逼得她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惨叫……”投河自尽的方式对于他来说更加温和,因为他看不到少女挣扎的过程,而后者却能让他直面吊绳上的挣扎。视觉上的冲击使斯维里加洛夫难以面对内心畏惧与愧疚的折磨。于是他选择在梦中改变少女的自杀方式,这恰恰表现了他的逃避,逃避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这就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他在自杀之前做了许多和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样的善事。这些善事都是为了减轻自己生前作恶的罪恶感,然后他在一次次挣扎中选择自杀。在他自杀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得到了升华,也得到了真正的救赎。
三、揭示文章主旨
有学者在研究《罪与罚》主题思想的时候认为,拉斯科尔尼科夫实际上实现了对基督教的“信仰—叛逃—回归”。而在当时的俄国社会,作者始终认为缓解下层群众苦难情绪的唯一途径就是爱,这一点在《罪与罚》中也体现得很突出。
(一)信仰的回归
《罪与罚》的“罪”并不是指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了人,而是他企图以漠视生命的流血的方式来救赎别人,从而达到推翻俄国社会现状的目的。“罚”也并不单指法律上对肉体的惩罚,更重要的是精神内省,是良知的鞭笞。所以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接连不断的怪诞的梦中与自己的良知拉扯,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是否遗漏了蛛丝马迹,一旦觉察有被人发现的可能性,他便不自觉地在梦中复盘小市民可能行动的轨迹。直到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变得敏感而又神经质,甚至将斯维里加洛夫的出现当作是在梦里。
拉斯科尔尼科夫确实可以摒弃一切成为理想中的“超人”,但是成为“超人”所付出的代价便是生而为“人”的情感:他远离了自己的母亲、妹妹、好友,但他最终难以忍受这种痛苦,回归了人的“神性”。
(二)爱的救赎
在书的最后,拉斯科尔尼科夫手上拿着一本福音书,似乎真正成了一个信教徒。但他更像是已经承认了自己是个“平凡人”,从一开始执行计划的第一步就走错了,之后满盘皆输。他自首的原因更多是为了让周围人安心、也为了自己免受良心的折磨,但他本身依旧认为自己杀死放高利贷压榨弱小的老太婆没有错。无辜的丽扎维达的死去,才是不断折磨他的根源。
从这个角度来看,“超人”道路的归途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性之爱”。他杀害老婆婆的导火索是杜尼雅要为他的前途牺牲自己的爱情,是他对妹妹的爱;他之所以想要自首,在多数情况下也是因为想到了妹妹和母亲;他做好的心理建设也在“妹妹和母亲即将来看他”这个消息面前溃不成军。他最后选择回归信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索尼娅对他的“爱”的救赎。因为拉斯柯尔尼科夫记起,“他回忆她那苍白消瘦的小脸,不过现在,这种回忆并不使他难过了,他知道今后他会用无穷的热爱来补偿她的种种痛苦。”小说的最后写到:“现在他也没翻开那本书,只是有个想法在他头脑里闪过:‘难道她的信念现在就不能成为我的信念?至少,她的感情,她的志向……’”
周围人对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爱唤醒了他心中尚未泯灭的人性光辉,引导他忏悔,从而获得救赎,走上归途。
(湖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介子涵(2002—),女 ,河南平顶山人,本科,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