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纳兰性德词作中表现的佛学思想
作者: 钟瑞杰纳兰性德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在儒、道、释三教合流的时代,纳兰性德有优渥的学习资源,对儒学和佛学都有深入研究,是当时有名的一大才子。纳兰性德虽然早年钻研儒教典籍,但佛学思想自小就进入了他的视野,并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对纳兰性德的研究中,学者多从纳兰性德的生平经历着手,对其佛学思想进行阐述与剖析,而较少在其作品中与佛学思想建立关系。基于这一点,笔者在吸收和借鉴前人成果的基础上,重点从词作入手对纳兰性德的佛学思想进行阐释。
一、纳兰词作中表现的“空悲”意识
(一)以佛治心,寻求心灵上的解脱
纳兰性德年少时虽然尊重佛教且学习佛学思想,但还谈不上对佛教有虔诚的信仰。由于事业上的不如意、爱妻的逝去、家族的动荡等,纳兰性德接触到了佛家思想中“苦谛”的说法,随后便开始学习佛家典籍来寻找认同和慰藉。
佛教的基本教义和核心思想是“四圣谛”说,即苦、集、灭、道四谛。“苦谛”是把社会人生的诸般现象归纳为“八苦”,包括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恩爱别离、所欲不得等八种苦。纳兰性德于一生之中体会到了多种苦。
1.病苦
《临江仙·永平道中》中的“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体现了词人内心的愁苦。“三月病”并不是真的指每年三月都会生病,而是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会伤春。但是自己已经远离家乡,茕茕孑立,原本的春愁到现在又发展成了秋恨,现在的纳兰真的病了,强撑着病体在对亲人诉说着思念。《临江仙·丝雨如尘云著水》中的“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也直观表达了词人身体上的折磨,这首作于暮春时节的词体现了纳兰性德正遭受着身体和相思双重的苦痛。
2.怨憎会苦
著名的《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中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借用了汉代才女班婕妤被弃的典故,创设了一个为情所伤的女子与抛弃她的男子坚决分手的情景,与“怨憎会苦”中指不喜欢的人却偏偏聚在一起之义相对应,表达了词人对爱情上错付之人的批判。虽说意在“决绝”,但还是一腔怨情,使得该词别具特色,令人回味无穷。
3.所欲不得苦
《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言:“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纳兰性德希望像那自由自在的海鸥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飞翔,但现实总是无情而残酷,就算他希望烦恼都能随流水而去,身体却仍被这浮华的虚名所束缚。这篇叙志词更是鲜明地体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抒发了他渴望自由、洒脱的生活的思想感情。
4.恩爱别离苦
《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中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体现了纳兰性德对于天造地设、一见钟情的爱情的渴望。上片对苍天的质问更是极富艺术感染力,除了急促的爱情告白,还带有一些呼天抢地的悲怆之感。《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又言:“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这首词寄托了纳兰性德对亡妻的思念,表现了一定的空幻之感。曾经恩爱的点点滴滴已经成为珍贵斑驳的记忆,而如今残凉的景色又使词人触景生情,抒写出了落寞凄凉的心境。
这些苦痛自纳兰性德踏上仕途后就伴随着他,也影响了他的文学艺术创作。
(二)心伤至灰,理想的追寻与破灭
官途坎坷,卢氏亡后,儒学无法让他在官场上走得更远,佛教也无法让他摆脱痛苦。于是,在这一时期,他的词意变得更加苦闷,充满了悲伤和无助。
如《临江仙·寄严荪友》:“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他痛彻肺腑地自思反省,后悔自己没有像朋友一样早日离开官场,现在自己过着度日如年的官场生活。这首词不仅表现了纳兰性德对旧友的思念,而且表达出了他厌恶官场、从政报国的理想已经逐渐破灭的伤怀。再如《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这首词表达了纳兰性德对爱人的思念,内心的苦痛溢于言表。
在经历官场的身不由己与丧妻的痛心疾首后,纳兰性德从以前的醉心书籍、踌躇满志的少年逐渐转变成了沉闷困窘、唉声叹气的文人,而此时的纳兰性德也不过二十几岁。《浪淘沙·紫玉拨寒灰》《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这两首词都作于纳兰性德的晚年,“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都出现了“灰”字,可见纳兰性德在晚年心字成灰,满目凄然,几近无生气。词中出现的“疏帘”“夕阳”“碧云”“长亭”“长堤”等清冷的物象与佛家的“苦谛”说不谋而合。
佛学思想深深地影响了纳兰性德的词作,不仅成为纳兰性德抒发情感、寻找认同的避风港,也在整体上影响着他的文学创作。
(三)空幻之境,不是人间富贵花
“空”即是“空性”,与“有”相对,是佛家三种境界中最基本和最核心的概念。“空”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它只是一个概念,在物质世界中没有具体指向,也没有实体。纳兰性德能理解“空”,可见其在佛学思想上的研究并不是浅尝辄止,而是有一定深度的。
《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上片有“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下片有“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景物描写上美轮美奂,情景结合恰到好处。上片侧重图画中景与境的描写,下片侧重观的感受与情的刻画。这首词不仅写出了纳兰性德厌恶官场、远离尘嚣之意,而且塑造了宁静空幻、淡雅浅悲的词境。
其实,纳兰词中的“空”情、“空”境比比皆是。如《南歌子·古戍》:“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玉帐成空,金笳已罢,昔日的战事已经成为过往云烟,什么恩仇荣辱、什么英魂遗骨,不过都是历史的沙尘,他感叹兴亡之理不在人而在天。又如《生查子·惆怅彩云飞》:“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斯人已逝,天人永隔,表达了纳兰性德难以释怀却对事实无可奈何的心情。再如《点绛唇·小院新凉》:“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纳兰性德独居小院,秋风渐凉之时忆起了故友,但现在只能一人饮酒驱寒,一个“空”字就把词人孤独寂寞的心境刻画得相当到位。
纳兰性德的眼里和心里有着太多的“空”,这使他更为智慧和通透,也让他能在晚年更加深入地思考生活的价值和意义。这些事情让纳兰性德最后结合自己的家世背景和人生经历,得出“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结论。
二、佛学思想于爱情悼亡词中的显现
(一)人生若只如初见——以早、末两期爱情词为例
纳兰性德出身名门,他的妻子自然也应该是名门闺秀。在纳兰性德年少时,他的表妹慧儿曾经借住在他家,你来我往,暗生情愫。在二人开始越靠越近之时,也不知是其父母有意还是无意,慧儿被选入宫中,成了皇上的妃嫔。天真的纳兰性德还以为是命运捉弄才使得二人分开,至此纳兰性德的第一次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有这样的词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纳兰性德前期的情诗情感坦荡,形象鲜明,如“蓝桥”和“碧海”等,既有描写爱情美好之意,也因为“桥”和佛家的因缘说有所联系,而“海”与佛家万物相通、众生皆在苦海的说法相照应,从而带有淡淡的佛学印记。
在晚年,纳兰性德与江南才女沈宛有过一段恋情。作为风尘女子,沈宛本人也极富才气,当时有她的《选梦词》刊行于世,在文坛中小有知名度。纳兰性德当时心境苦闷落寞,无论是在男女之情上还是在文学创作上,都需要一个红颜知己来陪伴。碍于沈宛本人的血统和身份,纳兰性德只能跟她过着情人式的生活。两人的交往不考虑身份、不考虑将来,只享受着心灵上的契合与知己之间才有的相知互怜。
《浣溪沙·欲问江梅瘦几分》中说道:“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纳兰性德这首词中表达了对沈宛的思念,其中“麝”“熏”这类意象与佛家的香火物件极为相似,也表现了些许禅意。《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也有:“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的句子。纳兰性德一向对月有较深的感情,其中的“月浅灯深”便体现了纳兰心境中的佛光禅影。但是从纳兰性德的一生来看,佛学思想是纳兰性德晚年寄托哀思的归处,而在日常生活或较为愉快的恋爱之事上体现得并不多,因此只能从只言片语之中隐约看出有佛学思想的印迹。
在纳兰性德日常的诗词中,佛学印迹时常可见,但如果要深入探究佛学思想对纳兰性德爱情词的影响,仍需以其创作时期进行划分,而纳兰性德生命的中后期对卢氏的悼亡词中佛学思想体现得最为明显。
(二)我是人间惆怅客——以中后期悼亡词为例
结发妻子卢氏的亡故对于纳兰性德佛儒思想的转换至关重要,爱妻的亡故使他的佛学思想更深了一层,其后词的词旨也发生了变化,成为传世的经典。这类悼亡词中蕴含着两大思想感情:其一是祈祷,其二是震撼。
祈祷如《浣溪沙·抛却无端恨转长》:“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篆烟残烛并回肠。”纳兰性德在菩萨面前不停地祈祷,愿佛法慈悲,使其亡妻还魂入梦,再续前缘,但无论如何虔诚,皆无法如愿。纳兰性德职位算高,文武双全,且饱读诗书,是贵胄子弟中的中流砥柱,按说不会浸淫在佛法之中,但是卢氏过世对他的打击太大,使得他将希望寄托在真正圆满觉悟的佛身上,祈求得到安慰和解脱,因此词中也带有了清冷的气息。这首词深沉凝重,哀婉凄苦,描写了词人从心痛怀念到祈祷伤感的过程,将词理融入了佛理,极富艺术感染力。
震撼如《望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双林禅院是卢氏的棺木存放之处,纳兰性德因思念妻子,经常在寺庙里徘徊。纳兰性德在守墓的时候与卢氏在梦中相见,情感激烈惊醒之时,又只有香灯佛火、经声佛号伴随在他的周围。温馨的回忆与孤清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梦境与现实的反差、梦中人与现实中无生命的器物对比,使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现实与虚无之间徘徊。上片言去年、下片言眼前,加重了全词怅惘、悲痛之感,佛家“空”的概念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吉林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
作者简介:钟瑞杰(2000—),男,广东兴宁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学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