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与《万寿寺》的主题学研究

在比较文学中，主题学研究是针对文学作品的主题的研究，但主题学研究则将研究对象的外在形式作为焦点，重点分析的是不同作家对同一主题﹑题材等的不同处理。法国新小说派作家杜拉斯与卡尔维诺对王小波的创作有一定影响，表现为聚合流传。但《万寿寺》所受西方作家作品的影响较为单一。王小波在该作品中不断将其与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进行比较，表明前者直接受到后者的影响，后者是前者的直线渊源。比较来看，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与王小波的《万寿寺》在情景母题方面有着深刻的相似性，在主题、题材方面又有着不同的表现手法。

一、同在的荒诞与虚无

《暗店街》主要讲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法国被攻占后，“我”与友人非法偷渡瑞士时受到精神刺激忘掉自己真实身份而去寻找身份的故事。“我”以名为居伊·居朗的身份做了私人侦探于特八年的助理，学会侦探技巧后与出租车司机、酒吧老板、花匠等诸多人物交谈寻找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使用身份证、护照等道具查找蛛丝马迹，最后只是回忆起自己曾有爱人德妮丝，与德妮丝在弗雷迪骗局中失去联络，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身份。身份调查与居伊·居朗的回忆两条主线线索在文本中按照非时空与逻辑顺序交叉呈现出来。

《万寿寺》同样有两条故事线索。第一条线索发生在现代社会，王二遭遇车祸后头部被汽车撞伤，失去记忆。出院后他回家发现自己是中国高校万寿寺的一名研究员，有一位妻子，自己若干次晋升都没有成功，在第十次可以成功晋职时偶然出了车祸。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他也在续写着该小说的第二条线索：唐代薛嵩率兵来到凤凰寨与红线等人发生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原型为唐传奇《甘泽谣》，该小说的情节可以大体概括为“薛嵩进山﹑薛嵩抢婚、薛嵩造车、刺客谋杀、高塔救人、长安奇情”，王小波打破这两个故事的时空与逻辑界限，使其呈现出碎片化的特点。

《暗店街》与《万寿寺》在主题学中存在着深层次的联系。母题是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人类的基本行为、精神现象，是主题学最基本的研究范畴，是文学作品中最小的意义单位，包含人物母题、意象母题与情境母题。情景母题指的是人物在某个时刻的交错关系，即情节、事件、行为方式的组合或者相关环境因素。《暗店街》中的主人公居伊·居朗与《万寿寺》中的主人公王二的命运不同，他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而王二是万寿寺的数学世界史专业的研究员。尽管两部作品的故事情节是不同的，但是两人的追寻意义同时指向荒诞与虚无。莫迪亚诺以诸多居伊·居朗的心理活动表现失忆后的他对自己真实希望的渴求，而王小波笔下的王二在潜意识中处处逃避着自己的具体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部作品有着同样的情景主题，即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推石头的情景母题，母题所指意义即是徒劳、虚无与荒诞。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科林思的国王。他知晓宙斯拐走河神伊索普斯的女儿伊琴娜并向河神透露这个秘密。宙斯知道西西弗斯泄密后便派死神将他押下地狱，但西西弗斯使用计谋绑架了死神，人间自此以后很长时间没有死亡。死神最终被救出，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规定他在地狱中每天要把一块巨石头通过山峰推到山顶上，然后再看着大石头滚到山下。西西弗斯每天都做着这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两部小说中失忆的居伊·居朗与王二，无论是否找到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工作单位和社会关系，他们在社会中无疑是被边缘化的。无论他们如何用严密的思维逻辑方法试图找寻自己的身份，同样徒劳无功。两部作品中故事情节的增殖、间断和复制呈现出形异而质同的侦探叙事模式，叙事模式背后又体现着人生虚无荒诞的悲剧意义。相同的母题指向相同的小说主题。

二、主题的表现差异

尽管可以将《暗店街》与《万寿寺》的主题概括为“遗忘—寻找”，但是主题在比较文学中往往指向具体作品中的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两部作品在诠释共同的主题时运用了不同的方法。两部作品在叙事迷宫中不停瓦解着自身的故事情节和所指意义，读者仅以故事情节很难发现作品的思想内涵。如果说《暗店街》旨在用居伊·居朗的失忆症与侦探手法来诠释爱国主义，《万寿寺》的创作手法则体现着对《暗店街》的戏仿来表现体制对人性的压抑。

《暗店街》的小说背景是“德占期”的法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1939—1945年），德国纳粹通过武力占领了包括法国在内的许多欧洲国家，这段历史成为老一辈法国人不愿提及的‘黑暗岁月’。”尽管生于1945年的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没有直接经历过战争，但是他的父辈经历着当时种种非人道主义的政治迫害。国家与种族的危亡给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及以后的法兰西民族带来了深层次的创伤，在该民族的记忆中沉淀下来，形成深远的影响。根据不同的史料记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许多被攻占的国家和地区的士兵都有着某种对自己身份的记忆缺失，这种记忆的缺失实则是由于战争原因造成的个人对国家归属感的丧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是用集体无意识来体现《暗店街》的主题。居伊·居朗的失忆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具有共性，因此，《暗店街》可以唤起深远的共鸣。

与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身世不同，王小波生长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王方明是逻辑学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母亲宋华是当代著名学者。王小波自幼受到了诸多西方先进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学科知识的影响。他将《万寿寺》的时代背景设置为远离战火的和平时代，当时的中国正在向现代化社会大踏步迈进。不像《暗店街》中的环境那么晦暗，万寿寺象征着中国的高校教育环境。相较于《暗店街》反映战争时代的宏大历史背景，《万寿寺》的主题作为一种形式表现对社会内部体制存在的矛盾的揭露。存在问题的体制会对人产生潜移默化的戕害，使人的身心出现诸多问题。连续若干次都没有得到晋升的研究员王二，已经在潜意识中对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高校教育体制产生了抗拒，因此，他曾经主动将晋升名额让给比自己年长的同事。当晋升无疑的时候，他又看似偶然地遭遇车祸，头部受伤而失去记忆。王二正是以这种方式来抵抗存在严重问题的体制。王小波在《万寿寺》王二找寻记忆的过程中不断间断、增殖、复制甚至误读的故事情节，并且加入对《暗店街》创作技巧的种种戏仿与薛嵩、红线等人的故事情节，叙事结构比《暗店街》更加立体，相比《暗店街》的悬疑凝重而多有油滑的艺术效果。因此，同是“遗忘—寻找”的主题，两部小说有着不同的思想内涵与处理方式，这种不同的处理方式还来自相同的题材。

三、题材的不同阐释

陈惇、刘象愚在《比较文学概论》中对题材作出如下定义：“题材是作品的素材，它经过了作家的选择，但尚未经过作家的处理。经过作家艺术构思和审美加工之后的题材就化作了作品的情节、人物和某种艺术形式。”《暗店街》与《万寿寺》有着相似的题材，都是在社会中平庸甚至边缘的中年男人寻找自我的故事。但题材的表现手法不一样。在故事情节方面，两部小说采用了不同的模式与线索；在人物方面，居伊·罗朗和王二有着不同的社会职业。在艺术形式方面，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和王小波《万寿寺》的叙事方式是不同的。

《暗店街》的故事情节明显借用侦探小说的手法和结构，展示了居伊·居朗侦探式的思维逻辑与技巧。居伊·居朗在不同的地方与不同人物的对话和不同人物的身份资料是故事情节的主要表现形式。《万寿寺》中王二用某种逻辑思维和潜意识找寻自己的真实身份，从而使该小说的故事情节具有与《暗店街》相似的侦探小说叙事方式。然而，这种叙事方式和《暗店街》有着很大不同。不像《暗店街》中有很多个人资料，如地址、年龄、职业等类似户口簿卡片一样的展示，《万寿寺》中的侦探情节表现为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两个方面。《万寿寺》中古代与当下、生活现实与虚拟世界的故事情节完全打破时空顺序展现出来。《万寿寺》的现实世界是主人公王二所生活的现代社会，想象世界则是以唐传奇《甘泽谣》为原型的改编故事，与现实世界没有任何时空上的联系。然而，《暗店街》中的故事情节都是现实世界的呈现。如果说《暗店街》是用回忆与寻找两条线索叙事，《万寿寺》则是用回忆、寻找、现实与想象四条线索叙事。

《万寿寺》明确告诉读者王二的身份：“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是研究实习员，没有中级职称……谁敢催我早日晋升就是催我早死。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收走了我的工作证，发回来时就填上了新职称。”与《万寿寺》不同的是，《暗店街》中的居伊·居朗的身份是不确定的。如果按照小说的“当下”界定，居伊·居朗是退休的私人侦探于特的助理。两人的职业与各自在社会上所处的位置是不一样的，王二是体制内的知识分子，而居伊·居朗是自由职业者。同时，王二与居伊·居朗在小说中的地位也是不一样的。与其将王二定义为《万寿寺》的主人公，不如将他理解为小说的叙述者，因为他与白衣女子、表弟、薛嵩、红线等人物一样，都是一种没有最终所指的能指符号的位移和置换。而居伊·居朗不仅是《暗店街》的叙述者，还是行动者与主要人物。

《暗店街》与《万寿寺》题材处理方式的不同还在于后者对前者的戏仿上。“戏仿”指的是“滑稽模仿”。“滑稽模仿本质上是一种文体现象——对一位作者或文类的种种形式特点的夸张性模仿，其标志是文字上、结构上或者主题上的不符。”所有的能指符号在《万寿寺》中成了游戏代码。不像《暗店街》贯穿始终体现着居伊·居朗遗忘身份的焦虑与压抑，《万寿寺》的王二已经成功将身份的焦虑转化为一种值得玩味的乐趣。这种乐趣又通过更多情节与人物的复制与增殖体现出来。相比于《暗店街》，《万寿寺》的故事情节体现出更多的碎片化特征。

四、结语

以比较文学主题学角度分析，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与王小波的《万寿寺》有着深层次的联系。通过文本细读，读者可以发现两部作品有许多的相似之处，也存在着思想价值观念、小说创作技巧的不同。人们通过比较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不同事物的本质。《暗店街》和《万寿寺》的故事情节同样体现着某种荒诞与虚无的意义，使读者思考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中自身的存在价值。同时，两部作品对相同的主题与题材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暗店街》在找寻自我身份时使用集体无意识，以战争时期身份认同的集体遗忘唤起读者爱国主义的共鸣；《万寿寺》则是以故事情节间断、增殖、复制甚至误读体现社会体制内部对人的某种迫害。在以相似的逻辑思维组织题材时，《暗店街》更多使用侦探手法，而《万寿寺》运用更多的线索以及使用对前者的戏仿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通过主题学比较分析，《暗店街》与《万寿寺》的文学价值更加直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