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亲爱的生活》中的孤独主题

作者: 张智

爱丽丝·门罗因写作短篇小说而闻名。她的大部分小说都以自己的家乡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小镇为背景,描述小镇上淳朴的居民的日常生活,没有宏大的叙事,却映射出普通人的生存状况和生命的本质。在《加拿大文学史》(A History of Canadian Literature)中,威廉·赫伯特·纽(William Herbert New)评价她的短篇小说“嵌入多于宣布,揭示多于炫耀”。在2012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亲爱的生活》中,爱丽丝·门罗通过描写普通人的生活经历展现了充满矛盾冲突的日常生活:人们渴望摆脱现下疏离而孤独的生活状态,追求精神的自由和生活状态的改变。

在一般的认知中,孤独通常用来表达个体处在某一阶段的心理感受,它是后天形成的,是个体受消极的外部环境、个体离群索居导致的主观心理感受,是客观原因导致的。普遍认知中的孤独感受可以通过与个体或与他人进行沟通交流或接受心理咨询得以解决。但美国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凭借敏锐的洞察力,看到了孤独这一状态隐藏在简单表象之下的汹涌暗流,提出了和普遍认知不同的孤独理论。艾里希·弗洛姆从哲学层面对孤独进行了阐释,指出孤独是先天存在的心理感受,是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它存在于整个人类及个体的生存状态之中。也就是说,人的孤独感和个体所处的生存困境有关。因此,艾里希·弗洛姆认为孤独是人类需要面对的客观现实,自人类诞生自我意识时就存在于人的本性之中,贯穿人类发展的整个阶段。

一、《亲爱的生活》中的孤独灵魂

爱丽丝·门罗在《亲爱的生活》中塑造的人物从社会、婚姻、两性、家庭、生离死别中感受孤独的侵蚀。她通过书写主人公琐碎生活中的孤独体验,印证了艾里希·弗洛姆的观点——孤独伴随着个体成长的全过程。

(一)女性面临的孤独感

爱丽丝·门罗从不同的角度描写了不同年龄段的女性都面临的个体自我孤立无力的心理困境。《亲爱的生活》通过描写在男权社会中的女性的生活状况和内心世界,探讨了在两性关系中处于弱势的女性在努力寻找平衡“自我”和家庭角色的方法。艾里希·弗洛姆认为,最初的纽带给个人的生活带来了意义和安全感,但一旦所有的纽带被割断,现代人就会陷入孤立和无力的状态。在现代社会中,女性个体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广义上的自由,但仍然面临着生活中的种种困境。现实中对女性的限制和期望太多,尤其是在家庭和社会上,这使得她们压抑了部分的个体自我和自然需求,逃离了最初的束缚,寻求生活的自由。

在《离开马弗里》中,利亚的孤独感来自原生家庭和婚姻。幼年时,父亲的严苛管束让利亚失去受教育的权利,她被剥夺了接触外界社会的机会。内心对自由的渴望促使她摆脱这种生活状态。在强烈的孤独感的驱使下,利亚迫切地脱离家庭的束缚,最终选择和牧师的儿子私奔,以此来向强权的父亲作出无声的反抗。但懵懂的自我意识不足以支撑利亚脱离家庭后面临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需要,因此,她背叛了婚姻,最终被赶出家门。“那个女孩已经长大,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学会了沾沾自喜,讨价还价。时间被浪费了,生命被浪费了,被那些争抢刺激却对真正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的人浪费了。”

《多莉》中的叙述者“我”的孤独感来自一次冲动的离家出走。已到暮年的“我”和丈夫富兰克林寡淡如水的晚年生活中,突然闯入了富兰克林曾经为之写诗的恋人多莉。多莉的出现让富兰克林一反常态,变得开朗健谈。这样的变化使“我”觉得稳固的婚姻生活被打破,愤然离家出走。“我”在脱离家庭后变得形单影只,孤独地走在陌生小镇的街头。那种令人目瞪口呆的孤独、那种不真实感使得“我”看所有事情都不顺眼。“为了克服孤独和无能为力感,个人便产生了放弃个性(individuality)的冲动,要把自己完全消融在外面的世界里。”最终她选择回归家庭,离家出走寻求自由的愿望以失败告终。

(二)疾病和死亡带来的孤独感

爱丽丝·门罗还探索了疾病和死亡带给个体的孤独感。作者在《亲爱的生活》中多次写到疾病和死亡,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病人面对疾病和死亡时所遭受的身心折磨,也讲述了家人和朋友面对亲人死亡时的无能为力与内心煎熬,表达了对于死亡的思考。然而作者并不单单关注死亡本身,她在思考死亡的同时更强调人与自我、人与他者在死亡发生前后对生命、生活的态度变化。

雷的妻子伊莎贝尔身患绝症住院,雷每天都去看望,后来次数渐渐少了,因为雷看不到妻子好转的迹象,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人在死亡面前是非常渺小的,伊莎贝尔生命的意义未曾完全发展便因死亡终止。没有子女的雷在妻子离世的瞬间跌入无尽的孤独中:“他料想这会成为他身上永远存在的困境。”随着死亡的到来,他追求的目标也失去意义。

如果说雷是在亲人离去时感到了无能为力和孤独,那么南希则是在独自感受着死亡的来临,且无可奈何。独居在疗养院的老人南希记忆力衰退、精神间歇失常,她经常梦见镇子上事物的变化。这些变迁给已经走到暮年的南希带来深深的疏离感,曾经过往的温馨凸显了现在形单影只的孤独感,传达了人到迟暮之年孤身一人面对死亡的不安。

生与死的矛盾加剧了人的孤独。生的有限使得人类更加渴望灵魂的永恒,因此,人追求自我存在的意义。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当我们无限接近死亡时,独自面对死亡的孤独无助感便袭来。但就如海德格尔认为的,死亡不是事件,死亡是不确定性的确定性。生命是不可逆的,死亡是每个人生命的终点,死去的人已无法挽回,活着的人除了悲悯还要继续生活。

二、面对孤独的选择

孤独是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产生的。理性的发达与自我意识的发展,使人意识到自己是独立的个体。自我意识越是强烈,越是要建构一个属于自自己的世界。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人们往往会达到两个层面,就是弗洛姆所说的积极的自由和消极的自由。积极的自由是个体既能确保自我的存在,肯定自我的价值,又和他人和睦相处;消极自由指的是个体在追求自由时仅仅摆脱了外在的束缚和关联,并没有实现内在潜能和自我的发展,没有在精神层面与世界建立起联系,充溢着孤独痛苦的自由。而自由和孤独相伴相生,是个体生命过程中的两个方面,“个体化进程日益加剧的一方面为自我力量的增长……个体化进程的另一方面是孤独日益加深”。追求积极自由的过程必定伴随着孤独,有人选择逃避自由进而逃避孤独;而有人选择和孤独共处,最终到达积极的自由状态。

(一)学会和孤独共处

孤独是实现积极自由的必经途径。真正的自由肯定了摆脱外在束缚是获得真正自由的必要条件,肯定个体的尊严和价值,在自我创造的无限自由中,以高昂的精神实现对孤独的超越。个体主动选择独立于世俗之外,获得精神上和心灵上的自由。在独处中与自己和解,宁愿独自承担,也不愿迎合世俗社会。

《眼睛》中的萨迪就是这样一位学会和孤独共处的女性。她并不与传统女性为伍,她是一位在物质和精神上都很富足的女性。她兼职好几份工作,经济独立,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有自己的爱好。在传统观念中,一个女人只需要结婚生子,一切以自己的丈夫和家庭为主。显然,这位经济独立且精神独立的年轻女性是不被当时的社会接受的。“一个女孩子,没有男朋友,步行去跳舞……那是自找麻烦”,从评价中也可以看出依据自己意愿行事的萨迪并不被周边人所接纳。萨迪因为自身的价值观念与世俗观念的联系缺失,在与社会隔断联系的时候社会也拒绝接纳,她被排除在社会秩序之外。但她是一个自我认同的人,她不希望任何权威控制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做什么都是为了取悦自己。“她每个周末都去跳舞。一个人去。自己去,也为自己而去。”她是一个自信且有影响力的人,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着自己的世界观。她不欢迎任何人的任何评价、批评或改变,她对自己是谁和她是怎么做的感到高兴。

弗洛姆指出:“人放弃个人自我,成为一个机器人,与周围数百万的机器人绝无二致,再也不必觉得孤独,也用不着焦虑了。但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那便是失去了自我。”孤独是实现真正的自由的必要条件,真正的自由是对孤独的超越和扬弃。孤独让萨迪保持了自己的个性,并依靠着孤独唤醒了自己的自由意识。她摆脱了外在传统社会强加于女性的身份束缚,在追求自我经济独立和精神愉悦的同时,实现了对自我内在的超越,肯定了自我的价值。

(二)盲目逃离

《亲爱的生活》中的大多数主人公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孤独也伴随而来。“人摆脱了束缚他的所有精神权威,获得了自由。但恰恰是这个自由使他孤独焦虑,使他为个人的微不足道及无能为力感所淹没。这个自由而孤立的个人被他个人的微不足道的体验所击溃。”大多数人忍受不了追求自由的“附赠品”——孤独,于是急于摆脱孤独的状态,选择中止对自由的追求,逃避自由。

年轻母亲格丽塔的丈夫并不支持她成为一位诗人,精神上无法平等交流的婚姻生活走到了艰难的境地,内心对自我独立的追求也让她不甘于做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而情人哈里斯不仅是可以与之精神共鸣的人,更代表着她内心向往的自我。对自我价值的强烈渴望在内心深处反复纠缠,格丽塔选择了抛弃传统观念赋予她的社会身份,去追求完整的自我。但火车上的经历让她犹豫了。在她和别人在火车上偷情时,女儿不见了。她自私出走追求自由的过程让女儿和她产生了隔阂。也正是女儿对她的疏远唤起了她作为母亲的责任,“写诗成了她,凯蒂的母亲,将要放弃的另一样东西”。格丽塔找到凯蒂后对凯蒂说,她们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回家和爸爸在一起,就注定格丽塔离家追求自我、追求自由的道路会失败。最终,她还是选择承担起婚姻中赋予自己的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爱丽丝·门罗晚期的小说重新审视了像格丽塔这样自我牺牲的母亲,以及作为牺牲的受害者的女性。她们在追求自我和自由的过程中,忍受不了作为母亲却没有尽到责任时的内心谴责。格丽塔试图用行动改变自己当下的现状,以此追求自我的实现。她尝试通过采取行动跳出原来不平衡的婚姻关系,并通过私奔、追求诗人的身份来验证自我存在。但摆脱了婚姻以及婚姻所带来的家庭责任的束缚,可以自由地选择、自由地决定,按照自我的意志行事,那个自我并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被普遍常识和匿名权威所控制和主宰的自我。

三、结语

《亲爱的生活》中的14个短篇无不透露出孤独的主题。弗洛姆认为孤独是先天的,是人的本性。孤独是生命的本质,无论是外在环境的屏障,还是主人公自己的选择,实际上都在保持着这种孤独感。但人可以通过努力使自己的情感、感官等潜力进一步发挥,从而得到积极的自由。个体在面对孤独时如何选择自己的行为是绝对自由的,无论是逃离孤独还是保持独立的人格,都要学会和无奈的生活和解,在看清生活本质后依旧有热爱生活的勇气。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张智(1996—),女,山东淄博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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