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鼻子》中主人公悲喜剧式命运的成因分析

作者: 毛若雨

芥川龙之介(1892—1927年)是大正时代日本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与森欧外、夏目漱石并称为20世纪前半叶日本文坛上的“三巨匠”。短篇小说《鼻子》是芥川龙之介的成名作,作者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和讽刺幽默的笔调,书写了一个寓言式的悲喜剧故事。《鼻子》取材于《今昔物语集》卷二十八中的“池尾禅珍内供鼻语第二十”和《宇治拾遗物语》第二卷中的“长鼻僧人”。芥川龙之介在原物语的基础上对故事进行了改造和加工,赋予了其更深刻的社会意义和思想内涵。

故事从主人公特殊的长鼻子开始讲起,位于日本池尾一座寺庙中的高僧禅智内供,长了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奇特鼻子,足有五六寸长,从上唇上边一直垂到颚下。这夸张的大鼻子不仅给他的生活上带来了许多麻烦,比如吃饭时需让徒弟帮他托住那硕大的鼻子,以免掉落进饭碗里。有一次一个童僧代替徒弟托鼻子,因打喷嚏手抖,鼻子掉进了粥里,这件事都传到了京城。他开始愈发在意别人的看法,产生了严重的心理负担。并且,他开始尝试各种方法希望能把自己的鼻子变短,可是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寺中弟子进京办事,打听来一个医治长鼻的方法:先用热水烫鼻子,然后再让人用脚在鼻子上面踩。经过两人一番努力,鼻子果然变短了。然而内供想象中的幸福生活并没有来临,旁人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他依旧生活在痛苦之中。终于,一日清晨,内供的鼻子奇迹般地恢复了原状,这令他感到如释重负,不禁暗喜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故事就此戛然而止,结局是这般可悲可喜又可叹。芥川龙之介用幽默讽刺的笔调直指人性深处,自卑与自尊、虚伪与丑恶、矫揉与造作、同情之心与幸灾乐祸,种种微妙又复杂的心理共同塑造了这个悲喜剧般的人物角色。

一、主人公内心的不自洽

主人公禅智内供自小沙弥做起,直至今日已升任至宫内道场的御用高僧。所谓宫内道场的御用高僧,是指由朝廷专选出的十名高僧,供职于日本皇族御用的宗教场所,诵经祈祷天皇安然无恙,也称作内护卫、供奉。由此可见,内供是一位地位超然的得道高僧,本应潜心修行,抛去一切杂念,忘却世俗烦恼,然而不论身份地位怎样变换,他内心依旧为自己特殊的大鼻子苦恼。为了维持自己的高僧形象,内供在表面上仍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私下里却为了缩短鼻子极尽所能:趁没人时,他把脸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照来照去,费尽心机,只为找到一个角度使鼻子看上去短那么几分;坚持不懈地打量外来僧俗的面孔,试图找出一个长有类似鼻子的人;企图从佛家经典和其他古籍中觅出长有同样鼻子之人,以求得内心几分宽慰。不消说,上述种种消极被动的方法自然不会奏效,于是内供开始积极主动地尝试把鼻子变短。熬土瓜汤喝也好,往鼻头抹老鼠屎也好,可谓是受尽艰苦与磨难,但都没能让他那硕大的鼻子变小分毫。高僧内供始终做不到抛却尘世杂念,回归自我本身,他无法不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地位再高、身份再超然,都安慰不了他受伤的自尊心,这其实正是内供内心不自洽的体现。

内心自洽(self-consistent)即自我一致性,简单来说,就是主体能够整合内心的冲突和混乱,构建形成自己稳固的人格,能按照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生活,用心体验,感受到自我圆满。自洽是一种自我情感的舒适状态,在主体感受到不舒服或外界攻击时能及时调整心态,不妄自菲薄,不狂妄自大,不阿谀奉承,也不刚愎自用,客观地向他人展示真实的自我。内供作为池尾的御用高僧,在身份地位上可谓是众多僧侣仰望的存在,即便如此,依旧小心翼翼地活在他人的目光里。要知道真正的智者从来都不在乎他人的看法,无论对方是强是弱,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屹然不动,他人又能奈我何。只有拥有这般豁达的胸襟,才能在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里活出自我,活出精彩。因此,内供只有做到真正的内心自洽,秉持高僧的自信,精神和行为高度统一,才能无畏外界的流言蜚语。对方再喧嚣再咆哮,都能淡然面对,泰然处之,真正改写自己悲剧般的命运,才能不再做旁观者眼中的自己。

二、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世界上所有不具有普遍性的“非一般”的存在,都避免不了引来别人或惊喜或惊奇的目光。这个特殊的大鼻子给内供日常生活带来的不便暂且不论,更重要的是它持续地伤害着内供的自尊心。“日常闲谈,内供最怕遭遇鼻子一词。”内供费尽千辛万苦把鼻子恢复到正常人的大小后,在别人眼中那“滑稽的样子”并没有消失,反而别人的嘲笑也愈发露骨。此时,内供自己也察觉到:“如果说尚未看惯的短鼻子比早已看惯的长鼻子显得滑稽,事情倒很简单。可其中原因似乎不仅如此。以前的笑不曾如此怪模怪样呀!”

在此,作者以犀利的笔锋直指事情的真相:“人的内心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无疑,没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对方好歹从不幸中挣脱出来,却又因此产生若有所失的怅惘。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出现一种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于是,不觉之间开始对其怀有某种敌意,尽管是消极的敌意。”

作者直接揭示出他人嘲笑内供的根本原因——“旁观者的利己主义”。通过他人的不幸来安慰自己的不幸,通过他人的不幸来对比出自己的幸运,没有人对他人的不幸是不给予同情的,然而也没有人真正期望不幸之人挣脱不幸的命运。文章的最开始,内供日日为自己的大鼻子苦恼之时,池尾的百姓也好,寺中的弟子也罢,大家都对内供抱有一定的同情。在内供没有向大家表露自己受伤的自尊心时,寺中弟子还主动在进京公干时千方百计地从中国医生那里打听来治疗鼻子的方法,又在内供自持身份的百般不愿之下,苦心劝说为内供医治了鼻子。当然,此时弟子已然察觉出内供内心深处的困扰与难堪,而自己虽然是寺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却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正常鼻子,同时还能居高临下地为御用高僧提供恰如其分的帮助,戳破内供仿佛不在意鼻子一般的若无其事的假象,可见这同情心里着实掺杂着一份小小的优越感和利己主义。

再者,当内供的鼻子变短回归正常之后,众人又是否能为内供送上诚挚的祝福呢?答案毫无疑问是否定的。就连整个故事中为内供回归正常提供最大帮助的那名弟子也在此时显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暗地里讲起内供的坏话:“内供那么恶语伤人,可是要遭报应的哟!”此时,不管是弟子、平民百姓还是武士,竟没有一人站在内供这边,大家都对短鼻子内供抱有一种旁观者的恶意,纷纷收起同情心,无视内供的痛苦,对鼻子变回正常人的内供发起更猛烈的嘲弄,以获取心理上的快感。直至最后,内供也开始怀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否正确,与其让大家这般露骨地嘲笑,倒不如不受这一遭罪继续长着那个大鼻子,悲剧的端倪也就此显现。

作者提出的“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可谓人类的本能,人是社会动物,存活于社会中就避免不了和他人比较,抛开财富、身份、地位、学识,只要有一处赢过别人,那便是自己胜利了,由此产生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有的人甚至还能从中找到自我价值感。因此,内供悲喜剧式结局中的悲早已就此注定,只要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存在一天,内供是异样的鼻子也好,正常的鼻子也罢,终究逃不出人性的阴暗面,挣脱不出被议论、被嘲笑和瞧不起的困境。

三、旁观者的不安全感

谈到旁观者的利己主义,不得不深究这一行为机制背后潜藏的原因,事实上是由旁观者群体内心中蕴藏的不安全感造成的。池尾的人们有着相同的鼻子,可以说,全世界的人们都有着相同的鼻子,拥有相同的、正常的、普通的鼻子,构成了这个一致将内供排除在外的群体,也构成了他们具有普遍性的基点。不论是谁,内心肯定或多或少会对内供的大鼻子感到同情,而这同情是建立在“我的鼻子比你正常”的优越感之上的。正是这种优越感,让池尾一带的人们拥有了以正常的鼻子为中心的群体意识。在这个群体当中,不管是谁,也不管身份、地位如何,更不管财富、阶级,都能对着内供的大鼻子讥笑和嘲讽一两句,从而在这样的行为中感受到自己在这个群体中的归属感,缓解内心中对自己、对社会、对世界的不安全感。

文中写道:“池尾一带的人都说,生出如此鼻子的内供幸好不是在俗之人,否则那副尊容断然找不到老婆。甚至有人议论他是因那鼻子才出家为僧的。”由此可见,在这个群体当中,大家都普遍瞧不起和轻蔑内供的鼻子,即使内供早已当上了御用高僧。但是,要说群体里的每个人都英明神武、完美无瑕、无可指摘也不大可能,大家都是普通人,一定或多或少有着自身的缺点,有着自己缺乏普遍性的地方,然而群体成员可以通过一起说内供的坏话、嘲笑内供的大鼻子来确立自己在群体中的地位,巩固自己在群体中的身份,强化自己在这个群体中的归属感,来获得内心的安全感,以免被大家拒之门外,变成下一个被嘲笑的对象。甚至可以说,就算是原本关系不大好的两个人,只要一起提到内供的鼻子,就立马有了共同语言。在提起内供鼻子彼此相视的那一瞬间,整个群体便达成了“大团结”。内供奇特的大鼻子能让池尾的人们感受到自己与整个群体的一致性,切实感受到自己作为群体一员的喜悦和优越。因此,人们在同情内供的鼻子的同时,为了不被大家排除在外,自然而然地就会做出嘲笑内供的行为。大家通过排斥“外来者”来培养自己与群体的同调性和一致性。

文章的最后写道,一名身份低微的童僧也敢拿起曾经托住内供大鼻子的长木片去追打野狗,还边打边说:“看我打你的鼻子,喏,看我打你的鼻子!”这一行为举动也正印证了童子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面对高高在上的御用高僧,一名地位低下的童僧本应除了敬畏还是敬畏,然而,童僧为了向群体展示自己和内供的不一致性,确立和抬高自己在群体中的身份地位,故意用这般夸张的行为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别人敢说内供娶不到老婆又怎样,自己可是敢用高僧内供托鼻子专用的长木片去追打野狗。这样夸张的敌意其实恰恰证实了童僧内里的软弱和卑微,内心的安全感和安定感不是靠自己的奋斗和成功得来的,而是通过嘲笑别人、攻击别人的弱点才能拥有,这又未尝不是另一种可笑和可悲。

四、结语

芥川龙之介的成名作《鼻子》是一部以“他人的不幸”为主题的精彩短篇小说。人是充满卑俗的自尊心、虚荣心和私欲的,越是追求人性中的真善美,便越能感受到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小说最后,主人公内供在心中自语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这也许是内供最终无奈地与现实和解,又或是另一种自我救赎和解脱,主人公是否能真正摆脱这悲喜剧式的命运,委实发人深省,也引人深思。

(渤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作者简介:毛若雨(1999—),女,河南南阳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日本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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