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书风的“意外之趣”
作者: 雷晓红
晚明的浪漫书风热潮令王铎、傅山等一众革新派书家璀璨耀眼,许友也是其中之一,但书名不显,故笔者借助相关文献,结合许友的书学背景及经历对其行草书风成因进行探讨。许友行草书法有着明显的风格巨变,故笔者选取其有代表性的行草作品进行大致归类分期和艺术分析,通过分析可见其行草书风经历了由前期清健放逸至后期狷狂恣肆的创变历程,尤其是后期的行草书风,称得上是晚明浪漫书风的“意外之趣”,因此许友行草书法的魅力及艺术价值急需挖掘与展现。
一、许友行草书风背景成因
(一)浪漫书风的浸染
晚明是历史变革之重要时代,亦是书风觉醒之重要时代。传统程朱理学在这一时期发生转变,“心外无物”“童心说”等宣扬个人本性思想的提出令晚明文人开始强调主体意识,摆脱封建束缚,追求个性化,这对当时的文化艺术领域是强大的冲击。在书法领域则表现出以王铎、傅山等为代表的书家掀起的浪漫主义书风热潮,且以行草书最为勃兴。吴鹏在《论晚明书法的文化转向》提到:“晚明时期,行草书风达到极盛,成为继晋、宋以来最有个性的风格形式。”行草书法有着连贯缠绵的独特书写形式,为书家抒发个性、宣泄情绪提供了灵活自由的创作空间。明居室建筑的革新,条幅、手卷等书法形制的变大,让书家可以肆无忌惮、激荡豪迈地挥毫泼墨,行草书风也渐趋缠绵伟大。晚明书风变革浪潮波及广泛,许友行草书风的形成、变化与这个氛围环境密不可分。
(二)兼融诸家,取法多元
许友父许豸,字玉史,号平远,崇祯四年(1631)进士,浙江按察司副使提督学政,诗书画皆擅。《明清福建家族文学研究:以侯官许氏为中心》中提到,梁章钜将其父书法与王铎和张瑞图相提并论,书名卓著,许友得其父法也是自然。
许家早年家境优渥,生活奢侈,家中时常设宴组织文人雅集,广结友朋名家,饱受诗书画的浸染。顾景星《许有介诗集序》载:“崇祯时,闽以僻境宴安,风俗华侈。有介家既给足,娈童舞女,诗酒谈䜩,无虚日。任侠结纳,轻视一切。”
同其父一样,许友也时常召集文人雅士赴庭院吟诗作赋,探讨书画,感受自然之妙趣。周亮工、钱谦益等人都是其深交好友,来往甚密。
《清史列传·文苑传》载:“少师倪元璐,晚慕米芾为人。”许氏家族与倪元璐甚是交好,其父许豸殁于杭州时,倪元璐还前来吊唁,许友少时跟随倪元璐学习书画,早年书风颇得倪书之风姿。
周亮工《书许有介自用印章后》载:“君性疏旷,以晋人自命,作字初喜诸暨陈洪绶,后变而从米。”或许是其父常年浙江做官的缘故,故与江浙名流多有交涉。陈洪绶一直活跃于江浙一带且名声颇高,许友也常赴此参加社集,可想许友能够接触并结识陈洪绶。他二人之间有太多相似。《陈洪绶传》载:“生而颖异,于书无所不读……间为诗文词,落笔清新俊逸,不屑屑饾饤。工书法,谓学书者竞言钟王,顾古人何师。撷古诸家之意,而自成一体。”《福州府志·文苑》记载许友:“为诗清新俊逸,如高秋远籁。”他们诗风相仿,且都工书法,文人间的惺惺相惜令许友喜慕陈洪绶书风也在情理之中。并且许友晚年喜慕米芾为人,转习米芾书法,同时许友还筑构“米友堂”以祀之,著《米友堂诗集》,并在米友堂内供奉着米芾及其子米友仁的多幅真迹,许友也定是对这些真迹心摹手追,潜心研究。
友人屠爌在为其草书作品题跋中评道:“吾友介寿,法书苞李孕颜,下轹苏米衣被。”许友融诸家之法,得唐法宋意,熔冶凝练,为己所用。
优越的家庭条件为许友创造了极佳的学书氛围,为其师法名家提供了极大便利,广泛涉猎,多元取法。
(三)禅学的熏陶
许友为居士书法家,本性、当时所处的社会背景及悲苦的人生经历令其寄情于佛教,以逃避现世的无助。吴为山、王月清主编的《佛教与中国书法》中提到:“比如黄庭坚、王维、许友、傅山、邓石如、龚晴皋、伊秉绶、张裕剑等,这些居士书法家的创作实践实际上都受到了佛教或禅宗精神的影响。”从其本性来说,许友一生无心政治,追求寄情山水、安逸闲适、不问世事的生活,禅学中的一些思想正好与之相合。身处明清之际,必定饱受封建文化专制政策的压迫,心中的苦闷无从宣泄,这也许是其参禅悟道的原因之一。关于这个问题,黄海涛在《明清佛教发展新趋势》中谈道:“至于知识分子参禅学佛,是因为他们面对高压的文化专制,不敢正面地、公开地、直接地竖起反封建的旗帜,在压抑和苦闷中以佛教为精神依托。”许友依靠佛教来逃避世事的虚假、黑暗,释放无奈、压抑的情感。面对明王朝的灭亡,他却无能为力,而是选择成为明代遗民,隐身避世,佛学一定程度上为许友提供了精神依托。也正是在禅学潜移默化的浸染下,许友不知不觉将其渗透在书法创作当中。
二、许友行草书风分期及艺术特点分析
许友的一生约只有短暂的四十多年,但他的书风却发生了由雅静向狷狂的疾风骤转,这与其多舛的人生遭遇密切相关,主要有两件转折事件:一是明朝覆灭,其师倪元璐自缢,祁彪佳、曹学佺等好友纷纷殉国,这对许友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二是受好友周亮工牵连被捕进京,遭受两年牢狱之灾,虽无罪释放,但还家后却已困窘潦倒、物是人非。这两次事件对于许友都是人生重创,但也是其书风创变的契机。许友于顺治十七年(1660)出狱,仅过三年便郁郁而终。所以笔者认为,明朝灭亡、痛失师友触发了其心中的悲愤,这是其失意人生的开端,也是其内在心境和行草书风扭转的转捩点。
(一)前期:孤旷高迥,清健放逸
许友前期的行草书法多以题跋、手卷的形式存在。《许友诗画》(见图1)是其一幅画作题跋,无纪年,落款为“许宰”,由此可以推测出是前期作品。周亮工《书许有介自用印章后》载:“许寀,一名宰,字有介,侯官诸生,玉史学宪讳豸者长子。有忌者谓其所改名犯家讳,以不孝闻之学使者,盖闽音豸宰呼同,亦大可噱事也。遂更名曰友,字有介,又更名曰眉,字介寿,亦字介眉。”郑珊珊《许友年表》中提到:“明崇祯三年庚午(1630),二月,画《无量寿佛》一幅。画上款识:‘仿李希古笔法。庚午春仲……瓯香弟许友敬祝。’钤印:‘许友之印。’”虽然许友何时改名无从得知,但根据年谱中记载的《无量寿佛》画作款识最后一句为“瓯香弟许友敬祝”,并且钤印“许友之印”,因此推测可知在明朝时许友就已改名,而“宰”字犯忌讳,可想而知,许友也不再使用。因此《许友诗画》应为其前期行草书法作品。
《行草诗》是其与好友曹学佺共同完成的作品,有两幅,图2为许友书写部分。曹学佺在清顺治三年(1646)抗清运动中殉国,且根据此幅作品内容可推测,应是与曹学佺等好友游玩之时所作。
虽然所列作品不多,但总体可见许友前期行草书风是清逸空灵、中规中矩的文雅面貌。就前文分析可知,这一时期书风特色主要源于对倪元璐和陈洪绶的取法。《许友诗画》整体虽厚硬不足,然细观瘦劲清爽。字的体势形态能明显看出师法倪元璐的痕迹。字形结构处理普遍重心偏上,拉伸竖笔,挺拔秀丽。《许友诗画》第七列的“隣”“木”等字与倪元璐《行书五言诗轴》(见图3)第二列的“中”“有”“佛”等字处理可以说是大同小异,如出一辙。
而其《行草诗》的书风则更倾向于陈洪绶。内擫狭长的结体形态未变,但不似《许友诗画》那样方感十足,而是追求圆柔空灵的虚无境界,些许的捺画姿态似从陈书中来。例如,《行草诗》第三列的“人”字与陈洪绶《致祝渊诗翰》(见图4)中“人”字的捺笔皆是先向上拱,形成一条弧线,接着下顿带出,质拙可爱,颇具特色,可见许友对陈洪绶书风的吸收。与此同时,字内字间牵丝映带细腻缠绵、婉转清灵、疏朗旷达的章法处理,淡雅简净的墨色,禅意尽显的面目也与陈书相仿,正如二人的诗文一样孤旷高迥。
许友早期行草颇具倪、陈二人行草书之神韵,清新健逸,孤旷高迥。而其个人书风尚如襁褓之婴默默汲取,为后期的成熟创变积蓄了无穷力量。
(二)后期:奇崛恣肆,姿态纵横
明灭亡后,许友绝意仕途,承受亡国失友之痛,辗转其失意的后半生。内心太多的苦闷仇恨无处诉说,只能一丝一毫悉数宣泄在此时的书画之中,下文仅列举几幅典型作品。
《草书七言绝句二首》(见图5)可以说是许友最为著名的行草作品,在书法书籍中常被论及赞扬。全篇线条枯涩老辣,与前期书风有天壤之别。
《草书墨竹卷》(见图6)无纪年,能透过书风及诗中内容可见。“世乱无礼士”“空身寄一丘”表明其孤身一人,处境落魄,应为其后期作品。
《草书诗册》(见图7)是其在出狱南还后的作品,且友人屠爌在题跋中云“介寿既远迈,方回欷家”,纪年为壬寅,正是其出狱后的第二年。
熊秉明先生在《中国书法史观》中提及徐渭、张瑞图、傅山、王铎、许友等书家皆是大幅度改变书法面貌的人,并评价他们“无不参旁、阑入或者通用了各自绘画之中的造型意匠和笔墨情趣”,故以“画家书法”称之。的确,许友后期作品时而细腻狷狂,悱恻缠绵,时而奇崛恣肆,故作姿态。显然这时期的行草书风最能彰显其浪漫主义书风的书法美感及艺术价值。
这一巨大改变主要得益于许友后期对米芾行草的汲取内化,同时还与王铎行草很是相似。字形一改前期右上倾斜之势,变为毫无桎梏的左右俯仰倾倒,跌宕起伏,颇具米芾、王铎雄逸激厉的结字特点。用笔也更加圆劲而富有弹性,线条刚柔肥瘦间变化自如,墨色枯湿浓淡间纯熟运用。
其实许友晚年行草最引人关注推敲的是其琢磨不定,看似繁乱无法却又法蕴其中的章法布置,以《草书七言绝句二首》最为典型。字的俯仰欹侧处理、大小间交错穿插很容易令观者联想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音乐动感韵律。一切安排似天意为之,毫无规律可言,轴线辗转摆动剧烈,整幅上半部分还可见纵列关系,下半部分却乱作一团,又似作画般的任意点缀。第一列的“半”字纵笔夸张拉长,约占截取画面的1/3,而“半”字左边空出的白色块面如同画眼般抓人眼球,始终调动观者的紧张度。相比明末清初王铎、傅山、张瑞图这些浪漫书风大家的行草章法来看,许友的处理貌似更加奇崛、前卫、大胆。
回观许友后期行草书风的无穷变幻,万般尝试,他这样奇崛张扬、姿态纵横的行草书风面貌像极了西方表现主义绘画那样极度夸张变形客体来表现内心的癫狂与不羁。不过,这也正与其当时的心境是吻合的。
三、结语
通过前文的整理与分析可见,许友行草书法的形成与转变分毫不差地对应着其一生的走向,前期安逸、书风清健,后期悲苦、书风狷狂,最终促进了其浪漫行草书风的形成,为浪漫主义书风的延续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细观其后期大变的行草风貌,可谓是别开生面,与众不同,挣脱了传统章法的枷锁,在书法创作形式上的不懈创新是其魅力所在,称得上是“意外之趣”,为浪漫主义书风面貌增添了一抹亮色。
(长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