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口传文学的历史必然性和文化偶然性

作者: 吴雪云

藏族口传文学是千百年来藏民以口头形式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由广大百姓创作、传播和接收,也被叫作民间文学。民间文学对少数民族作家的影响是巨大的。阿来是在藏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因此,《尘埃落定》中藏族文化的精神抒写成为他最擅长和最自然的生命表达,藏族口传文学在文本中大量引用和描述正是这一文化选择的结果。也就是说,藏族口传文学成为阿来创作的自觉倾向和写作特色。藏族口传文学能有如此强大的艺术魅力,能在浩瀚无边的历史长河中流传下来,是很多因素促成的。本文主要以《尘埃落定》为材料,找出阿来对藏族口传文学进行描述的地方,论析藏族口传文学的历史必然性和文化偶然性,进一步解读《尘埃落定》,加深对藏族民间文学的认识。

一、《尘埃落定》与藏族口传文学

(一)文本中的藏族文学

阿来说:“这本书(《尘埃落定》)取材于藏民族中的嘉绒部族的历史,与藏民族民间的集体记忆与表述方式之间有着必然的渊源。”所以作为藏族民间文化代表的藏族口传文学,被阿来引入了小说当中。第二章写道:“世界是水、火、风、空……在关于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西藏民间故事集》中也有具体描述说世界是由地、水、火、风、空组织形成的。很早之前,有一位国王,他同时拥有这五种本原物质,法师把这五种本原物质放入他的体内,他“哈”的一声,就有了风……之后就有了世界。这些藏族口传文学在小说中也有体现,藏族独有的神话、传说,口传心授的歌谣。可以见得在沟壑纵横、气候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人地关系只有通过创作来“美化”。

(二)“傻子”的人物原型

《尘埃落定》的主人公是麦其土司家的“傻子”二少爷,阿来说:“在塑造傻子少爷这个形象时……我想到了多年以前在短篇小说中描绘过的那个民间的智者阿古顿巴。”毫无疑问,“傻子”二少爷的人物原型,就是藏族的英雄人物阿古顿巴。“阿古”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叔叔,“顿巴”是人生导师,阿古顿巴是藏民的引路人。阿古顿巴是藏民塑造的完美英雄形象,英雄是来拯救他们的,给予他们人生以启示,是带领他们摆脱痛苦生活的神。阿古顿巴是个勇敢、机智、富有正义感的藏族民间英雄。

有这样一则故事:阿古顿巴因头太大,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他的童年只有孤独与寂寞。有一天,病重的父亲召见了他,想把领主的位置传给他。可阿古顿巴没有清楚父亲的意图,于是父亲只好无奈地说你走吧,不然你的兄长会杀了你的。阿古顿巴走出房门前,父亲再次问他:如果我死了可以上天堂吗?阿古顿巴回答说,人人都说自己死后进入天堂,那里早就没了位置,所以你只能下地狱了。阿古顿巴的机智与幽默在这里得到了显现。他知道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是不会传位给他的,与其被哥哥杀害,不如自己主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他带着洒脱的笑容开始了浪游的征途。

阿来的短篇小说集《阿古顿巴》是他对藏族民间机智人物阿古顿巴的现代重构。“傻子”二少爷身上有阿古顿巴的影子。首先,他们的出身十分相似。二少爷从小也不受人待见,因为他是汉人太太生下的儿子,出身就没有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份高贵,连下人都觉得二少爷的言行举止与真正的傻子无异。其次,他们都充满了睿智,或许可以说有预知未来的超强能力,但他们又和而不同。阿来在访谈中说两个人物的相同点是他们都具有淳朴的智慧、喜剧的气质,以及敢于抗争、不惧死亡的英雄品格。不同的是,阿古顿巴是被神话了的,他有着世间常人所没有的神力,而“傻子”二少爷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比较聪颖的普通人。阿古顿巴更多的是“变”,通过变通使自己得以从危急中脱身,而二少爷是以“傻”应万事。如文中“傻子”说:“除了亲生母亲,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我是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我是个聪明的家伙,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愿当一个傻子了。”由此可知“傻子”二少爷并不傻,他只是不显摆自己的聪明,特别是在聪明的父亲和机智的哥哥面前,必须扮演傻子才能全身而退,即“傻”是他的保护色。但依然可以说“傻子”是第二个阿古顿巴,是在凡间的阿古顿巴,不再神化的阿古顿巴。这两个英雄人物是阿来对传统英雄主义的理解,阿来认为能够被称为英雄的人应有一些特质,同时更是阿来对藏族民众文化最理想的诠释。

二、藏族口传文学的历史必然性

(一)历史的前进和社会的发展

藏族地区地广人稀,交通也非常不便。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藏民,文化生活也较为单一。民间故事《格萨尔王传》最初的传播形式主要是通过老一辈讲给后辈听,甚至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在传播条件、传播渠道相对落后的藏族地区,心口相传成为最直接、最有效的文化传承方式。

藏族口传文学与历史息息相关,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很多耀眼夺目的文学作品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如反映原始社会和封建农奴社会,有关于天地形成的《斯巴宰牛歌》,再如关于第一任“吐蕃”的《赞普的传说》。因为生活环境相对恶劣,藏族先民主要是靠自己原始的意识和对世界朴素的看法来编造这些传说,这些传说也只在藏民聚居地以口口相传的方式流传。这时期的故事与传说一方面说明了藏族先民开始对世界进行思考,他们会思考世界是怎样形成的、自己是从何而来的,另一层面表达了藏族先民对生活的愿望,现实生活的不顺意使他们产生了美好的向往。

藏族口传文学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阿来的《尘埃落定》以解放战争时期为历史背景,在历史的更替中,人、土司制度、家奴等都是尘埃,终将要落定,历史不会因为谁而停下步伐。再如《睡觉的水》反映了当代藏民对生活处境的思考,这使读者了解到当代藏族地区的生活图景。如今因为经济、科技飞速发展,很多年轻的藏民开始走出藏族聚居地到外面闯荡,但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故乡,他们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

在如今快速发展的时代,政治、经济的发展无疑为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提供了便利。藏族口传文学开始在藏族地区广为流传,科技的发展、区域的交流促进了文化的交融,藏族口传文学已走出藏族聚居地,走向全世界。例如,扎西达娃的作品就以藏族口传文学为写作养料,运用现代理性审视传统民间文学。一方面作者坚信藏族口传文学有顽强的韧性,能够抵住多元文化的撞击,另一方面作者也注重对藏族口传文学的继承与发展。藏族口传文学注重“情”,作者用现代理性的眼光去审视、去改造,也就巧妙地处理了藏族口传文学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关系。

(二)藏族口传文学的独特魅力

藏族口传文学有悠久的历史、丰富的内涵、多样的形式,是藏族民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藏史的发展脉络来看,它的形成其实比文字的出现还要早,在没有文字的时代,便只能心心相授、口口相传。早期的藏族先民借助神话、传说、歌谣等形式展现、传播他们的追求和习俗。有学者对口传文学进行探析得出结论:口头传承的中心概念是智慧,那藏族口传文学的中心就是藏民所认为的智慧,而他们所认为的智慧就是早期人文科学的自然宗教。无论他们是以神话还是以歌谣等形式来传播他们的智慧,都预示着一种规律和理性观念的存在。

阿来说:“民间传说更多的诉诸情感而不是理性。”藏族口传文学是藏民的情感表达,是他们共同情感的体现,即藏族口传故事体现了藏民对生活的美好向往,代表着藏族人民的美好愿望。藏族口传文学会给他们的生活增添许多乐趣,给予他们生活的勇气。如今,虽有更好的传播媒介涌现,使藏族口传文学不致面临失传的危机,但相对来说,藏民或转述者还是更愿意选择口头方式来传承这种特殊的文学。这不仅仅是因为藏族口传文学故事情节生动、人物形象丰满的自身魅力,还是因为这样更易于增进情感,促进民族团结,提升文化自身的魅力。

三、藏族口传文学的文化偶然性

(一)藏民对藏族口传文学的传承

传承藏族口传文学,在藏民的心中如使命般庄严。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民间的文艺工作者大规模收集民间的文化传说,把在藏民中流传的藏族口头文学进行整理,于是关于藏族口头文学的书面作品就这样形成了。例如,青海省的民间文艺工作者于1984年集成《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青海卷》《民间谚语》等,这项工程从搜集、整理、汇编再到出版,传承者付出了几十年的时间和精力。工作者在尽量让这些藏族民间故事保持原有样貌的同时,让藏族文化具有文学艺术的欣赏价值,更使藏族口传文学得以以书面形式永存。民间文艺工作者的辛苦付出,让这些文学作品的出现具备偶然性。

流传于藏族的民间故事《尸语故事》,在19世纪以后引起了全球大范围的关注。1804年,俄国人贝尔格曼收集到13章本;1921年,弗兰格发现到25章本;1994年,西藏人民再版了《尸语故事》等,这些偶然的出现都可以使藏族民间文化得以成型。

还有一些主要传唱《格萨尔王》的民间艺人,他们被尊称为“仲肯”。“仲”是故事的意思,这里专指格萨尔的故事,“肯”是人的意思,“仲肯”专指讲格萨尔故事的人。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擅长讲故事,对于《格萨尔王》的传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这些“仲肯”被称为史诗最直接的创造者、最忠诚的继承者、最热情的传播者,是真正的人民艺术家。“仲肯”这个职业是在格萨尔故事之后因格萨尔故事的传播而演变成职业的,这其中有很大的偶然性。

(二)口传文学作品的多种传播形式

在文学创作中,记录与保护口头文学传统逐渐成为社会自觉,现代技术的发展也让口头文学具备多种传播形式。它可以被创作成文学作品,可以被编唱成歌曲,甚至被编排成舞蹈等,《格萨尔王》就被搬上了舞台。艺人用动听的歌声传唱古老民族的英雄赞歌,光是研究格萨尔的艺人就有五种,分别是神授艺人、闻知艺人、掘藏艺人、吟诵艺人、圆光艺人。他们能以格萨尔为原型编成上百个故事。同样是藏族英雄人物的阿古顿巴被阿来改编成了小说《阿古顿巴》,这让人们看到藏族口传文学更多传播与发展的可能性。它既可以用来代表区域民族的文化,也可以用来表述民族的情感。多种传播形式的开拓使藏族口传文学具有更大的阐释空间。

富有艺术性的音乐也变成了藏族口传文学传播的一种特殊媒介,歌手在传统的文化基础上加入了主体丰富的想象力。例如,藏族男歌手容中尔甲,其2011年发行的《藏谜·牧人之歌》就是以文学作品《格萨尔王传》为背景的。容中尔甲自己强调他想用歌声塑造自己心中的格萨尔王,以此来表达对这位伟大英雄形象的崇敬和赞颂。由此可知每个藏民心目中都住着一个格萨尔王。正是因为多种传播形式的出现,藏族口传文学丰富和发展了起来。

阿来自觉地从藏族口传文学中汲取写作养料,且与藏族口传文学保持着紧密联系,这是他文学创作上重要的特点和成功的经验。藏族口传文学给予阿来等创作者创作养料,反过来也可以说,像阿来一样的藏民的世世代代努力,是藏族口传文学在历史的长河中经久不衰的保证。

(北方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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