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猪八戒与桑丘人物形象的异同
作者: 周晓宇桑丘是塞万提斯的巨著《堂吉诃德》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形象,他诞生于17世纪的西班牙。猪八戒则是我国古典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艺术典型,诞生于16世纪的中国。他们分别以侍从和徒弟的身份登上文学舞台,与主角行为相悖,能够反衬出主角对于理想的坚守。二者展现着自身的滑稽可笑之处,在逗笑读者的同时又引人深省,思索其更深层的性格特征和各自所属的文化背景。本文旨在通过对桑丘和猪八戒形象的比较分析,探索他们身上的闪光点与成因。
一、二者的相似之处
(一)贪婪而又淳朴善良
桑丘和猪八戒身上都有极为浓重的贪欲。桑丘之所以甘愿随主人出行,意在获得海岛总督的职位,让妻子受乡绅夫人崇敬,女儿做伯爵夫人,儿子继承他的职务。他还想将理发师的脸盆据为己有。看到修士被主人打翻在地,便急忙上前扒人家的衣物,获取战利品。不仅贪财,而且贪吃贪睡,吃饱喝足后,就会找个安身的地方呼呼大睡。
猪八戒的贪念主要体现在他作为猪这一动物的物性上,贪吃、贪色、嗜睡是他的典型特征。在第二十四回中,八戒一顿把老者一家子的饭吃得罄尽,于他而言却只是半饱。他因贪恋嫦娥美色、调戏嫦娥被贬下界,下界后仍不悔改,色心不泯。他也经常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倒头就睡,孙悟空派他探路,他却寻个草地用钉耙铺个地铺,轱辘地睡下。除此之外,他还有爱撒谎、耍小聪明、贪财等其他小毛病。
桑丘和猪八戒身上虽然有小生产者的某些弱点,但也无可厚非。尤其是贫民桑丘,长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必然使得他深陷物欲泥潭,注重吃饱穿暖这一眼前实际。但同时他们身上也存在劳动人民淳朴善良的优点,这也是读者对他们不厌反喜的原因之一。他们同情弱者,勤劳肯干,桑丘多次拿出面包、干酪送给孤儿;西天取经的路上,八戒承担着挑行李的重任,不言其苦,在七绝山还曾为周遭百姓清出一条坦途。
(二)“痴傻”而又富有智慧
桑丘是个穷苦的农夫,他挂念一身一家的温饱,“脑袋里没什么脑子”。堂吉诃德许诺他一座海岛,他便决心跟他出门,一同冒险。在外出游历的过程中,桑丘充分展现了他无知的一面,把“杀人累累”听成“杀人类”,错将“曼布利诺”说作“曼低诺”,渴望获得离奇的大力士神油配方来发财。他没有主见,一心一意信任他的主人。虽然桑丘愚昧又可怜,但仍可以看出他生活经验丰富,从现实方面出发,其能与堂吉诃德的理想精神交相辉映,展现出无限的深度。当堂吉诃德受伤时,桑丘镇静自如,“但愿天保佑,您别勇敢得出了乱子,落到我刚说的那地方去。您让我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吧,您这只耳朵直流血;我这褡裢袋里现带着软布和白油膏呢”。他也极擅长运用西班牙民间谚语,如“肚里吃饱,痛苦难熬”“上帝使和平得福,斗争遭祸”等。这些谚语短小精悍,蕴含着丰富的意义,具有理性所达不到的高度。尽管有时他也会滥用谚语,但仍掩盖不了“桑丘式”的独特智慧。
在《西游记》中,猪八戒自述道:“我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他的三十六般变化也只能变山、变树、变石块等这类粗大的东西,若要变轻巧华丽飞腾之物,却是行不通。可猪八戒既为天蓬元帅,领兵管事,也就证明他并不蠢笨。孙悟空是聪明的代名词,有时也需要猪八戒在旁提点。第二十一回,正当孙悟空和猪八戒因难以制服黄风怪而苦恼时,路旁走出一位老人,猪八戒喜道:“师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你上前问他一声,何如?”第四十一回,孙悟空与红孩儿激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猪八戒在旁看得明白。“妖精虽不败阵,却只是遮拦隔架,全无攻杀之能;行者纵不赢他,棒法精强,来往只在那妖精头上,不离了左右。”见识到三昧真火的威力后,八戒转身逃走,孙悟空大骂他胆小,八戒却说:“古人云:‘识得时务者,呼为俊杰。’”猪八戒此时化身为智囊,颇得处世之道。
不管是桑丘还是猪八戒,他们这种痴中带黠的特征极大部分源于对现实生活的体验和感悟,桑丘是拉曼却平原的贫民,猪八戒被贬下界后在人间居住了两百多年,丰富的生活阅历赋予了他们丰厚的生活智慧。
(三)举棋不定却坚持始终
桑丘和猪八戒的共性之一还在于他们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时意志不坚定,散伙的念头始终萦绕在心。遇到困难,桑丘想要就此回家,找他的老婆孩子;八戒想的是分行李,回高老庄。但他们都没有真正逃跑,始终忠于职守,对主人、师父不离不弃,散伙只是一种取闹,是他们释放压力的途径。当有人问到堂吉诃德的名字时,桑丘这样回答:“他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是冒险的骑士;从古以来天下最出众最勇敢的骑士里就数得到他。”他细心照顾受伤的堂吉诃德,当看到主人吃亏时,胆小怕事的桑丘却能“捏起拳头就去打那疯子”。在堂吉诃德精神的感召下,埋藏在桑丘个性中的可贵品质逐渐显现了出来。
三十一回中,师父和沙僧被妖怪抓走,孙悟空负气回到花果山,取经队伍面临解散危机。而一向叫嚷着回高老庄的八戒这时却放低姿态,义激孙悟空,成功把他劝回,救出师父,猪八戒在此难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凭借他的智慧与忠诚拯救了整个团队。此外,八戒在荆棘岭中举耙开路、制服沙和尚、合力打败牛魔王等磨难中,也充分展现了自身的果敢与诚挚。
二、二者的不同之处
(一)主动游历与被动为徒
桑丘跟随主人出游,是出于自身对权力、金钱的欲望,“他的自我欺骗是围绕着以大陆岛为象征的一个物质追求的核而逐渐成形的”,他是主动为仆的。而猪八戒是被动为徒的,他曾自述道:“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他的戒行,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
这与二者不同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连年战争耗尽了国家财力,殖民地财物大都由统治者消耗掉,资本主义受到限制,此外,专制统治、民族压迫、宗教压迫使人民起义”,桑丘作为劳苦百姓,生活艰难,不得已而另寻他路,谋求生存。17世纪的中国,阳明心学盛行,其主旨是“求放心”“致良知”,即使受外物迷惑而放纵的心回归良知的自觉境界。“《西游记》世德堂本附有陈元之《刊西游记序》,其中说:‘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此其书直寓言者哉!’”人无限制放纵欲望,不加约束,只会给社会带来无穷灾难。八戒此前在天庭胡作非为是“放心”,堕入畜生道,受观音菩萨戒行、持斋把素是“定心”,西天取经乃是“修心”,不过他色情不泯,尚有顽心,没能真正达到明心见性的境界,因而最终也就无法成佛。
除社会因素以外,笔者认为,堂吉诃德的理性光辉、崇高精神也深深吸引着桑丘,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使之忠心耿耿地随主人出行历险。同样,唐僧一心向佛的至诚,孙悟空的英勇精神,沙和尚吃苦耐劳的品质,无不激励着猪八戒向他们靠拢,去往西天取得真经。
(二)精神提升与性情稳定
桑丘是个成长型的人物。最初,他满脑子都是功利算计,沉溺在世俗的泥潭中,无法自拔。他以旁观者的角度观照着堂吉诃德的种种疯狂行径,渐渐也明白了堂吉诃德的许诺只是空头支票。他之所以没有离开主人,则是出于对主人信仰的接受,“他不是疯,是勇敢”,这是堂吉诃德代表的信仰彻底战胜桑丘代表的理性的证明。当桑丘如愿当上海岛总督时,他公正断案,将辖区治理得井井有条,他说:“我离开了你,爬上高枝,得意自豪,心上就来了一千种苦恼、一千种麻烦、四千桩心事。”于是他自请离任:“我去的时候是什么样,走的时候都还照旧。我没有问谁借过钱,也没有捞摸什么油水。”自私的桑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闪耀着人文光辉的桑丘。
猪八戒身上则没有体现出性情变化的历程。他因调戏嫦娥被贬下界,堕入畜生道,在凡间尽做恶业,强抢民女。后经菩萨点化,跟随唐僧西天取经。取经路上仍不改旧性,见女色则把持不住,遇险境则挑事散伙,谎话连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历尽艰难险阻,取得真经后,如来因八戒色情未泯,但挑担有功,封他为净坛使者,“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但八戒却不满足这一封赏,攀比唐僧和孙悟空都已成佛,可见八戒仍然未脱俗性。反观当年充满反叛精神的石猴,却对此时的结局甚为满意,他身上的野性和刁蛮已慢慢退却,展现出的更多是秩序之美和文化之美。
三、人物形象创作的意义
《堂吉诃德》译者序中写道:“据作者一再声明,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讽刺当时盛行的骑士小说。其实,作品的客观效果超出作者主观意图,已是文学史上的常谈……塞万提斯的故事是随写随编的,人物也随笔点染。譬如桑丘这个侍从是临时想出来的,而桑丘是何形象,作者当初还未有确切的观念。”桑丘的出场是极其平淡的,他只是堂吉诃德历险任务中所需要的一位普通侍从,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桑丘的形象也逐步充实起来,他的个性发生了变化,潜质也得到了激发,他不再是主人的陪衬,而是闪烁着荣光的独特存在。
《堂吉诃德》这部小说具有双层否定性,表面上否定骑士制度,内在否定世俗利益,肯定人类信仰。“堂吉诃德生活在自己之外,活着是为了别人,为了自己的兄弟,为了根除邪恶,为了反对敌视人类的力量。”文章对这种信仰的张扬恰恰是通过桑丘和堂吉诃德这个矛盾统一体展现出来的。“主子的疯,倘若没有了他的扈从的蠢,也就一文不值了。”“桑丘·潘沙富有健全的理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当这位游侠骑士的侍从除了挨打,几乎不能期望得到任何东西。他的忠诚的原因,应到更深的地方去找。”
明初程朱理学盛行,该学派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严重禁锢了人们的思想。明中叶以后,商品经济繁荣,资本主义萌芽,这给封建小农经济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经济基础的动摇导致传统观念的衰微,随之而来的是一大批思想家与其学说,其中最为闻名的便是心学,他们追求个性解放和人性自由,反对禁欲主义,掀起了思想解放的潮流,《西游记》便是在此背景下诞生的。书中猪八戒因贪欲而闹出的种种笑话正是肯定人欲的表现。诚然,人之七情六欲应该得到释放,但也有一定的限度。八戒未被劝善之前仗酒行凶,依强撒泼,邪心吃人,种种都是过度纵欲的畸形表现。
桑丘和八戒身上都曾体现出世俗民众的欲望,反映了平凡人的生活和心理,这正是作为人最本真的表现。虽然他们也有或多或少的缺点,但这反而加深了他们接地气的程度,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又加之他们具有的喜剧元素,桑丘和八戒也就成了极具人情化、极受人们喜爱的形象。他们在游历、取经的队伍中起着调和的作用:桑丘的理性与堂吉诃德的信仰交相辉映;唐僧胆怯软弱、孙悟空桀骜不驯、沙和尚憨厚老实,正是有了狡黠幽默的八戒,取经队伍才充满欢笑与生气,才得以一往
无前。
他们的贪欲也是人类的贪欲,当人们因桑丘和猪八戒的滑稽窘相发笑时,又何尝不是在笑自己。作者有意将人的缺陷和不完美安置在桑丘和八戒身上,并把他们推到被嘲笑的位置上,引起所有人对自身的警醒和关怀。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