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爱玲小说看新旧白话文的分界
作者: 徐天驰张爱玲小说以语体的丰富为特征,既有以《红楼梦》《海上花列传》为典范的旧白话的留痕,亦有对“五四文艺腔”等新白话语体的戏仿,新旧白话在小说中对峙而唱和,形成了张爱玲小说的独特景观。然而,当前对以张爱玲小说为代表的汉语文学文本中新旧白话语体的判断,往往仅基于阅读经验的感性认识,甚至根据其思想内容、意识形态而进行语言系统的判断,认为“古代白话主要在工具层面上,而现代白话作为现代汉语的主体,具有强烈的现代思想性”。
所谓“科学的分界”,即是在语言学领域内,找出判断给定文段语体特征倾向的主要因素。本文根据20世纪上半叶汉语书面语发展的自然逻辑,对张爱玲小说语言进行分析,得出结论:从语言学的角度出发,判断给定文段语体特征倾向的主要因素是文段中汉语的欧化程度。
一、新旧白话分界的历史根源
欧化的程度成为新旧白话分界的重要因素,与20世纪上半叶白话文的发展轨迹分不开。
朱庆之在《佛教汉语研究》中指出:“在白话文被确立为一种可行的表达方式的过程中,佛教起了主导作用。”由此看来,最早的白话文是一种“佛教混合汉语”。到了20世纪初,白话文最终以明清小说为典范,这一典范地位从王力编写《中国现代语法》以《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为基本语料便可看出。
李春阳在《白话文运动的危机》一书中指出:“现代中国有两种白话文,五四白话文运动影响下的新白话和晚清小说传承的旧白话。”1917年白话文运动后,才有了新、旧白话之分。“新白话”这一概念似乎是凭空出现的,是一个先画靶后射箭的产物,其产生服务于“救亡加启蒙”的现实政治逻辑,而非语言自身发展的需要。
新白话与旧白话最初的差异来自白话文运动众将的设计。1917年的《新青年》就有3篇以“设计”白话文为主题的文章,作者分别是钱玄同、傅斯年、陈独秀,其中语言学领域内的设计使用了白话词汇和语法,并且引入了西方标点符号。当时以鸳鸯蝴蝶派小说为代表的旧白话则拒绝了新白话的种种设计,直接接续了晚清小说语言传统,在民间依然生机勃勃,影响甚大。
张爱玲从不讳言对张恨水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喜爱。张爱玲笔下的旧白话读来地道,除了有一个只知道抽鸦片、读《红楼梦》的父亲的家庭背景外,鸳鸯蝴蝶派小说对张爱玲小说语言风格、语体特征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白话文运动及新文学运动的众将对新白话最初的设计,在语言自然发展的巨大惯性面前显得单薄无力,由是不得不从两个方向寻找新的语言资源,以确立新白话相对于旧白话的独特性:一是向外,通过翻译其他语言的文学作品(主要是英语、日语),寻找新的词汇、句法、句式,以改造旧白话,这一方向使得语言的欧化程度成为新旧白话的一大重要分界;二是向下兼容,将方言与口语视作语言资源加以吸收。
新白话的样态与传统白话文有很大区别,有的白话文将北方官话作为底子,这种情况很明显是受到了明清白话小说的影响,不仅附带了不同程度的方言,还加入了许多新词汇和欧化句法,因此呈现了新的文体样式。就新旧白话的差异而言,新兴词汇、欧化句法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二、新旧白话的分界在张爱玲小说中的体现
1937—1945年是张爱玲的创作高峰期,此时“大众语运动”尚未对新白话的样态产生显著影响,“工农兵语言”也未随政治力量涌入其中。新白话整体上仍沿袭五四以来的主要特征,其与旧白话最显著的分歧在于欧化的程度。故而在张爱玲的主要作品中,从语言学的角度看,判断给定文段语体特征倾向的主要依据是文段中汉语的欧化程度。
(一)词的层面
在词的层面,张爱玲小说中存在相当数量的明清白话的常见惯用语,这是挪用旧白话特征的主要体现。比如,她的作品中保留了相当一部分的文言虚词“甚”“颇”等,再比如成语和古典诗词的运用,如《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引用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
在这一时期,我国的词语方式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而且受到了外来词汇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新词语,如“应一应卯儿”“一骨碌”等词语。一般来说,一些当时的新词或是意译的外来词不会对文段的整体语体风格产生影响,如张爱玲早期作品《摩登红楼梦》中就出现了“主席”“小公馆”
“铁道局局长”等。而一些明显的音译词会对语体风格产生影响,如“罗曼蒂克”(romantic,意为浪漫)、“凡哑林”(violin,意为小提琴)等。另外一些音意兼译词强化了张爱玲小说中的新白话特征,如《传奇》中收录的“可能性”“流线型”“尖
锐化”。
第二,新用法。一些词语的新用法,如词缀的使用、结构助词“地”的运用等,这也是新旧白话的差异所在,是典型的欧化现象。比如,《卡拉马佐夫兄弟》1947年出版时,书名是《卡拉马助夫兄弟们》,但是后来删去了“们”字,由此可见“们”是不必要的,这里使用“们”字是词缀使用的扩大化。再如“往往地”“泰然地”等,“地”在状语和中心语之间频繁出现,甚至代替了形容词后的“的”。
(二)句的层面
在句的层面上,新旧白话最显著的差异在于句子成分的严密程度。当句子的成分出现明显的缺失时,该文段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旧白话的气息;当句子结构齐整时,就是毫无疑问的新白话了,新白话在结构上更加严密。
新旧白话的主要区别体现在主语和连接词上,这种差异明显体现在英文每句话上就是必须要有主语。传统的汉语则没有这种执念,主语时常可以省略,不会影响具体表达。如“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我自己烫的罢了。”《红楼梦》中贾宝玉说的这句话按新白话的表达应是“(我)有些疼”“(你们)就说我自己烫的罢了”。
张爱玲那些旧白话气韵的语言,大多来自句子成分的肆意省略,《金琐记》当中就有这方面的体现。
第一,意合为主的句法结构特征。李春阳认为:“汉语之中的‘句’,与英文‘sentence’并不一致,后者以‘主语——谓语’为基本模式,前者则是‘话题——说明’式。”即汉语语法结构并不重视形式上的特征,而是以内容上可以意会的逻辑关系为理解依据。
①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金锁记》)
②有时她也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勾,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金锁记》)
例①中的“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显然不能作“穿着”的宾语,更像是对主语曹七巧的外貌进行补充说明。例②中“她”和“蓝夏布衫裤”之间可以不使用谓语进行连接,“蓝夏布衫裤”也就是主人公的衣着打扮。
这种以逻辑关系为理解依据的意合形式会使整个句法关系更加简练,是旧白话的一个显著特征,这种方式也是新白话中少见的。类似的结构在清朝小说《红楼梦》中相当常见,这种结构具有鲜明的旧白话特点,应用到小说中可以起到非常好的
作用。
第二,复杂的修饰语。
张爱玲小说的新白话特征还体现在复杂的修饰语上。传统的汉语修饰语多以单个词形式出现且主要是形容词,但英语中可充当修饰语的成分更为丰富,如形容词、名词、代词等,形式更为复杂,但其修饰语都是围绕中心词展开的。英语定语从句、状语从句这类结构可以将一些比较复杂的修饰语后省,如果一个中心词配合了较长修饰成分,就不会出现头重脚轻情况。
③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花凋》)
④母亲自然是一个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年轻的时候》)
⑤这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茉莉香片》)
⑥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封锁》)
在进行语言表述时,新白话为了清晰地表达更丰富的意义,经常会加入一些复杂的修饰语。在张爱玲小说中,中心语之前复杂的多重修饰语成为其典型,如例③“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和例④“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对描写对象细致地描写,汉语语句因此不断变长。在例⑤和例⑥的修饰语“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吞吞吐吐地,万分为难地”中,结构助词“的”“地”的堆叠表明多重定语和多重状语也成为其新白话的标志之一。
第三,联结成分的频繁出现。“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适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联结成分频繁出现标志着汉语从旧白话的意合特征向新白话的形合特征转变,如这个句子中的“就”“不过”“也许”“可是”。看重语句形式是英语语法的特性,受英语语法的冲击,新白话中联结成分更为常见,这与旧白话中省略一些可以意会的逻辑关系的特性正好相反。
语言文字是人类历史和文化的活化石,能够展现人类社会的发展。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语言表达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白话文的发展和变化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传统和现代矛盾,这也为思想和文化带来了新的生命力,同时完成了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变。
三、对新旧白话文的再认识
白话文的影响比较深远,覆盖和渗透了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将白话文的新旧分界看成近代中国社会转型变迁,不仅缓解了传统与现代的纠葛,也给人们带来了反思。白话文是一种新的文体形式,有浓厚的现代气息,也是洞察近代社会文化的窗口,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代民族精神的变化。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塑造了许多经典的人物形象,她的作品当中出现了许多新的词语,而且还巧妙地创设了新的用法;同时,她的作品中具有典型旧白话的意合特征,给读者留下了遐想的空间,这就是她的作品的独特魅力。从张爱玲小说看新旧白话文分界,能够真实地体会到现代人的思想变化,也能了解到现代白话文和旧白话文的区别。
新白话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英语的语法特征,在发展成为书面语言的过程中,还吸收了文言、口语、方言中的一些特点,逐步成为一种严谨、缜密、灵活、丰富、有弹性的语言。新白话和旧白话相比,在叙事功能方面更加具有表现力,同时促进了现代小说的发展和变化。
四、结语
结合全文,张爱玲小说的创作高峰期与汉语书面语最为丰富的时期是重合的,在这个时期,人们的思想受到了各种思潮的影响,新白话已有了丰厚的理论积累与创作实绩,而旧白话藏身于俗文学依然风生水起。延续中国传统语言特色的旧白话和受外来语言冲击产生的新白话,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风格在张爱玲小说中得到了充分展示,使张爱玲的小说在语言表达方面更加圆融,呈现出矛盾而统一的风貌。
(南京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徐天驰(2002—),男,江苏江阴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