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恐理论视角下古尔纳《天堂》的解读
作者: 亓越《天堂》是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代表作,该书描述了在一战时期的东非,少年优素福被父亲抵押给商人阿齐兹偿债,跟随商人阿齐兹的商队从东非海滨城镇到非洲内陆的所见所闻与成长经历。自离家以来,无论是在被优素福视为天堂的花园还是在颠簸的旅途中,难以名状的不安与恐惧总是深深困扰着优素福。本文试图从弗洛伊德的暗恐理论出发,探讨《天堂》中优素福的不安心理,指出小说最后优素福朝远处队伍奔去的选择是“暗恐”心理作用的结果。通过对“非家”焦虑的书写,《天堂》传达着古尔纳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刻思考。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于1948年出生于桑给巴尔,20世纪60年代移居英国。古尔纳既是小说家,也是文学批评家。《天堂》创作于1994年,是古尔纳的第四部小说,曾入围1994年的布克奖和惠特布莱德奖,是他10部小说中获得国外读者和学界好评最多的一部小说。目前,国内学术界对于该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隐喻叙事,商旅叙事,以及小说的成长主题等,鲜有学者从心理分析的视角出发来研究小说中优素福经常出现的恐惧心理。本文旨在运用弗洛伊德的暗恐(the uncanny)理论来探讨《天堂》中优素福的不安心理,以期对“非家”所带来的精神创伤有更为深入的了解。
一、优素福“暗恐”的心理溯源
众多学者对于暗恐有不同程度的定义。德国心理学家恩斯特·詹池认为“恐惑产生于心智的不确定性”。弗洛伊德则在詹池的基础上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他从暗恐的词源出发对暗恐的内涵进行研究。弗洛伊德指出德语词“unheimlich”(不在家,令人不安)和 “heimlich”(秘密的,暗地里的)既互为反义,在另一层意义上也为近义。“unheimlich”意为非家的、不熟悉的;而“heimlich”除了作为“unheimlich”的反义,还存在另一个语义,即隐蔽的、看不见的。基于此弗洛伊德指出,“非家源自家里。换言之被压抑的复现同时有‘家’和‘非家’的两面”。因此,暗恐是心理分析中压抑的复现的另一种说法。简言之,恐惧之感看似突如其来不可名状,实则是长久的被压抑的情绪在特定条件下被触发从而复现。“这种不可名状的惊恐心理或惊恐情绪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就已相识并熟悉的事情。”依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主人公优素福暗恐的来源可以追溯到他童年时期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被迫离家的焦虑不安,以及周围人对欧洲人形象的妖魔化叙述,除此之外,商途中的颠簸坎坷则进一步加剧了他的暗恐心理。
《天堂》的故事发生于德国人在非洲修筑铁路期间。为了旅店的生意,优素福的父亲带领一家人移居到了作为站点之一的卡瓦小镇,因此主人公优素福童年时期生活的这个地方并非其真正意义上的家乡,优素福到底由何处而来古尔纳也并未交代,含混的叙事方式渲染了优素福命运的不确定性。父亲为了偿债将优素福抵押给了商人阿齐兹,母亲一反常态地将优素福搂在怀里时,“他第一次有了不祥之感”。在离家的火车上,不安的恐惧第一次以野狗的形象出现于优素福的梦中。“他梦见妈妈是一条他曾经看到被火车车轮轧死的独眼狗。后来,他梦见自己的懦弱裹着满是黏液的胎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知道那是他的懦弱。”这里,噩梦是优素福离家焦虑的心理投射,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恐惧不安因素一旦出现过,就会形成心理历史”。自此,对于野狗的恐惧一直缠绕着优素福。除此之外,小说开头还提到优素福对欧洲人的看法,暗示了欧洲入侵者也是优素福的恐惧来源之一。“当时,他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到两个欧洲人,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所见。他并不害怕,起初不怕。他经常去车站,去观看火车咣当咣当、十分优雅地进站。”火车站这一空间意象暗含着不稳定性与流动性,直指优素福无家的命运;而对于欧洲人,正如古尔纳所交代,优素福起初并不惧怕。在短暂的童年记忆与漫长的旅途中,优素福听到过许多周围人对于欧洲人的描述,他们口中的欧洲人或是会吃人的野蛮人,或是如毒蛇一般会死而复生的神人。神秘的欧洲人形象萦绕于优素福内心,在本就充满未知的旅途中这种不确定性更加重了优素福的恐惧之感。
二、花园——优素福非家焦虑的庇护所
离家之后,年幼的优素福一直企图寻找归属感,一开始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由一个自由的孩童变为了他人的奴仆,因此他仍称呼阿齐兹为叔叔,试图找到家的感觉。优素福随阿齐兹到达目的地时,被阿齐兹的主屋所吸引,透过主屋的门,他瞥见了犹如天堂般的景象,在他想跟随阿齐兹的脚步走进去时遭到了无声的拒绝,“他叔叔头也不回,张开手掌,就那样直直地伸着,独自离去。优素福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手势,但感觉到了它的斥责,知道这意味着他不能跟随”。这样的拒绝宣告优素福试图与阿齐兹建立亲属关系的愿望破裂。主屋前面空地上的露台即是优素福的栖息之所,夜晚来临时,成群的流浪狗会在暗处对露台上的生命虎视眈眈。一方面,优素福缺乏最基本的物理空间的庇护,另一方面,语言不通,与周围人、环境的格格不入使他在心理上感到孤独无助。优素福开始不断被噩梦侵袭,梦中野狗的利齿啃食着他。当优素福闻到阿齐兹身上的熏香味时,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家乡的鸡舍与贮木场,香水味猛然触发了优素福曾在家中的记忆,熟悉的“在家”之感出现于优素福目前身处的异乡,使得“非家”之感更为强烈。
正因如此,神秘的主屋成了优素福向往的温馨天堂。作为唯一的情感寄托,优素福好奇里面的景色。当他忍不住开口问哈利勒里面住着谁时,哈利勒却不愿透露太多,并声称里面住着的太太是个疯女人。古尔纳通过哈利勒的含糊其辞打造了陌生化的叙事手法,将优素福所向往的天堂神秘化。哈利勒口中的疯女人则使优素福想起了儿时母亲所讲述的故事中的情形。尽管优素福已经刻意不去想母亲,但过去的记忆总是在某些时刻清晰地复现。弗洛伊德曾提出疑问,暗恐作为压抑的复现究竟是一种记忆还是忘却,最终他总结到,暗恐是“在忘记状态下的‘记忆’。所谓压抑正是要忘却过去,因此,对被压抑的事情的‘记忆’只能是不自觉的。自己似乎忘却的‘秘密’在不经意的情形下显现亦即暗恐式的泄露”。关于被压抑的母亲的记忆在此刻泄露,优素福的“非家”之感更为强烈,被抛弃的感觉愈发加深了优素福的暗恐心理。
阿齐兹不在的日子优素福有机会进入花园,花园内的景色如他想象中一般令人心驰神往。“他心里无比希望能被久久流放在那片宁静的树林里。”花园中的宁静祥和缓解了优素福的“非家”焦虑,成了优素福暂时的庇护所。然而,随着进入花园的次数愈发频繁,他引起了里屋中那位太太的注意。她被优素福俊朗的外貌吸引并声称优素福是被神灵眷顾的孩子,开始以让优素福替她治病为由让他进入里屋。优素福在哈利勒的陪同下进入里屋为太太祷告,在这过程中,他倾心于太太身边同样是阿齐兹妻子的年轻女子阿明娜,阿明娜作为哈利勒的妹妹,与哈利勒一起被阿齐兹带到身边替父还债。优素福得知了花园中不堪的秘密,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钦佩的阿齐兹叔叔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并无两样,同时他为自己无法将阿明娜从不幸的困境中解救出来而懊恼不已。而太太的要求也愈发过分,某一天她甚至扯破了优素福的外衣。至此,他失去了心灵的庇护所,花园的天堂形象彻底坍塌。
三、梦境——复影的栖息之地
关于复影(the double)这一概念,心理学家兰柯指出“复影是人的心理需要的投射,往往和镜中的影像、阴影、保护神以及人们对灵魂的相信和对死亡的恐惧联系在一起”。弗洛伊德则在此基础上以霍夫曼的小说《沙人》为例解释了它的运作规律,着重强调了复影的暗恐作用。简言之,复影通常是记忆中引起恐惧情绪的形象在当下的复现。
《天堂》中多次出现于优素福梦中的恶犬既是幼时离家焦虑的具象,又是被妖魔化的欧洲人的化身。优素福对于欧洲人的认识仅限于他人之口,年幼时德国人在优素福心中的形象是随意砍去人头颅的幽灵,在商旅途中,他从商人们口中得知欧洲人用惊人的速度入侵了他们所要前去的目的地,那些欧洲人在商人们的描述下则变成了低声念诵咒语的精灵。在进入一处苏丹部落的晚上,凶猛的大狗再次入侵了优素福的梦境,“它清清楚楚地对他说话,还笑着,张开长嘴,朝他闪着一口黄牙。然后它趴在他敞开的肚子上,寻找他最心底的秘密”。欧洲人以恶犬的形象于梦中窥探着优素福长期以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焦虑与恐惧。古尔纳再次使用暗恐的叙述手法,将优素福的梦境变为现实,梦中的恶犬突现于现实,袭击了商队的一名运夫。旅途的颠簸使优素福在夜晚不断地做梦,甚至在梦中失声尖叫,现实与梦境界限的模糊让优素福惊恐不已。经历过一系列坎坷与险境,在途中亲眼看见了遍布创伤的非洲大地之后,优素福便愈发向往那座有围墙的花园,向往一处能够栖身的安全之地。
在跟随阿齐兹的商队回家后,优素福对哈利勒说,“他感受到的恐惧不同于平常的害怕。他仿佛不是真的存在,仿佛生活在梦中,在毁灭的边缘……不完全是恐惧,不是,但使一切付之于形的是恐惧”。此时的优素福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正处于商人阿齐兹与欧洲人的双重束缚之下,这样的处境使他更为不安。优素福在花园中捡到一个护身符,他对阿明娜说这个护身符将会带给他好运,至此,优素福无意识地将对花园的向往转移到了护身符上。兰柯指出,“复影反映的是古人的自爱、自恋的心理,是防止自我被毁灭的一种保证;所谓永生的灵魂是肉体的第一个复影,所谓保护神也是产生于同样的心理”。因此,在优素福恐惧于自己的被束缚状态时,他不再寄希望于花园,转而选择寄希望于所谓的护身符来防止自己被恐惧所侵蚀与毁灭。复影既以神灵的面孔出现,又以魔鬼的形象示人,“神灵和魔鬼同出于恐惧死亡的心理,是同一心理的不同表现”。因此,欧洲人既以恶犬的形象出现于优素福的梦中,又以护身符的意象反映着优素福的不安与恐惧。小说最后,优素福于商店门上的孔洞窥探着闯入花园的欧洲队伍,他们走后留下一片狼藉,几只恶狗又出现在优素福的视野中,“他再一次看到月光下,他的懦弱在其胎衣中闪闪发亮,并想起自己曾经看到它呼吸。那是他对被抛弃的最初恐惧的诞生”。此时的优素福再也无法忍受被抛弃的感觉,他明白花园不是他的归宿,在听到花园的大门在他身后被闩住时,他毅然朝队伍的方向跑去。优素福的“非家”焦虑促使他最终做出了无奈之举,迫使他离开的原因则来自他的内心深处缺失的归属感。
四、结语
古尔纳通过暗恐叙事揭示了“非家”带给人的心理创伤,启示世人直面创伤乃是治愈创伤的唯一途径。《天堂》以客观的第三视角展示了当时杂糅着多元文化与多重背景的非洲,通过塑造被“非家”焦虑困扰的优素福形象,古尔纳传达了对当时时代背景下的非洲流散人群的深切关怀。作为新时代的作家,古尔纳在书写历史的同时也积极反思现实,《天堂》传达出了他对人类未来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切思考。
(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作者简介:亓越(1997—),女,山东济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